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自打在偵探界臭了名聲,老鼈就把偵探社改建成了會客的私人會所,偶爾有人上門找他辦事也能更好地保護委托人的隐私。然而此刻,會所門前排起了長龍,男女老少什麽人都有。
騰耀問了一個看起來也就五六歲的小娃娃為什麽來排隊,娃娃說想找回上個月去遠方的爸爸。
五六歲的孩子對壽命對死亡都還沒有形成清晰的認知,他們只會關注得到的,卻不會在意自己失去的是什麽,這樣的交換看似尊重委托者,本質卻是不平等的剝奪。
騰耀的拳頭捏得咯咯直響,氣沖沖往裏走,被門口排隊的人群死死擋住。
“沒看排隊呢,後面排隊去!”
“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能加塞啊。”
“什麽人啊這是,誰沒點急事,這不是都排着麽。”
“怎麽還往裏擠呢,有沒有素質。”
“……”
門口的嘈雜愈演愈烈,騰耀被包圍其中,進不去也出不來。
陸淵想幫忙,可他連人群都擠不進去,又不好對這些普通人動粗,氣得額角青筋直蹦。
門內,老鼈抱着肩膀靠在牆上,似笑非笑望着門口的鬧劇。
他身側的牆壁暗了暗,一個人影突兀浮現,是穿牆進來的陸淵。
老鼈欠兒欠兒地朝他招手,笑得像朵晚秋的墳頭菊。
陸淵青着張臉,壓着火質問:“你打算看熱鬧到什麽時候?”
老鼈攤手:“怎麽能是我看熱鬧呢,就那陣仗,我一個大病初愈的人哪能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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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淵眼角跳了跳:“要不是你亂來,怎麽會鬧成這樣。”
“這怎麽能怪到我頭上,”老鼈背靠着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是不是覺得很諷刺?你們明明是為了他們好,可他們只會把你們當成惡人。”
陸淵望向門口,騰耀不知被誰揪了頭發,整個人狼狽極了,好像他成了個宣洩口,那些或求事心切或各懷鬼胎之人急迫地撕掉各自的畫皮,發洩着內心最醜陋的欲望之火。
實話實講,惡心。
陸淵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觸碰內心最後的那根線。他在地府那麽多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樣的鬼沒打過交道,人也好鬼也罷,自私是誰都繞不開的業障,他自己也不例外。
這麽多年的堅守,甚至拉着夜陪他一起,何嘗不是他的自私在作祟。就由着這陰陽徹底崩壞又與他有何幹?這并非是他的責任,他卻非要扛在肩上,還為此連累了他最在意的人。
可他就是放不下,見過多少醜惡便見過多少美好,每個靈魂都有正邪兩面,人之初到底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從來都沒有定論。罪惡之人逃不過天理昭彰,良善之人也會在宿世中得到福報,前提是這世間的平衡能夠維持。
“不看不聽就可以假裝不存在嗎?”幽的聲音冷冷地傳進陸淵的耳朵,滿滿的嘲諷穿刺着陸淵已然血肉模糊的心,“你有能力救他,為什麽不救?就因為他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那些不領情的家夥只是看起來普通,其實他們每一個都能把他撕碎。如今的他也只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你為什麽不站在他的角度替他想一想他現在有多絕望,多渴望你去救他?”
“我是普通人,可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抑揚頓挫的聲音沉穩有力,一身淩亂的騰耀整理着衣服走進來,斜眼白楞老鼈,然後走到陸淵身前,握住陸淵不停顫抖的雙手,“莫慌,一切盡在掌握中。”
早在出發之時,騰耀就預料到會有此類沖突,他太了解人與鬼的陰暗面,如果直接天降福氣或許還有一部分人能保持理智,但當畢生渴求就在眼前卻有人試圖破壞時,人會釋放最陰鸷的執拗,不死不休。
鬼殺人、傷人皆是重罪,他不可能讓陸淵沾染此類惡名,否則再大的功績也抵不過這累累罪孽,他與陸淵回歸平凡的願望就更難實現了。
而紅了眼的人不可能聽進去勸,怎麽辦呢?
沒有什麽邪火是一場暴雨澆不滅的,如果有,那就再加點看起來随時大劈活人的雷電特效。
騰耀晃晃濕漉漉的手機,調侃道:“難得天氣預報準一回,要不然還得讓你費勁。”
陸淵扯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騰耀嫌棄地在他唇邊戳了戳,像在逗心愛玩具被搶走的小孩。
老鼈後槽牙磨得擦擦響:“夜哥,你為什麽偏要執迷不悟呢?”
騰耀轉過臉,溫柔的笑意頃刻散盡,沒有任何溫度地逼視着老鼈那雙泛着非人紅光的豆子眼:“你又為何執迷不悟非得毀了這盛世太平?”
幽聲嘶力竭大吼:“我只想讓你看清楚,你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意義,沒有了地府,他們也會自取滅亡!他們不值得!”
騰耀目光更冷:“你也不值得我再浪費口舌。”
老鼈的雙瞳殷紅如血,一滴赤淚從眼角滑落。
“那你殺了我啊,我死了,你們便可保住這太平盛世。”
老鼈掌心寒光一閃,陸淵急忙去擋,老鼈側身避過他,将那把閃爍着森森寒光的匕首塞進騰耀的手裏。
騰耀沒接,匕首落到地上,發出铿锵之聲。
騰耀的聲音比那刀刃更冷:“你知道我殺不死你,何必呢。”
老鼈嘴角抽搐,喉嚨裏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怪笑:“是哦,你已經殺不死我了,現在的你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後仰懶散貼到牆上,老鼈陰笑着打量二人:“那你們還來找我作甚?”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世間最無用的手段。
騰耀語塞,是啊,他們來找幽做什麽呢?若是談得攏,他們兄弟二人也不至于離心至此。若是硬拼,陸淵恐怕沒有必勝的把握。他也不想看到此生最重要的兩個人拼殺個你死我活,即使三人再也回不到從前。
見騰耀面色凝重,老鼈忽然大笑出聲:“夜哥,你無情,我這個做弟弟的卻不能無義,看在你護我那麽多年的情義上,我給你一個挽救天下蒼生的機會。”
他瞥了眼陸淵,饒有深意道:“這天大的功德,我只給你,我的好哥哥。”
話畢,他的目光已落在騰耀臉上。
老鼈繞開二人,徑直走到裏面的會客室,推開門,倚着門板似笑非笑看騰耀。
騰耀看向陸淵,陸淵緊皺眉頭,一只手死死握住騰耀的手腕。
騰耀拍拍他的手背,幽要殺他不必繞這麽大圈子,他且看看幽還有什麽話好說。
陸淵終究放開了手,目送騰耀走進那扇黑漆漆的門,門板輕響,在他面前關閉。
室內被改建成仿古小舍,與夜和幽生前在財主家透過半開的竹窗所見一模一樣。
老鼈盤腿坐在桌旁,為騰耀倒了杯熱茶。
騰耀心中動容,臉上依舊寒霜一片,他坐在桌子對面淡淡瞥了眼茶,沒動。
老鼈并不在意,端起自己那杯像模像樣品着。
騰耀很不耐煩倒也沒催,此情此景令他有種恍惚感,好似這幾千年皆是一場夢,他與阿幽還是兩個貧苦卻天真無邪的少年。
半晌,幽終于開口。
“淵在騙你。”
騰耀擡眸,眼底盡是嘲弄。
幽自嘲一笑。
“夜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傻。”
關于淵的身份,幽确實耿耿于懷了好些年,只是他們三人同甘共苦幾千年,他對淵的感情并非只有仇恨,他對淵這個人保有着最基本的判斷——淵即便是個心機深沉的小人,也不會在夜身上使壞,何況變成騰耀的夜再沒了利用價值,淵大可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工夫。
以前的淵也許不會對夜坦白,但經過他在醫院那麽一鬧,淵只要不傻就會主動交代自己的來歷,他又怎麽會蠢到拿此事當作一張重要底牌。
騰耀的表情微有松動,總算舍得看對面的人一眼。
老鼈苦笑,幹癟的臉上竟顯露出少年才有的稚氣神情。
“夜哥,你當年是在替我贖罪,就算我不入輪回,你所抵消的也是我的罪孽。”
騰耀渾身一震,莫大的寒氣從心底冒出來,瞬間散遍全身。
雨停時,緊閉的木門開啓,老鼈單手背在身後,狀似恭敬地請騰耀離開。
陸淵急奔上來,見他沒事才放下心。
二人一路慢行,避讓着處處可見的積水。
陸淵欲言又止:“他……”
“他的确是想送我大功德,來了斷我與他之間的恩怨,”騰耀疲倦地笑了笑,“有了這功德,應該能抵消你那些年的罪孽,此波危機也已化解,幽短時間內掀不起新的風浪,到時你便可以與我一道過上平凡的生活,可好?”
陸淵眉頭微蹙,似是在掂量騰耀這話有幾分真假,随即他展顏一笑,夜幕仿佛都亮了起來。
他說:“好啊。”
“做了人,你最想做什麽?”
“你想做什麽,我便陪你做什麽。”
“我想去環球旅行,看看不一樣的風景,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
“我陪你去。”
“我還想去叢林探險,見識見識那些書上沒有的動植物。”
“那我們得多買兩份保險,萬一被毒蛇咬了也好有個經濟保障。”
“你不是有很多資産麽,趁早都轉移上來,別留在下面浪費了。”
“行,說了我養你就一定養你,不會讓你再為錢發愁的。”
“你還得留下一點陰福給咱倆,保證咱們生生世世都能帶着記憶找到彼此。”
“那是自然。”
騰耀也笑起來,可他的心卻在重重嘆息。
人有生人福,鬼有死鬼澤。自打舊地府覆滅,陰間秩序徹底崩壞,鬼與鬼之間只有你死我活,誰都沒心思再積攢陰福,那些盤亘于陰間的福祉便日複一日囤積在陰間某處,就如古早時人間的靈修寶地那般。幽也是偶然間撞了進去,才想出利用陰福來禍亂人間的馊主意。
“你想辦法将那些聚集在一處的陰福驅散,他便不能再把陰福輸進人世,此次危機一除便能換來救世的大功德。”
騰耀掏出随身的本子,上面有他根據幽的描述畫出來的地圖。
“福地就在這裏,我是活人之軀,就不跟你去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謹防那小子使壞害你。”
騰耀把本子交到陸淵手上,順勢緊緊握住那雙冰涼的手。
陸淵鄭重地點了點頭,于黑暗處隐去了身形。
騰耀伫立在無人的街角,任由雨後寒風将他唇色一點點淡去。
清冷的小巷裏,布滿歲月痕跡的斑駁牆壁上洞開出墨染的旋渦。
騰耀搓搓受涼的手臂,嘆了口氣,轉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