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暴躁 (1)
043
“姜小姐這話不對。”蕭随笑道, “于氏何以如今還關在牢中?皆是因為她下毒一事疑點重重,是否是她所為尚未定論,如今人死, 有殺人滅口之嫌疑,故而請姜小姐解釋那日為何見于氏。據你方才所說, 你是代姜二姑娘來看她, 可對?”
姜柔點點頭:“是,我擔心妹妹不忍, 她又一貫不肯開口求人,我自作主張替她來見。”
“你與于氏說了什麽?”蕭随問。
“說了妹妹在府上衣食無憂, 讓她不必替妹妹擔心。還說,她下毒一事,我看在妹妹份上不予追究,也懇請他們替妹妹着想, 日後萬萬不敢再做出這般糊塗事來毀損妹妹名聲。”
聽了她一番話, 圍觀衆人紛紛點頭,感嘆不已:“大小姐仁慈寬厚, 不知這二姑娘幾世修來的福氣,竟能讓永昌侯府收養, 還有這樣對她好的姐姐。”
“就是,這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還給大小姐下毒。二姑娘怎麽不自己去看她親娘,不會是故意給大小姐下套吧?”
“如此細想,可怖至極。”他們看着姜漫的目光充滿懷疑和猜測,不乏惡意。
蕭随擺了擺手,衙役叫衆人肅靜。
“除此之外,就當真沒有說其他的了?”蕭随笑問。
姜柔作出凝神細想的神情, 道:“應該沒有其他的了。無非寬慰她,叫她放心。當日有衙役在一旁,都可作證,天地可鑒,我絕沒有一絲害人之心。”
蕭随:“衙役所記,姜小姐與于氏二人相對而泣,哭得甚是傷心,本官不解何事傷心,姜大小姐可否解釋一二?”
姜柔眼眶一紅,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唉,她說起将妹妹送到侯府後,日思夜想,一片慈母之心感天動地,我聽着不忍,也不知怎麽就哭了。當日他們沿街乞讨,養不活妹妹,我阿爹不忍妹妹餓死,方才提出将她帶回姜府收養。本是好心,卻也使得他們母子分離。我聽了十分難過,自己都不知道我們一起在哭。如今想起來,都是情不自禁。誰曾想,誰曾想,竟然是最後一次見她了……”
她低頭擦拭眼淚,半晌,擡起頭,滿是不忍地看着姜漫:“可憐妹妹,連親生母親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早知如此,那日我怎麽都該帶妹妹一起前去才是。我有愧。”
圍觀衆人聽着聽着,心理火氣就冒了上來。
“大小姐不必自責,此事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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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該哭的那個一滴眼淚都沒掉,看不出一絲傷心!親娘死了,姜二姑娘看樣子半點傷心都沒有,太冷血了吧。”
“嗤,人家說不定在心裏樂呢。侯府是什麽富貴人家,當了侯府千金,誰還願意認那鄉下窮父母,死了,說不定正合她意。”
“還有,沒聽大小姐說麽?姜二姑娘她親娘給大小姐投毒!說不定就是她指使的,欲取大小姐而代之!”
“肅靜!”蕭随冷冷掃了眼衆人。
“對了,說了這般久,忘了告訴大小姐于氏是如何死的。”他轉頭笑眯眯對姜柔道。
姜柔眼眶含淚,面露不忍,輕聲問:“是,如何死的?”
蕭随漫不經心道:“用鐐铐,挂在牢門上,勒着脖子,硬生生将自己勒死的。”
他回想牢房裏看到的那一幕:老婦人雙眼直勾勾盯着門外,臉色青腫發紫,嘴角詭異地彎下,死得慘烈而滲人,卻笑得滿足。
她臉上的皺紋千溝萬壑,像刀劈斧鑿而出,深深劈到骨頭裏,頭發幹枯花白,雜草一般,身上散發出極其難聞的氣味。
她是個看起來很尋常很普通的鄉下婦人。勞累半生,滿身的疲憊麻木。如果不是死得那般壯烈而詭異,不會有人記住她。
衙役們當時都吓壞了,止不住打哆嗦。
“大,大人,怎麽這般滲人。見過的死人多了去了,着實沒有她這樣滲人的。”
“簡直像個惡鬼。”
姜柔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自己勒死自己?自缢?”
蕭随笑着看她:“看起來是這樣。”
姜漫跟劉婆子對視一眼。自缢。姜柔太狠了。
劉婆子是那天跟着姜柔的人。她親眼看到姜柔是如何跟于氏說話的,也聽到了她說的是什麽。全程她都盯着,絕對沒有一絲一毫走神。
她完全沒有看出,姜柔傳達了讓于氏自殺的目的。
她感覺渾身汗毛倒立,心裏毛毛的。尤其看到姜柔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毫無破綻,滴水不漏,這一瞬間,她覺得姜柔這個女人很可怕。
聽了蕭随的話,姜柔小小驚呼一聲:“看起來?蕭大人查到了其他線索?”
她眼睛有些腫:“于氏是我妹妹的母親,大人務必要嚴查,給她一個公道。若有人敢下毒手,我侯府不會放過他的!”
蕭随眼睛眯了眯,笑了一聲:“自然。不過,姜大小姐一直在說與此案無關之事,請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不要浪費大家時間。我只查案,對侯府家事不感興趣。”
“大人還懷疑我嗎?”姜柔哽咽。
“我只是秉公執法。”蕭随笑道,“看來,姜大小姐都說完了?”
“是,我那日當真沒有說其他了,大人雖與妹妹是好友,我卻絕不會害人,還請大人明鑒。”姜柔拭了拭眼淚,有些委屈。
人群有些生氣,對姜漫怒目而視。
“前有親娘,後又認識當官的,這姜二姑娘手段了得啊!”有人氣道。
“大小姐被他們欺負得好慘!換了是我,立即将這白眼狼趕出府去!”
蕭随垂眸,聲音低沉:“姜大小姐,既然已經說完,那邊看看這一紙錄供可有不妥?”
他從文書筆下抽出錄供,遞給姜柔。
姜柔接過來,細細地,一字一字看過,反複看了幾遍,字斟句酌,确定全部屬實,跟自己所說一字不差,方才點頭:“是,跟我方才所說一字不差。”
蕭随臉上露出個笑容,狹長的桃花眼微微挑起:“既如此,大小姐蓋個手印。”
姜柔熟讀當朝律例,對刑部辦案流程很清楚。
她确認每一步都沒有問題,便柔柔弱弱嗯了一聲:“若真有人害了于氏,望大人早日查明真兇,還她一個公道。”
“自然。”蕭随笑得意味深長。
他站在一旁,居高臨下,看着姜柔在錄供上蓋了手印。
姜柔看向姜漫。衆人如今對姜漫印象跌落谷底,人人都道她嫌貧愛富,都道她心懷不軌,品性不良。她要一步一步将她踩進泥土裏,終有一日,她要看着姜漫跪在她腳底下,落魄成爛泥一般。
有她姜柔在,姜漫便不該來這世上。怪只怪她命不好。
至于于氏,她心裏冷笑,一個又窮又醜的老婆子,有什麽資格做她母親。不能幫忙也就罷了,還敢毀損她名聲。
死,便宜她了。
死了能拖累姜漫,還算她有點用。
姜漫與她對視,腦海裏閃過那日出府時看到的一幕:
于氏穿着最好的衣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期期艾艾挎着籃子走到姜柔跟前。
她雙眼雖亮,眼底卻有些青。想必前一晚甚至前面幾個晚上,她都輾轉睡不着,心裏又期待又激動,像小時候要随大人去城裏看廟會,心裏揣了撲通撲通跳動的小願望。
她做了很多拿手糕點。雖然很久沒做過,手藝卻一點兒也不生疏,每一爐都很漂亮,花花綠綠,可好看。
她想象姜柔看到糕點的樣子,是會笑呢還是歡呼呢?想着想着她就緊張起來。
她只遠遠看到過姜柔。長得可真好看啊,仙女一樣,穿得比廟裏供的菩薩還好,那些衣服簡直不像人的手能做出來的。
真好,真漂亮。她看着看着就癡了,腳下忍不住上前,姜柔的車簾卻很快放下,什麽都看不到了。
她會喜歡的。她做的糕點人人都愛吃呢。她高興地想。
姜漫小的時候,于氏時常盯着她發呆。呆着呆着就突然哭起來。
那天,紅藥打翻了那些糕點。于氏大概是很傷心的。不過,她見到了姜柔,多大的傷心都忘了。
姜漫回想着她當時的表情,只記得她的眼睛很亮,很溫暖,冰雪都能融化一般,看着姜柔的時候,讓人覺得她可以把命送出去。
果然,她把命送出去了。
姜柔看着她,目光裏好像是有一些看不出來的得意。
姜漫對她笑了笑。不知道以後,姜柔想起今天,想起于氏的死,還會不會像如今這樣,把那看成是理所當然。
“該說的我已說完,可否回去了?”姜柔站起來,拂了拂衣擺上的塵,問蕭随。
蕭随:“抱歉,你恐怕不能走。”
姜柔滿以為會聽到肯定答複,蕭随的話讓她愣了愣。
她将手指攥緊,面上不動聲色道:“為何?我看在妹妹的份上,好心前來錄供,如今詢問結束,如何不能走?”
她拿出侯府千金的氣勢,讓人意識到,她爹是永昌侯,她外公是孟老,她完全可以不懼任何人。
圍觀人群今日完全站在姜柔這邊,心中替她不平,這會見蕭随不放人,頗有些氣憤。
“莫不是受人指使想要嫁禍大小姐不成?”不知是誰尖着嗓子喊了這一句。
蕭随臉上雖然帶笑,一眼看過去,衆人卻在他目光下安靜下來,不敢放肆。
他們方才想起,這是蕭府那個無法無天的纨绔,橫行京城的小霸王蕭随啊!
他們吃了豹子膽了,在他跟前叫嚣!
他可是連皇子都敢揍。
大家替姜大小姐捏了一把汗,有人見勢不對,偷偷溜走打算向永昌侯府報信。
蕭随和姜漫狼狽為奸那還得了,姜大小姐千萬不能吃虧了。
姜柔咬着嘴唇,面色發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蕭大人難道是故意跟我侯府作對?我們侯府之人也不是任人欺負的。”
“難不成大人有其他證據?此案還有問題?”有個書生疑惑道。
蕭随笑了笑:“有人要見一見姜大小姐,待到見完了再走也不遲。”
姜柔心頭迅速思考,想不出這個時候,蕭随找了誰見她。
必然是跟此案有關的,跟于氏有牽扯,于氏能跟誰有牽扯——
她瞳孔皺縮,手指猛地掐進掌心。
“于大山,他要見你。”蕭随笑眯眯道,“将人帶上來。”
姜柔咬了咬牙,吸了口氣,面色調整平常,緩緩擡頭看去。
于大山的樣子,跟之前出現在侯府時相比,簡直老了幾十歲。
彼時他聲若洪鐘,身強體健,打罵于氏,隔着老遠就能聽到他的咒罵聲。
而眼前這個人,饒是姜柔,都忍不住退了一步。
她臉色發白,硬着頭皮道:“此人,此人是于大山?”
若蕭随不點名,誰都認不出來。
只見此人一頭黑發全都白了,老态龍鐘,眼神渾濁,瘦若幹屍,走路顫顫巍巍,與之前判若兩人。
且他一進來,兩只眼睛幽幽地盯着姜柔,惡意與殺意交織,像要把姜柔嚼碎了吃了。
姜柔又退了一步:“他怎麽會變成這副樣子?他想做什麽?”
她面上表情驚惶,像是被吓着了。
紅藥在人群中,看到于大山,眼睛猛地瞪大,活像見了鬼。
蕭随:“放心,他如今連自己走路都很困難,絕不會對大小姐不利。我用頭上烏紗帽擔保。”
姜漫對走在于大山身旁的老大夫點點頭打過招呼。
“于氏出事,于大山失蹤不見。本以為找不着了,沒想到峰回路轉,姜二姑娘恰好在油花村遇見過他們夫婦。”蕭随道。
姜柔手指攥緊,借着掌心的疼讓自己冷靜下來。
“嗯。當時于大山卧病在床,便是他身旁這位大夫醫治,于氏還活着。他們在油花村暫住。”姜漫道。
姜柔眼睛閃了閃,嗓子仍然哽咽着:“不知讓他上來,跟我不能走有何關系?”
蕭随笑:“關系很大。”
他回首,對于大山道:“你不是有話要說,姜大小姐在此,說吧。”
于大山的目光很是滲人,他陰森森地看着姜柔,第一句話便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個小賤人,她,不是侯府親生女兒,姜漫才是。”
“啊!”衆人驚呼。
人群喧嘩起來。
姜柔面色雖有些白,卻還能鎮定,她紅着眼眶:“就算是為了阿漫,你們也不能這樣诋毀我。是不是親生,我爹我娘自知。”
于大山幽幽道:“是嗎?那他們知不知道,你的後背上有三顆痣,斜向右肩,連起來約有一指。”
姜柔眼睛猛地睜大。
人群裏,紅藥驚叫一聲,忙捂上嘴巴,臉色慘白,冷汗不止。
這下子,人群完全像炸了鍋了。
“這不是姜大小姐身邊的丫頭嗎?你方才驚呼,難道這人說的是真?”
衆人将紅藥推出來。
紅藥白着臉,連忙搖頭,神不守舍:“不是的,不是的。”她心裏很慌,六神無主,求救般地看向姜柔。
于大山冷笑一聲:“是不是真,一驗便知。當年正逢大亂,她出生在荒郊野嶺,我拎起來,一眼看到她背上三顆痣,她就是我于大山的女兒!”
他盯着姜柔:“于氏那個賤人,跟這小賤人一樣毒,眼饞別人家富貴,趁我不在,将這小賤人跟侯府的女兒掉了包,就算你穿了鳳凰的皮,你還是個山雞!”
姜柔心裏恨得咬牙切齒。她咒罵于氏廢物,怎麽沒把他弄死。
她紅着眼眶:“放肆。我侯府血脈,豈容爾等玷污,好,好,我們好心收養阿漫,你們非但不知感恩,竟屢次恩将仇報。于氏投毒害我,我放過她,如今你們竟想出如此歹毒的計謀害我!我侯府清譽,也容不得你在此侮辱!”
她猛地扭頭,看着姜漫,一字一句道:“阿漫,我們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害我?你怎麽這樣狠心?”
人群跟着姜柔,義憤填膺:“白眼狼,滾出侯府!”
“不知廉恥的白眼狼!敢害姜大小姐,去死!”
……
姜漫冷冷看了眼衆人。
姜柔一直在向衆人灌輸她是收養的,她跟親生父母意圖謀奪姜柔的侯府地位,她心懷不軌這樣的想法。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人總是願意相信弱者,哪怕姜柔并不是弱勢的一方,她只是将自己扮演得很弱勢。
這是她的拿手好戲,上輩子,她用這一招,借着無腦劇情的推波助瀾,步步往上,讓所有人相信她楚楚可憐。
蕭随笑了笑,道:“倒是沒想到牽扯出侯府舊事。按于大山所說,侯夫人當年在亂中與下人走散,于氏替她接生,姜大小姐背後到底有沒有三顆痣,一驗便知。”
“為了你的身份着想,驗一下也無妨。不過,丫頭紅藥從小伺候你,定然知道有沒有三顆痣。”
他問紅藥:“有,還是沒有?”
紅藥淚流不止:“奴不知道,不知道。”
姜漫看着姜柔,知道她如今心裏定然嘔死。姜柔的身世,其實很難解。
無論于大山拿出什麽證據,只要侯府認定姜柔是他們女兒,只要他們不承認那些證據,便沒有人可以證實。
她早就知道于大□□何不了姜柔。姜柔背靠永昌侯,只有永昌侯說她不是親生的那一日,才是姜柔身份跌落之時。
不過,于大山打不死姜柔,卻能讓她麻煩纏身。
姜柔咬了咬牙,冷着臉道:“不必。”
她知道必須做一個選擇。身上的痣瞞不過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論驗與不驗,她否認不了。于大山這個老東西,好毒的心思。
她心裏恨得要死,面上一片慘白:“不必,三顆痣,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如何知道的,我确實有。但是,此事只要向我貼身的丫鬟打聽打聽便知,你說我不是侯府女兒,純粹是滿嘴胡言。”
于大山冷笑一聲:“那丫頭不知你有沒有痣,卻一定知道你有沒有害我!”
此言一出,紅藥臉色煞白。自打那日大小姐去牢裏看了于氏,她便日日寝食難安,不知道心裏在慌什麽。早上突然聽聞于氏死了,她只覺得腦袋裏一陣天昏地暗,看見大小姐,她心裏怕得要死。
姜柔目光轉向紅藥。
紅藥淚流不止,身上只是發抖,臉色白得吓人。
“沒有,沒有,你胡說!”她神情慌亂,擺手搖頭,連連往後退。
“大人,就是這個小賤人,跟于氏那賤人聯手要害死我!”于大山聲音嘶啞難聽,衆人聽得心中發冷。
“我親眼看見,這小丫頭找那賤人說過話!他們說過話不久,我就病倒了,吃藥不見好,反而下不了床,若不是那賤人死得好,我怕是早被他們娘兒倆折磨死了!大人你定要替我做主,咳咳咳咳咳嘔——”
老大夫摸着胡須:“此事老夫确可作證。老夫那日見此人病了,替他開了藥,普通風寒,料想幾貼藥便好。誰曾想幾日後我恰好路過,見他反而病得更重。我還奇怪于氏怎地不來請我,他病得那般重,甚至卧床不起,再拖下去,必成大病。我又自作主張開了藥,日日去看診。”
“可他還是不見好。”老大夫眯着眼睛,“老夫的醫術自然心中有數,時日一長我便發現不對。原是于氏給他喝了其他的藥,風寒之藥絲毫沒有讓他喝。”
“就算于氏要害你,與我何幹?”姜柔冷冷道。
“別人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我最清楚,跟你娘一樣,蛇蠍心腸。”于大山想起自己險些被這個兩個賤人害了就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不然他心裏那股惡氣難平。
“那賤人死得活該。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看不上我們窮,怕我們連累你,先要害了我,再害了那賤人,我們都死了,你的身份就沒人知道了是吧?你就能心安理得當你的大小姐是不是?”
姜柔:“一派胡言!”
“于氏乃是自殺,你日日虐待于氏,她對你心懷恨意,有意報複也未必。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作孽無數,怨不得于氏心中不平。”
“你——”于大山咳得身體佝偻,一雙眼睛惡鬼一般盯着姜柔。
在場衆人不由打了個寒顫。他們也奇怪這于大山怎麽這麽恨姜柔。
姜柔拭了拭眼睛,站起身,對蕭随道:“若大人要問的就只有這些,恕我已經全部交代完,不能奉陪,告辭。大人今日未必完全是秉公執法,此事我侯府定會記得。”
她威脅蕭随适可而止。
有人進來,在蕭随耳邊說了些什麽。
蕭随挑眉,對姜柔攤了攤手:“姜大小姐,這下,可不是我不放你走了。”
姜柔:“何意?”
“此案牽扯較大,上達天聽,都傳到宮裏去了,陛下也很感興趣呢。”他笑眯眯道。
姜柔臉色一白:“什麽意思?”
蕭随清了清嗓子:“來人,将姜大小姐押了,入宮候審。”
他沖姜柔眨眨眼睛:“陛下親令,不敢不從。”
姜柔腳下一軟,險些跌倒。
她忙回頭去看,侯府怎麽還沒有來人,阿爹去哪裏了?
姜漫看向蕭随。
蕭随走上前來:“姜二姑娘也請吧。陛下說了,侯府這樁真假千金之事,他早有耳聞,今日既然鬧到眼前,他便斷一斷。”
人群嘩然。皇帝竟然要插手!
紅藥聽見皇帝,已經軟了下去。兩個侍衛拖着,将她拖了出去。
姜柔雙手狠狠掐着掌心,掐得泛了疼,心裏慌慌的。
她迅速思考對策,将方才所言全都過了一遍,阿爹沒有出現,想必是被皇帝留在了宮裏。
只要爹娘肯替她作證,不管別人說什麽,她都不會有事的。她的心定了定。
姜漫跟蕭随坐在一輛車裏。
她問:“皇帝真要審問此事?”
蕭随:“那還有假?”
姜漫對皇帝的印象是他對林見鶴那些令人發指的行為。完全不配被林見鶴叫一聲父皇。
從其他方面來看,此人體弱多病,皇子衆多,多猜疑。沒幾年便死了,朝政上并沒有什麽建樹。
這個人陰翳□□,上輩子姜漫只在他死的那一日見過。
皇帝既然多疑,在京城之中耳目衆多不足為奇。侯府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皇帝聽聞也不足為奇。
奇怪的是,上輩子他并沒有過問此事。
何以這輩子,就要插手了?
而且,她并不知道此人到底想做什麽。事情脫出掌控,很可能對她不利。
姜漫臉色有些凝重。
“皇帝,最重血統。”蕭随想了想道。
姜漫承了他的好意:“多謝蕭兄。”
“你我何必言謝。”蕭随擺了擺手,“你家那個大小姐,可不簡單,我本以為于大山出現能叫她慌了手腳,抓住把柄,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女人他奶奶的鐵石心腸。”
蕭随簡直是大為吃驚了。狠毒的女人他沒少見,姜柔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
姜柔忍不住笑了:“她只是有所依仗而已。是人都有弱點,她早晚會露出來。”
蕭随盯着她:“我就奇了怪了,你竟不生氣?于大山這步棋你發現他病了便埋下了吧?今日沒将她拖下水,難道你早有預料?”
姜漫嘆了口氣:“說實話,我沒料到于氏是自殺。姜柔确實狠。你看,我也不是神仙,也有猜不到的。”
蕭随扇了扇扇子,有些郁悶:“我将牢裏守得滴水不漏,就等着她自投羅網。結果她只需要動動嘴皮子,于氏自己便了結了自己。嗤。”
“她确實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姜漫眯着眼睛。
姜柔利用人心,抓住了于氏為了親生女兒什麽都肯做的心理,輕而易舉就解決掉了這個麻煩。
于氏這個女人,不知道該說她可憐還是可悲。
馬車噠噠噠走過西牌樓,穿過州橋,繞過朱雀街,官兵開道,一路走到宮門前。
皇帝身邊的太監早已在那裏候着。
“蕭公子,您可終于來了。”陳公公笑眯眯道,仍親熱地喚他公子。
他一頭白發,帶着官帽,面色卻紅潤,慈眉善目的。
“陳公公怎麽出來等了,打發個跑腿的便是,天寒地凍的,冷着了可不好。”蕭随笑道。
宮裏禁衛上前押了于大山和紅藥等人。
姜柔上前一步,對陳公公笑了笑:“陳公公身體越發好了。我爹爹是不是還在宮裏?”
“是呢,侯爺與陛下議事後留在承平殿,這會子等着蕭大人呢。”
“讓陛下等可是我等的不是了,還不抓緊了。”蕭随手臂搭到陳公公肩上,攬着他走,“我們快些吧,陛下該等急了。”
陳公公笑得合不攏嘴:“陛下面前可不敢如此,折煞老奴,再者,讓蕭大人瞧見,蕭公子又要挨揍了。”
蕭随擺了擺手:“害,我爹那人,古板至極,成日裏知之乎者也,仁義道德,無趣得很。”
他朝姜漫招了招手:“姜二姑娘,走這邊。”
陳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姜漫:“喲,這位就是姜二姑娘,老奴見過姑娘。”
姜漫總覺得這人看她的目光有種說不上來的熱絡。
她還了一禮:“公公多禮。”陳公公是皇帝身邊第一人,官位不低,于情于理,她都要還禮。
姜柔眯了眯眼睛。姜漫不清楚陳公公,她卻很清楚。
這人的态度,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他對自己一語帶過,對姜漫卻很熱絡。
她的心沉了沉。自打進了皇宮,她便有些心神不寧。
承平殿乃是皇帝平日裏與衆臣議事的地方。
殿門森森,殿前石獅子高丈餘,威武不凡。
一踏進這裏,撲面而來一股帝王之氣,令人心生敬畏。
陳公公和蕭随走在最前。
姜漫和姜柔次之。
衆禁衛壓着于大山和紅藥走在最後。
到了殿前,宮人進去通報。通報之聲綿長而氣足,隔着老遠,姜漫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裏面似乎說了一聲:“宣。”
姜漫沒有聽清。
宮人小步快速走到陳公公面前。
陳公公轉頭對她笑了笑:“姜姑娘,陛下宣召。”
他沒說是哪個姜姑娘,但大家從他的目光,都知道是姜漫。
蕭随挑了挑眉。
“走吧。”
姜漫上前一步,跟在他身邊。
姜柔目光閃了閃,心裏越發冷了。想到阿爹在裏面,她吸了口氣,鎮定下來,也跟上去。
禁軍随其後,壓着于大山和紅藥也進去了。
承平殿不愧是帝王之殿。
姜漫掃了一眼,殿高丈餘,柱有幾人合抱那般粗,滿殿金色紅色,地板以大理石鋪成,每塊約有她等身長寬。殿內處處象征帝王威嚴,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壯闊似乎近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上輩子,進過皇後殿,那是完全不同于這裏的溫軟。
這座宮殿,不知怎麽,給她的感覺威壓很重。
她心裏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難以形容。想到要見的是陰翳□□的皇帝,她打起精神,讓腦袋冷靜下來。
她跟着蕭随跪下,跟着他叩首,眼睛只盯着蕭随官袍下擺。
上頭傳來一個略有些虛弱的男聲,聽不出年紀,說是青年也不違和,說是中年,似乎也沒有不對。
那聲音低沉,帶着些陰冷:“平身。”
姜漫跟着蕭随謝恩起身,垂眸站着,仔細捕捉殿中所有動靜。
她注意到姜卓然就站在前方,姜柔松了口氣的聲音她也聽到了。
“說吧。”皇帝漫不經心道,“朕今日想聽聽侯府這真假千金之事,正好來做個判斷,看朕斷得準還是不準。”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裏總有種冷意,給人的感覺是害怕、敬畏。
“你先說。”他伸出蒼白的手,似乎是随手一點。
姜漫垂着頭,梳着雙髻,腦袋看上去圓圓的。
她臉頰帶些嬰兒肥,皮膚瑩白如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垂着眼睑時,睫毛又長又密。
殿內落針可聞。
姜漫心裏一跳,感覺不對。皇帝點的是她?
蕭随垂在袖子的手向她做了個手勢。
姜漫咽了口口水,上前一步,中規中矩道:“回陛下,臣女身世,蓋從他人口中得知,卻說法各不相同。臣女自己亦不能證實。”
皇帝啧了一聲,似是不耐,随手又指了于大山:“你說。”
于大山一進皇宮就慫了。皇帝一指,他險些吓尿。
忙跪下磕頭,一五一十将方才所說又說了一遍:“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欺瞞。”
“來人,去驗身。”皇帝懶洋洋道。
姜柔猛地擡頭看向永昌侯,只見永昌侯面色嚴肅,沖她輕輕搖頭。
姜柔臉色發白,被兩個宮女帶了下去。
姜漫縮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緊。她思緒雜亂,分析皇帝到底想做什麽。分化侯府權利嗎?
應該不會拿這件事開刀。永昌侯之所以有如今權勢,便是幾代皇帝為了分化蕭氏一族而扶持起來的。
如今蕭氏猶如日中天,還不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時候。
正想着,只聽那道有些陰冷的聲音道:“聽聞孟家人都生了一雙好眼睛,你擡起頭讓朕看看。”
姜漫心一提,握緊了手,緩緩将頭擡起來。眼睛不敢直視,只半垂着,看向殿前臺階。
“眼睛擡起來。”那道聲音有些不耐。
姜漫心裏暗罵昏君,搞什麽幺蛾子。面上卻帶着些緊張,緩緩擡起眼睛。
她看到一截蒼白的下巴。線條利落。
她忙垂下,看到了那雙骨節分明的手。
“啧。是像孟家人。”皇帝道。
他對着永昌侯,聲音帶了笑,卻聽不出笑意:“兩人放在一起,誰是侯府親生不是顯而易見?”
姜卓然似乎想說什麽,卻不敢反駁。
正在這時,宮女帶着臉色泛白,搖搖欲墜的姜柔進來了。
“如何?”皇帝以手支額,漫不經心道。
宮女跪下:“回陛下,于氏所言屬實,确有三顆痣,位置、方向絲毫不差。”
“如此,永昌侯,還有何話可說?”皇帝道。
姜卓然怎麽都料不到皇帝不但管了這事,還蓋棺定論,将姜柔是假的鐵板釘釘。
他心知皇帝的意思無法違背,心裏卻擔憂姜柔日後處境。
“既然永昌侯下不了決心,那由朕來說如何?”皇帝将視線放在姜漫身上,盯着她腦袋上圓圓的發髻,“這個,一看便知是侯府親生的,永昌侯老眼昏花不算,孟家人都是瞎子,孟老年紀大了,致仕吧。”
姜卓然心中一驚,萬萬沒想到會牽扯到孟家。他反應過來,皇帝之意本就不在姜柔身份真假,只怕是一開始就要收拾孟家!
姜漫跟他想到一處去了。
她心裏對這個皇帝的警惕又提高了些。這個皇帝,不是個善類。
姜柔臉色慘白如紙,渾身一軟,跌坐在地,她心中恨得要死,卻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一個字也不能說。
皇帝不是蕭随。他要的不是過程,他只要自己認定的結果。
沒有人可以反駁。除非是不要命了。
“大膽!”陳公公見她禦前失禮,大喝。
姜柔忙爬起來跪下:“陛下饒命。”
姜卓然被皇帝打了個措手不及,孟家與侯府,乃是守望相助的關系,皇帝砍了孟家,猶如斷了侯府一臂。他心疼得在流血。
侯府處境如此危險,他哪裏還顧得上姜柔。如今看她,便想起近來種種倒黴事。
難道姜柔命中帶煞不成?
皇帝顯然是個沒耐心的,只淡淡吐了三個字:“拖下去。”
宮人躬身,立即将姜柔拖了下去。
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