第5章 章節
這個名字在他謝少牧的口中變成了“肅清”,對楚幼安念叨他時,總是說學堂裏求學時,先生的話于他尹肅清而言就是聖旨一般,句句有真髓,入朝為官後,如果可以,他尹肅清恨不得将“精忠報國”四個字也刺在那張骨瘦如柴的背上。
巧言令色,巧舌如簧的謝少牧跟楚幼安算得上是臭味相投,只不過,當謝少牧調侃楚幼安揮霍無度時,楚幼安亦會反唇相譏:“比起你為人處世時的心狠手辣,我這算不了什麽。” 楚少心知肚明,朝廷裏的爾虞我詐,早就讓他将一顆笑裏藏刀的心隐藏在一張斯文溫吞的表皮之下。
“楚少果然聰明,是我的意思。”
混沌度日的放浪楚少雖不食人間煙火,平日裏與謝少牧這類損友相互譏諷以圖口舌之快,可到頭來真出了岔子,也只有楚少獨獨一人肯義正言辭地規谏他一番,而非事不關己閑在一旁看熱鬧。人之相知,貴在知心,謝少牧到底還是心生寬慰。
楚少用手指摩挲着茶盞,幽幽一聲嘆:“真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啊……”
“啧,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豪言壯語呢。你可知他一本奏折上書皇上指說國庫虧空是兵部的失誤。如果他再這樣執迷不悟的話,遲早有一天會沒命的,是,他一心為國,可現在是誰在試圖把持朝政?司禮監那群混蛋個個迎逢皇上,多少像他一樣的诤臣都含冤而死。以他那種一是一,二是二的倔脾氣,我怎麽能忍心看他重蹈覆轍?逼他入獄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
“那廷杖之刑呢?又是誰的過錯?謝少牧啊謝少牧,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過喜歡他的嗎?他可是你喜歡的尹肅清啊……”
“讓皇上賜他杖刑的不是我,是司禮監的人!我原以為……這樣可以保護他,可誰知、誰知竟被他們給利用了……”
當年新帝即位,下诏求賢,與普天之下訪問篤行有學之士,登門聘禮,傳至京都,又有誰人不知憑他尹肅清的學識才俊,會得不到聖上垂青?他若真是有心跻身于仕途,又怎會數年如一日在這無人問津的欽天監裏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監正?一旦入仕,就等于如履薄冰,若不是眼前這個不識大局的謝少牧落得個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地步,他又怎麽會冒不韪之名參兵部一本,以至于如今身陷缧绁?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都能想得清楚明白,你怎麽就參不透呢……”楚幼安緘默,再無他言。
第一夜(六)
? 楚幼安是無意之間瞧見的。
那晚的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特別有人間的味道。夜色朦胧,樹影疏松透着蕭索的幽冷,搖曳的燈籠吱軋吱軋作響,楚幼安下了馬車,走進院中,忽然在垂花門附近瞥見景恒的身影,隐隐綽綽間好像在同另一個人說話,定神一看,那個人正是自己身邊新買來的侍從——無憂。
“阿嚏”一聲,鼻子聞不到一點味道,頭腦也跟着昏昏沉沉的,楚幼安這才記起可能是前幾日忘記穿夾衫,所以才染上了風寒。有景恒在身邊的順遂日子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順風順水衣食無憂,等意識到之後,卻已為時已晚。
“能怪誰……”嘴上埋怨,心裏卻愈發覺得空落落的。
大夫瞧過,說是染上了風寒,潛心靜養個幾日就好。楚家上下,連楚少自己也以為只需要過個十天半個月就無甚大礙了,可誰知病情非但沒有好轉,他反倒咳嗽地愈發厲害,整夜整夜的咳,深夜裏一聲接一聲的,聽得直揪心。楚老爺接連派來五六個丫鬟,輪着番地端茶喂藥,一杯接一杯的熱白水喝到索然無味,楚幼安不由得把兩到眉毛緊緊蹙在一起,怎麽也不願再喝一口。他也懼冷,裹着厚厚的被褥還在屋子裏升起火爐,楚夫人更是徹夜陪在榻前,心疼得拿帕子直擦眼淚,連續幾日的操勞吃不消,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屋子裏的紫藤花換了一瓶又一瓶,花滿是生氣,散發着淡雅芬芳的香氣,可榻上的人卻不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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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少牧一行人前來探訪時,楚夫人心表感激:“勞煩各位如此興師動衆,等幼安氣色稍愈,再造各尊府致請。”雖然平日裏跟那群狐朋狗友滿眼淨看着銀錢進出的,關鍵時候還算有良心。
一日之內,楚幼安多半都是昏昏睡去,房裏五六個丫鬟來來回回走動,他也只是感覺到些許。沉沉睡夢中,楚幼安依稀感覺自己被什麽人扶起來摟在懷裏,溫暖到想再鑽進幾分,雙眼沉重得睜也睜不開,口中含含糊糊地喚道:“渴……”那人扶起他的頭,将茶杯裏氤氲的熱氣吹開,再小心地送到他的嘴邊。終于不再是連喝了幾日的熱白水了,楚幼安昏迷着舒展緊皺的眉頭,入口的是是他常喝的龍井茶。
心竟然瞬時安了下來,楚幼安一翻身,便又漸漸朦胧睡去。
如此好幾日,屋裏再沒有丫鬟們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迷迷糊糊中耳朵根子也覺得清淨許多。那人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病得最重的那一夜,原本沉睡着的楚幼安忽然伏在床沿兒邊上猛地咳嗽,吓壞了那成群的丫鬟。黑夜裏,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裏亂亂的,大半夜的驚動了楚家上下,黑壓壓的一群眷口好像跟聽取楚少的臨終遺言一般,你言我語,亂哄哄地聚集在逼仄的房間裏亂作一團。好容易把濟春堂鎮店的老大夫連扯帶拽地覓過來,一把脈說楚少爺原先就嗜酒,已經夠傷身子了,再加之小半月前着了涼,這才統統逼了出來,先退了邪氣,再慢慢用心調治。
“依老夫之見,楚少爺遲遲未好是因心中有結。”白胡子的老大夫臨走時轉身留給楚家老小這樣一句話來。
心結?他楚幼安能有什麽心結?
楚老爺不知,楚夫人亦是搖頭。
後半夜的光景,夜深人靜,楚家又恢複了平靜,瓷碟上點了一只拇指長的蠟燭,靜靜含着一縷圓光搖曳着。楚幼安張着慘白的嘴唇大口大口喘着氣,一番掙紮過後,腦袋還是燒得颠三倒四,雙眼開阖間,隐約看到那人又坐到他的床邊替他掖被子,溫暖的手替他撩開被汗水打濕的發絲,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掌心的溫柔一直傳到心底裏,連心也跟着顫動了,帶着繭子的手又攏上他的臉龐,楚幼安能感覺到手指覆蓋住他的眼睛,緩緩地,很輕柔。
“少爺,對不起……”沉沉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一句又一句。
沉沉的雨夜裏,來往的行人看不清前行的路途,雨雖然只是毛毛細雨,像霧似的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彙聚的水滴卻輕易地滴落在行人的頭上。雨過風停,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光,周圍白蒙蒙地發出一圈光霧。
那日之後,楚幼安開始漸漸康複,老天眷顧他,讓他躲過了這一劫。
“貴恙可覺輕些?”謝少牧故做正經,繼而發出一聲蒼涼的感慨:“我早說過你楚幼安的命好,讓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再次前來時,整日裏不求上進的楚家三少爺已無大礙,早就不知道在熙春樓裏往返幾回了,身上沾染的香氣經日不散,在聲色犬馬裏繼續揮霍大把大把的光陰,只是迷離惝恍的輝煌裏如今有一種熱鬧中稍帶凄涼的特殊情味兒,以致難以言喻。?
第一夜(七)
? 三月初旬,滿城桃花競放,鳥聲盈耳,空氣裏有一種清濕的味道,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穿城而過的河中,嬌俏的船娘穿着桃紅的棉衫哼唱着無名的小曲,和着潺潺的水聲抄抄而來。豐邑市井間人聲喧嚣,正上演着從外域傳來的戲法,楚幼安向來迷戀那種煙火氣息,停在了傀儡戲的人堆面前,略略一瞧,裏邊是個來自異域的奇人偃師在耍懸線傀儡。那木偶與常人的外貌極為酷肖,掰動下巴,則能夠曼聲而歌,調動手臂便會搖擺起舞,無不令旁者驚奇萬分。待到一出好戲散場,楚少斜乜了一眼垂首徐徐跟在身後的無憂,帶着玩世的,世故的微笑開口道:“可憐啊,再怎麽靈活,再怎麽宛似活人,到頭來還是被幾尺絲線控制着一舉一動。”
“無憂愚笨,不明白少爺所指何意?”
“我的意思是,奴欺主,有傷倫,傀儡就是傀儡,不可有非分的想法。無憂,你覺得呢?”
“少爺說得是。”
“明白就好。” 楚少泰然一笑,微笑的眼睛裏有一種藐視的風情,之後再無他言。
進院,楚少與景恒迎面行來,景恒是剛從老爺的房裏出來。
“尹大人怎麽樣了?”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