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地獄之底終年漆黑如墨,即便地獄已毀,這裏依舊沒得半點生氣,千萬年不散的陰煞戾氣彙集在此,翻湧間恍若萬鬼恸哭,聲聲不絕。

騰耀循着記憶回到這裏,置身于濃得有如實質的黑氣中,他卻沒有任何不适。正如幽告訴他的那樣,這厚重到令人膽寒的陰煞之內包裹的是整個陰間囤積了幾千年的福靈,尋常魂魄在這走一圈再去投胎勢必會托生到大富大貴之家。只是沒有亡魂敢往陰氣這麽重的地方闖,如今這陰間的秩序也不會給亡魂亂跑的機會。

這裏,便是幽轉去人間的福氣來源。

他終究是利用了陸淵對他的信任,騙了陸淵一回。

背手而立,騰耀緩緩閉上眼,四周的陰煞與陰福似有所感,如絲如線環繞在他身側,膜拜着曾經掌控過它們的王。

過往一幕幕浮現于前,到頭來只餘幻影,腦海中響起的,是仿古小舍內幽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當年是在替我贖罪,就算我不入輪回,你所抵消的也是我的罪孽。

他的罪孽不比幽輕多少,既然他散盡的修為抵償得是幽的罪孽,那他又是如何擺脫戴罪之身輪回入人間的?

“我被你控制着,只能眼睜睜看你魂飛魄散。”

“是淵。他用自己當鬼差時積攢的功績護住了你,替你承了那魂飛魄散之刑。”

“他撐起輪回時在裏面留了一縷殘魂,方便時刻掌握輪回的狀況。你所見的,就是這縷殘魂。”

“以他的修為,本可以大大方方走在陽光之下,你可曾注意到他那把黑傘,時刻罩在他頭上的?”

“你知道的,殘魂不能見烈日。”

“那是輪回的一部分,他的殘魂與輪回早已融為一體。”

“還記得我用的這具身子上次被搬出醫院是為何嗎?他是如何強送女鬼去輪回的?”

“他脫離不了輪回,便是脫離出來,殘魂也無法再世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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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哥,他在騙你。”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深深紮進騰耀的心裏。他犧牲自己去為幽争一個機會,這是他與幽二人間剪不斷的羁絆,卻為何到頭來受苦的卻是淵。雖然淵是地府餘部,對地府有着別樣的感情,但主張重建地府新秩序的人是他,情願魂飛魄散也要換一個輪回機會的人是他,淵今時今日承受的一切本該都落到他的頭上。而在淵替他扛下所有的這些年裏,他獨自享受着人間的鳥語花香,肆意曬着人間才有的天光。這是他們共同向往過的未來,原來竟是他從他那搶過來的。

“罷了。”

騰耀單手背在身後,一手慢慢揚起。黑霧籠罩間,他似着廣袖長袍,烏黑長發随陰風飄蕩,那張總是帶笑的俊臉隐沒于陰煞之中,亦如幾千年前那般。

一顆赤紅精元浮于掌心,那是他當年替幽贖罪前偷偷藏下的護身符,他是想送幽一個錦繡前程,不是想真的把自己搭進去,就算魂飛魄散,他也可以靠着這顆精元,用幾千幾萬年的光陰重新凝聚。

與淵比,他始終落了下乘。

是他配不得他。

既然緣分到了盡頭,那麽這一次,讓他為他做些什麽吧。

不為天下,不為陰陽。

只為君子,只為君。

“吾願……”

私人會所裏,老鼈斜坐在竹椅上,黝黑枯瘦如爪的手端着青花瓷杯,漫不經心搖晃着。

室內驟然變暗,人影似風影,吹拂間已站立在他對面。

陸淵面色十分難看,罕見地沒了往日的風度。

“你又在搞什麽鬼!”

老鼈手上頓了頓,挑起半邊嘴角壞笑:“明明是你自己搞鬼不成,怎麽反倒遷怒到我頭上。”

陸淵的拳頭握得咯咯直響。

老鼈飲一口茶,很是悠閑自得:“讓我猜猜看,你找到了福源,出于私心,你與福氣做了交換。”

他揚起臉,幹癟的臉笑得像個純良的少年:“你願用永世守護輪回來換夜哥生生世世平安喜樂,并且永遠地忘掉你。”

陸淵眼角直跳,目中有殺機閃爍。

老鼈嬉笑:“可你發現福源中的福氣并不足以滿足你的交換,足能攪亂陰陽的福氣怎麽會只有這麽一點。”

老鼈的目光逐漸陰狠,嘲弄道:“于是你惱羞成怒,想逼我說出真正的福源在哪裏。”

陸淵冷冷一哼:“如你所願,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離他遠點麽。”

“離遠點也是他離你遠點,不是你自作主張扔下他!”

老鼈怒睜雙目,瓷器碎裂之聲響徹室內。

陸淵看着那只價值不菲的瓷杯化成飛灰,眸色漸沉。

老鼈起身,他的個子不高,站起來也只能仰視陸淵。然而他周身惡鬼厲魂之氣盡數放開,竟在氣勢上壓住陸淵一頭。

“天上地下我就只認一個大哥,你算什麽東西!”

“要選他是他來選,輪不到你!”

陸淵大驚,轉身便走。可這室內充斥着幽的陰煞戾氣,哪容得他走。

“幽,他已是凡人,你何必難為他。”

“難為他?呵,他才是這地下之主,我讓他在你我中選一個,很過分嗎?”

老鼈陰笑連連:“他已經知道你魂飛魄散之事,我給了他兩個選項,要麽救你,任由我作亂人間;要麽殺掉我,任由你永世駐守輪回。你自視為他的知己,你猜他會選哪個?”

陸淵氣急,擡手間黑傘乍現,傘開之際硬在黑氣中撕開一條裂縫。

不等他闖出去,幽又将那裂縫修補好。

“別白費心機了,你與輪回融為一體又如何,我的罪孽早被夜哥抵消,如今我的修為遠在你之上,縱然殺不死你,困你個千千萬萬年倒也不是難事。”

陸淵抿緊雙唇,沉默着繼續發力。

突然,緊緊桎梏的黑氣全線潰散,陸淵疾走兩步猛一回頭,卻見老鼈噴出一口鮮血,搖晃着摔在竹椅上。他斷然是傷不到幽的,騰耀那邊也不可能選擇讓幽去死……

“你怎麽了?”他扶住坐都坐不住的老鼈,老鼈形容枯槁,面上已有死氣,幽那張俊朗少年的臉若隐若現。

老鼈噴出一口血,這次陸淵看清楚了,血是從幽嘴裏吐出來的。

鬼哪有吐血的道理。

陸淵急迫催問:“說話,怎麽了?”

幽吃力地擡起臉,笑得陰鸷而暢快。

薄唇微啓,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哈哈。”

肆意大笑,亦如從前。

然後他倒了下去。

陸淵下意識去扶,自己卻劇烈眩暈,踉跄了一瞬。

老鼈的身體摔在地上,滿身濃黑的幽癡笑着彌散開來。

陸淵咬緊牙關忍着全身撕裂之痛,用最後的氣力撐起那把傘,護在了幽的頭頂。

騰耀做了一個夢。

夢裏,幽仍是少時模樣,小小少年圍着他跑跑跳跳,一塊餅子要分他半個才肯吃。

“夜哥,你總是這樣。”

吃完餅子的小少年抱膝坐在他身側,幽怨地說:“你和那個讨厭的家夥是一類人,永遠不敢憑心而活,永遠不敢面對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做人何必這麽累,想要什麽便得什麽,豈不快活。”

騰耀腦子有點懵,不太能消化小少年為什麽說這麽莫名其妙的話。

“殺我也好保他也罷,我都不怪你。可我知道這兩者你都不會選,你還是當年的那個你,不會傷害任何人,只會自作主張傷害你自己。”

“我的罪孽我自己承擔。”

“可是夜哥,”小少年驀然轉過頭來,稚嫩的臉上挂着怪笑,“我賭你走不出自己的心魔,所以你永遠都欠我的,永遠還不上!”

小少年如繁花綻放,在騰耀眼前炸成一朵絢麗而刺目的血花。

騰耀大腦一片空白,呆滞地抹了下臉頰,指尖殷殷,卻嘗不到半點溫度。

眼前的顏色盡數褪去,騰耀一陣心悸,猛地睜開了眼。

前方有個如黑洞般的入口,盡頭隐隐有光。

那便是無數陰鬼的歸途,輪回。

善惡到頭,無人逃得過它的審判。

而此刻,輪回之前倒着個淡薄的人形。

俊美的臉慘白如紙,只是那随時都會消散的身形正以肉眼可見之勢加重顏色。

騰耀頓覺心安,這是魂魄凝聚的征兆,看來陸淵已與輪回解綁,他的心願實現了。

心神松弛間,他望見了幾丈之外的那把傘。那把跟随陸淵多年。看起來十分廉價的傘如今只剩傘骨,焦黑的痕跡彰顯着它不久前的慘痛經歷。

傘骨之下有小小一團,騰耀走進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只有尋常新生兒一半大小的嬰孩,渾身濃黑之氣顯示出他并非活人,而是個嬰靈。

騰耀心思一動,抱起嬰靈去看那張皺巴巴的小臉。

與前世他當乞兒時,撿到的那個被父母遺棄的嬰孩一模一樣。

阿幽。

騰耀腦子裏轟的一聲,全身力氣被頃刻抽走,又暈了過去。

“吾願,以我精魂換淵魂魄重聚;以我之命換阿幽少年無憂。”

福靈與陰煞糾纏不休,發出嗤嗤之聲,竟似人言。

“有人先你一步,若你力求兩全,便由他來替你做交換。”

“交換契約已成,一人魂飛魄散守輪回,一人魂魄凝聚再為人。”

“夜哥,我賭你走不出自己的心魔,所以你永遠都欠我的。”

陣陣陰風中,枯傘巋然不動,盡其全力護住傘下的一大一小。

那蠢蠢欲動的陰煞終究敵不過傘上加持的功績與修為,放過了那僅剩元神的嬰靈以及那擅闖陰間的活人。

傘的主人安詳平躺,睫毛微微顫動,那張總是籠罩在傘影下的俊顏上泛着紅光。

那是他未曾有過的,生機。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來到尾聲~

寫了這麽久居然還有人在看,感謝~

下一本會開《不腐美人》,歡迎收藏~

後面有一章番外,大概明後天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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