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洞庭西望,楚江中分。新授邵州刺史的甘州人李鹬一家所乘的一只江船,剛從長江七百裏水路,無數激流險灘中下來,一篙子插入了氣蒸雲夢,煙波浩渺的洞庭湖。船上男丁女侍,見路程将近,心中喜悅。極目所見,又俱是南方的靈山秀水,湖光山色,無不心曠神恰。李鹬清早起身,便命侍婢煎茶,憑闌眺望湖山風光。

那侍婢名喚輕羅,是李鹬身邊的得意女使。此番李鹬由西北而至南方為官,家眷大半都留在甘州,她無有夫人娘子管束,家主又是溫厚性子的散漫人,因此一路來極是随心縱性。李鹬接過她奉來的一杯新沸春茶,搖頭嘆道:“碎茶砺如菱角椎,枉教陸羽嘆松花。”輕羅撿起他掉在案下的書卷,亂卷一卷,随手扔開,撇嘴道:“郎君,錯了韻了。”李鹬一笑,放了茶盞,道:“錯便錯了,正好下你這盞不沸又不勻的好茶。”輕羅嬌笑道:“郎君不知,洞庭湖水性重,三沸不淳,婢子怕糟蹋了這好茶,吃郎君責罵。”李鹬聽她颠倒黑白,不禁好笑,放了杯盞,伸指在杯中一劃,将一片碎葉茶渣拈在指尖,随手向她彈去,笑道:“刁妮子,碾不成浮沫,點不出好茶,還敢說嘴。”

此等家中瑣事,雖不遂心,卻也不曾壞了李鹬心境。黃昏時分,船行至岸,李鹬令船工搭跳登岸,要獨自一人到河灘地中漫步,賞玩湖上夕照風光。輕羅為他罩了一件青緞綿裏披風,悄聲囑道:“這裏荒僻,郎君早歸。”李鹬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笑道:“早歸做什麽,聽你排喧一夜麽?”輕羅捂着臉,看岸上槐蔭重重,掩着遠山翠色,嗔道:“是,婢子多嘴。那些山精樹妖迷人的時候,才最是知情識趣兒,郎君尋她們去便了。”竟不為李鹬系披風帶子,一別身子自回艙去了。

李鹬只好自家苦笑,胡亂系了帶子便閑步上岸。叵奈一事不順,便帶壞了運勢,在岸邊走不多幾步,一腳踩在河灘地裏的小水窪裏,濕了半只褲腳不說,連披風下擺也淋淋漓漓地濺上了水。李鹬哎呀連聲,笨手笨腳地撈起披風一角,擰個不住。一轉身忽地又撞在一棵半死老槐樹樁上。一根尖尖樹杈險險地擦過鼻梁,鼻腔裏頓時一片熱辣辣地,滴滴答答地淌下了兩股血流來,滴在了樹根之上。

李鹬直叫晦氣,連忙從袖中扯了帕子捂住鼻子,仰面向天。他手指細白,幾滴殷紅血珠滴溜溜地凝在指尖,欲滴未滴的,正映在了草叢中的一雙金黃色的眸子之內。

李鹬捂了半日鼻子,覺得血流漸漸幹在了面上,才唉聲嘆氣地揭開帕子。低頭又見自己襟上袖上,到處都是血痕,看上去很是觸目。他不願回船又聽輕羅大驚小怪地念叨個不休,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水邊,沾濕帕子,先洗面上血污,再胡亂漂洗衣上的血痕。

正忙亂間,忽聽背後樹叢輕響,李鹬以為是家中厮仆來尋,轉頭笑道:“來得正——”一語未完,那個“好”字忽地噤住,吓得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水蕩中。

那棵老樹樁下,正伏着一只一丈來長,遍身灰黑鱗甲的巨大江鼍!正張着滿嘴利齒的大口,津津有味地咬嚼着樹皮樹根。聽見李鹬響動,淡黃眼珠子骨碌碌一溜,從腦袋頂上乜斜過來,一動不動地盯着李鹬。

李鹬生長西北,哪裏見過這等水怪?吓得兩股戰戰,有心要逃,卻瞧着那拳頭大的眸子正中一點金光,仿佛帶着點戲谑神情地盯着自己,更是怕得兩足死撐在地上,牙關的的響成一片。自家安慰自己道:“這物吃樹皮樹根,想來……不吃葷腥?”卻見那鼍嚼了樹根,又去□□草皮。李鹬雖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也并非傻子,瞧着那涎水滴答的舌頭舔得草葉倒伏,一下子驚得渾身冰涼,駭怕道:“你你你……你在舔我的鼻血?”

那鼍又睃他一眼,舔盡血跡,大搖大擺地向水草深處爬去。爬出幾步開外,忽地巨尾一擺,在他抖抖索索的腳上拍了一下。李鹬吓得大叫一聲,疾跳而起,跌跌撞撞地向船邊奔去。他叫得實在太過撕心裂肺,倒把那鼍也吓了一跳,瞪着雙目仰起頭來,瞧着他搖搖擺擺,象只長腳鸬鹚一般跳進水中,又叫又縱地向船上奔去,也忍不住張開了大口,又象笑容又象示威地伸出了一條巨大的舌頭來,在水澤邊又舔了一舔。

李鹬吃這一吓甚是兇猛,當夜便發起了高燒。輕羅細問端詳,他卻一句不露,只叫快快行船,說是要到岳州再求醫問藥。輕羅六神無主,見他燒得唇青臉白,又急又怕,又嫌船行水上服侍不周全,又哭出門在外無人作主。李鹬燒得糊塗,若昏若明地聽她低訴,更是煩燥欲嘔。偏是病中少氣無力,拿不出作主人的威勢來訓斥,只得道:“哭……哭什麽,有安神……的飲子端一碗來,讓我睡覺……”

輕羅應了一聲,出艙自去安排。她離了床邊,李鹬反覺清靜,船底搖搖,波濤拍闌,倒催人入眠。他正要昏昏睡去,忽覺船身微微一震,又聽船工們慌張叫嚷,複轉煩燥。正要錘床怒罵,忽覺身上一重,一個又重又涼的身軀壓了過來。

輕羅端着飲子小心翼翼地跨進船艙,見案上燈芯搖搖,眼看就要熄滅。放了碗盞,正要過去挑亮燭火,忽見板壁上人影一晃,主人已經硬邦邦地坐起身來,繃着臉道:“這般出來進去的,你還叫不叫我睡覺?”

輕羅一驚,見暗影憧憧中,李鹬眉目深沉,對着自己怒目而視,與平日裏那般溫文爾雅笑意吟吟的模樣判若兩人,想着定是他病中焦燥之故。她也是嬌縱慣了的,徐徐端起手邊飲子,嗔道:“那不是郎君要喝水,婢子才巴巴地去端來的麽?也不知那些粗手笨腳的船工在作什麽怪,把船弄得晃晃蕩蕩的,婢子差點兒摔進水裏——不過郎君的飲子,倒沒灑出半滴兒來……”說着,順勢向李鹬作了個盈盈眉眼。

她放出這般媚人張致,她家主人再是病中,也能與她調笑一語半句。不料此番作怪,主人見了她這般妖饒可喜模樣,反而發起怒來,沉聲喝道:“安神飲子性熱,你要燒死我不成?”

輕羅不防挨此斥罵,眼圈兒頓時紅了。擡眼瞧一眼李鹬,見他目光炯炯,嘴唇緊抿,牙棱骨微微暴起。她驚得倒退數步,怔怔盯着那熟悉的俊朗面容,陌生的冷硬神情,仿佛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端起碗盞,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李鹬見她出艙而去,赤足跳下榻來,闩了艙門,轉臉向着榻上鼓鼓囊囊的被褥一笑,道:“如何,我妝你的模樣,不差分毫吧?”

那被褥方才一直在抖,卻因被按在暗處,因此輕羅沒有瞧出來。如今艙裏沒了人,越發抖得厲害了,上牙打下牙地回道:“你你你……我并沒這等不近人情,吓唬小奴……作作作甚?”

“李鹬”噴的一笑,上床掀了被子,把一個被剝了衣服的李鹬掏了出來,把他籠在懷裏,笑道:“癡書生,你燒成這等模樣,她還不讓你好生睡覺,正該轟出去!”說着,慢條斯理地捂住了李鹬的嘴,自家倒張開一張血盆大口,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來,在李鹬頸後、腋窩、肘窩之處亂舔,笑道:“你既讓我修成了人形,我便為你退退熱吧。”

李鹬不防他上來便作此輕薄之興,駭得亂掙亂踢。可憐他便是身康體健,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時更病得七死八活,哪裏是這精怪的對手?一時手足已被壓得密密實實,只覺一條涼浸浸濕呼呼的舌頭在身上亂卷亂舔。說也奇怪,那舌頭奇大如席,舌尖卻細嫩如柳,所至之處,滾燙肌膚便舒爽萬分。那怪見李鹬還在喘着掙紮,含糊哼道:“呆書生,這是與你治病呢。”口裏說着,舌手并用,不一時已将李鹬剝了個幹幹淨淨,貼在自己的腹上。

李鹬燒得稀裏糊塗,不及害怕,更沒法分辯那怪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只覺他吐納間清芬怡人,有日間蒲葦一般的風露氣息,一世也沒嘗過這等清涼滋味,燒得火燙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便松馳下來。那江鼍呵呵低笑,就着船身在水波中的輕搖淺晃,将身下赤裸的身軀一寸兒一寸兒地摩梭得張了開來。

李鹬出身隴右大族,自幼束發受教,一世規行矩步,雖識男風,卻從不曾輕涉。不料今日被這條江中水怪纏得迷糊,只覺那靈舌搖搖,一時兒便将自己輕搖淺撫了個遍,便如柔枝拂波;慢卷深融,勾起巨浪滔天;胡天胡地間已是丢盔卸甲。又是驚慌又是迷亂,央聲道:“你……你要做人,便做些人做的事兒……這是什麽事體……你你你在掏哪裏!”江鼍舌尖探入鈴口深處,吸得盡了。方收了舌頭,含着李鹬亂做嘴兒。吻得熱了,忽地身子一抖,止不住地化出灰黑色鼍形,嘟囔道:“不使舌頭,你哪裏受得了我?”

李鹬雖病中昏茫,亦知此事不妥。但初嘗此味,竟不覺江鼍性野粗魯。他飽讀詩書,昔年也曾嬉笑過傳奇中被花妖山精所迷的書生愚不可及,作書人胡編亂造。但如今身臨其境地與這只水澤之精□□,且又含住了他濕潤的氣息,更是恰性非常。吞吐間恍若便有漫天蒹葭,白露清芬。被江鼍的四肢纏繞,尾巴裹挾,竟也不覺得鱗甲粗糙;只覺忘機動情,應合着他的撥弄,陷入到了雲夢澤一般淵薮淼漫的欲念中去。

不幾日間,船已到了岳州,便要棄舟登岸,雇下車馬,往邵州進發。衆仆忙亂之中,輕羅及幾名李氏老仆皆覺得家主病後有些古怪,平日裏依舊一副散漫曠達模樣,但安排起路程事務,銀錢出入之事時,卻精細了不少,幾名躲懶生事,偷奸耍滑,渾水摸魚的仆傭皆被他瞧了出來。衆仆離鄉背井,千裏随行,只為随着一方之牧發財,生怕被主人開革出門,因此各個戰戰驚驚,倒事事周到,路途平順了起來。但輕羅見主人不怒自威,又敬又怕,便是有些奇異心思,也只敢自家揣摸,萬不敢露在了面上。

惟有真正李鹬,方知此時自家已被李代桃僵,奈何被江鼍施法困在房中,隐在車內,叫鬧怒罵,俱沒法令外間聽見一星半點;央告哀求,江鼍卻有趣兒道:“你個呆書生,便是讓你主持家務,也是弄得七颠八倒——那個王九,前兒租車時便想用驢代馬,騙公帳上的銀錢。你那個什麽家中老仆李阿大還敢說情——”李鹬聽他說的有理,倒也默然,聽到後來,卻忍不住插道:“李阿大是我家中上人那輩子使下來的人,本來就該給他留些情面的。”江鼍側過跟他一模一樣的臉來,忽地裂出一張血盆大口,打了個大大呵欠,哼道:“笨伯!李阿大倚老賣老,眼看着已經要張口說情了。我再不把他唬回去,你這一趟腳力錢,又要多花十來貫。”李鹬瞧着自家面容上陡然出現的大嘴,戰戰驚驚哼唧道:“十來貫銀錢,算得什麽……”“麽”字還未出口,已被一條又涼又粘的大舌頭彈在鼻尖上,被兇了一記,道:“這裏十來貫,那裏百千錢,日後銀錢不趁手時,老子把你那小妞兒也賣了去!”李鹬吓得用袖子拼命揩抹鼻子,往床中縮去。江鼍見狀,又勾起興來,笑道:“這時候便要躲老子了?昨兒在我下面□□的卻是誰?”說着,長舌一卷,又将驚叫不己的李鹬拉進了懷中。

李鹬被他搓弄得毫無辦法,央道:“你已成精得道,何不好生修行登仙,偏要做這等……這等下流……”那怪聽他聲音哀苦,呵呵大笑,撥弄他道:“呆子,我得你精血,方能化形。教你作這等事,古人喚作于飛之樂,如何是下流沒廉恥的?”說着,又捧過臉來做嘴兒,扪弄着含糊道:“這樣好模樣兒,比那小娘子強得多了。明兒到了邵州,我把她打發走了,你與我好生過活,做那一州的剌史,如何?”

李鹬張着眼睛瞧面前一張俊朗臉面,熟悉萬分,偏又不似照鏡子,笑容憊懶,眉峰鷹揚,眸中一點淡金幽光懾人心魄。又羞又氣,又不知所措,一時間又被那靈舌卷得舒坦萬分,身子一條饧一般軟在那人臂間,呓道:“你……你你你……卻不可攪害州中百姓生靈……”江鼍勾卷得他一時丢得盡了,方壓了他笑道:“那是自然,我只……攪你……”

至此,兩人便在邵州府中胡亂攪到了一處。江鼍入衙掌印,代替李鹬做了邵州剌史,倒也小心着意,與李鹬有商有量,同理政事。他比李鹬狡狯多智,李鹬比他盡忠愛民,兩人恰好互為表裏,雖有水旱不調,賦稅亂民等事,卻也保得四方平安。李鹬雖不忿自己被這怪纏上,但是瞧着治下安定,朝中師長寄信來都對自己勉勵有加,也不禁心喜。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稀裏糊塗地與江鼍相安相受起來。

江鼍亦知自家對李鹬虧負不少,因此平素間加意兒哄弄。常弄手段,陪李鹬同游洞庭湖。李鹬生在黃沙平野的陝州,對草長莺飛,楊柳依依的江南風物極是喜愛。江鼍又馱了他在碧波萬頃的浪濤中遨游玩耍,更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他短衣赤足,在江鼍的法術中毫無阻礙地在水裏上下游賞,看那水底魚躍蝦游,陽光入水如翡翠水精,直是美不勝收。

待得出水之時,見天色已暗,一彎新月,綴在湖邊孤山之巅,清波月華,直是蕩人胸臆。李鹬畢生不曾經過這等心曠神怡之樂,忍不住拍打着江鼍的肩背笑道:“李青蓮有詩詠洞庭,如今改一個字,正好應景——雁引愁心去,鼍銜好月來!”江鼍見能引他開顏歡笑,也複歡喜,道:“好,我便去為你銜月亮來。”李鹬奇道:“如何銜法?”江鼍轉頭回來,沖他擠一擠眼兒,道:“你莫怕我本相,我便有法子。”李鹬見他□□肩上,那令人畏懼的深黑鱗甲忽隐忽現,在月影中燦然生光,沉默一刻,終是好奇,道:“好,我不怕。”江鼍大喜過望,跳起來叫道:“我必定将這鳥月亮叼過來!”說着,将他好好安置在岸邊葦叢中,在地上打個滾兒,化出鼍形,四腳伏地,向湖中潛去。

李鹬坐在葦間石上,看着那水精的墨黑背脊在水中劃出一條悠長波紋,漸漸地消失無蹤,想道:“它說它不過是湖中一條鼍龍,連修成人形,都要靠我的精血,哪有上天攬月的本事?”但想着江鼍方才的大喜大笑,篤定不回的潛鼍身形,卻也覺得這條水精決不會哄騙自己。

他受制委身與江鼍,雖萬般無奈,只得認命,但讀書人持身方正,心中自有怨恨不甘之意。但如今被江鼍這樣千依百順的安撫,又能見世人不能想見的自然奇境,心境倒也平複,抱膝坐在葦間石上,自個兒微微笑道:“看它又有什麽鬼聰明的花樣兒來哄我?”

正沉思默想間,忽聽葦間沙沙,一條濃黑的人影拂開葦叢,站在了他的身邊,道:“無量壽佛,長安一別,不想在此洞庭福地,重見李郎。”

李鹬不料這等荒僻野地之中,竟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差點兒吓得摔下石頭。卻見那人背月而立,一叢白髯在月色中融融發亮,一副仙風道骨之态。一驚之下,已認出來人,道:“葉……葉仙長,你如何在此?”那人微微一笑,道:“來看李郎的屠龍之技。”

此人乃是當時有道仙師,名喚葉靜能。據說他自高宗時得道,武周世而聞名天下,玄宗皇帝亦曾向他問道,已歷百年不衰不滅之境。在長安城中,貴家皇親欲與他一見也是難得,李鹬小小一名常參官,只在皇家禦宴中見過他的身影。不想在這般境遇之下,他竟一口便叫穿了李鹬的身份。

李鹬正要與他見禮,忽聽有水聲激蕩,湖中一道暗黑水紋破浪而來,心知是江鼍回返。閃念之間,立時記起方才葉靜能所說的“屠龍之技”一語!忽爾怔忡,深知以葉靜能這樣的得道高人,江鼍萬萬不是對手。倏地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我……我該如何是好?”

葉靜能瞧着李鹬臉色變幻不定,又聽見葦叢深處刷刷有聲,微笑着一拂雲帚,打個稽首,便即轉身,道:“李郎兩榜進士,策論高中,當讀過《南華經》?”他身影在葦叢中漸漸淡去,只有若隐若現的吟誦聲在輕濤拍岸的水聲中回響:“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骊龍颔下……”漸漸消逝無聞。

李鹬還沒來得及醒過神來,便見那條江鼍一拱一聳地從湖灘地下爬上岸來。大嘴抿得緊緊的。東看西看一刻,尋了一處空地伏下,眼睛彎彎,血盆大口在他面前陡然張開!

李鹬一吓,卻見那大口之中,常常戲弄自己的舌頭已被小心地蜷将進喉嚨深處,巨颌內畜着一汪清水。其間滟滟月華,明麗照人,正映照着自己目瞪口呆的神情。

旬休既畢,兩人自洞庭回返邵州。經此一游,兩人仿佛情意深了許多,江鼍待李鹬千依百順,李鹬亦再不抗拒江鼍私地求歡。兩人在榻間縱性恰情之時,江鼍樂不可支,常露真容與他亂攪。又使自己那條比手指還要靈巧的舌頭逗弄奉承,李鹬并不羞惱,只在喘息呻吟之中,偶爾悄悄碰觸幾下他颌下喉結,摸一摸生着的那幾片小小逆生的鱗片。

此時大唐已無複開、天之世的風采,幾方節度使都是桀骜不馴之輩,朝廷政令難出長安。幸而江鼍圓滑,對劍南節度使禮敬有加,因此邵州居民倒還不受軍府攪害。江鼍在床笫之間,偶而便向李鹬吹噓道:“那節度帥使,也不過愛聽些好話罷了,你何必為了幾個社日鬧事的駐兵,就要跟他硬杠呢?你瞧我替你寄一封書捧他幾句,他自家便把那亂兵給正了軍法,不是強過你我操心?”李鹬辯道:“以軍害民,地方官不能論處,終不是正道。”江鼍噴笑道:“正道,正道,如今正道都成了捧着棺材板的迂夫子,在天下事裏卻行不得的。”

李鹬說不過他,賭氣背過了身去不理。江鼍與他處的久了,深知這書呆子性子,倒又好笑,撮哄他道:“傻子,我雖沒照你的話做,卻也一般的沒違你心意。又何必為這些小事生氣?”說着,又輕舔慢撚,弄得他耳根子紅了,方竊笑道:“便如這事一般。你雖被我壓,卻也被我服侍的舒坦,管甚上下?我便讓你在上面,只怕你沒那手段,還弄得腰疼呢……”李鹬聽他淫詞濫語一串串地往外噴,又羞又氣,急得要去捂他的嘴,卻正好被江鼍伸舌卷了手臂,按在了榻間,笑道:“你不生我的氣,才給你堵嘴兒呢。”

他正要按着李鹬大動,忽聽門上雲板頻敲,道長安都中有公文急遞到府。李鹬慌得連忙将他推了個四仰八叉,滿床亂翻衣物不疊。江鼍亦忙化成他的模樣,鱗甲幻作衣冠,道:“莫慌莫慌,我去接書便了。”便施施然地踱了出去。隔了一時,卻一臉驚訝地快步進門,道:“都中出了大事,都中門下侍郎平章事武公旬中遇刺,已故身了!”

李鹬驚叫一聲,跳起身來,便去接他手中書信。江鼍忙去門外瞧看,見四下無人,便又密閉了房門,撥亮燭火,舉燈到哆哆嗦嗦拆信的李鹬面前,觑着他的臉色問道:“那……那武公什麽的,是你的舉業恩師吧?”李鹬臉色發白,一目十行地瞧信中邸報,點頭道:“不錯,我行卷溫卷,俱是靠他指引薦文——武公性子最是随和不過,別人潑他一身酒,也是浴酒自幹。如何會……遭此大難!”他越看越氣,越想越怒,手指捏着那薄薄經折,抖得蘇蘇有聲,道:“武公遇刺,禦史中丞裴公也被刺傷,京兆尹遍索兇犯不得,不知逃逸何處——”一把把那書紙拍在桌上,怒喝道:“恩師力主向河朔三鎮用兵,早遭了他們的忌諱,怎麽會查不到兇犯的來歷!”

江鼍吓了一跳,他從來見李鹬都是脾氣溫和,性情容讓的文弱書生,哪見過他這般惱怒?一時吶吶,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正執燭發愣間,卻見李鹬轉身到書匣中取出筆紙,走至案前鋪卷磨墨,忍不住問道:“作什麽?”

李鹬拈着墨錠,在硯中磨得哧哧有聲,頭也不擡地道:“上折子。”

江鼍一驚,頓時反應過來,上去就奪了他手中的墨錠,怒道:“呆書生!你是一州剌史,又不是言官,胡亂上什麽折子!”他苦口婆心勸說道:“武公是遭了節度使們的忌,才遭此大難。你現下也在劍南府帥的轄地之中為官,且河朔三鎮在朝中勢力亦不在小,你上書叩闕,只怕連小命兒也保不住了!這非你外官的份內事,做什麽非要淌這汪渾水?”李鹬擡起頭來,目光明亮地瞪着他,道:“這是大唐的天下,不是劍南道,更不是河朔三鎮耀武揚威的私地!”江鼍哼道:“話是這麽說,在天下事裏卻行不得!”李鹬叫道:“你個山精野怪,何以妄論天下!”

江鼍覺得他實是迂腐十足,正要再勸。不防眼前一晃,喉間忽地劇痛,一件硬物倏地透頸而入!他大驚失色,痛苦地嘶吼一聲,止不住地一膝跪地,手爪已化作了漆黑的爪子形狀。他大怒如狂,一爪将李鹬搠在掌間,人面已失,獠牙盡露,喝問道:“你……你早知道我的骊珠所在了?”

李鹬吓得發抖,緊緊握着手上插在他喉間的毛筆筆杆,不敢亂動,只道:“你……你你你快走吧,天下有道之士多矣,識得屠龍之技者的也大有人在,你何必——”話未說完,便聽江鼍低沉暴吼,打斷了他說話,一雙鼓凸出來的金睛狠狠地瞪着李鹬,映着兩人相識熟悉的那張面容。

半晌,江鼍松開了爪子,伏在地上,大嘴開合,慢慢道:“你……你放了我。我不敢……再纏你了。”李鹬看着他,有些小心地問道:“真……真的?”江鼍哼了一聲,惱怒地別開了腦袋,不肯吭聲了。

李鹬又瞧他一刻,終于小心翼翼地将血淋淋的筆杆從他的喉間抽了出來。伸手從袖中摸出巾帕,正要按上那頸間傷口,江鼍忽地又狠狠一甩那巨大的頭顱,一把将他掀翻在地,頓時一張血盆大口,森森然廣廣然地支在了他的面前!

李鹬癱坐在地上,看着那張能把自己連頭帶肩一古腦兒吞下去的巨口,有些認命地等着這妖怪的下一個動作。不料江鼍張嘴半晌,喉嚨中忽地吐出一口溫潤潤濕呼呼的氣息,仿若嘆息一般。李鹬被那帶着水澤氣息的呼吸激得一閉眼睛,再睜眼時,見面前已空無一物。只一條小小守宮趴在地上,尾巴一擺,便鑽進案底的陰影中去了。

邵州刺史李鹬于千裏之外,上書指斥重臣遇刺一案,雖未震動朝堂,卻也令各方勢力驚詫莫名。誰能料到血淋淋的刺殺之後,衮衮諸公明哲保身之際,竟有一個小小剌史還敢激烈上書?

但無論如何,李鹬非是言官,奏折剛至朝中,便有了“越職言事”的指責。皇帝此時正為朝中亂象焦頭爛額,各方勢力黨争不斷,已惹怒聖心。劍南道節度使老奸巨猾,瞧準了李鹬不識世務,抓着他政事不協處奏了他一本“地方生亂,民命不堪”,又構誣他“與長流人相來往”,更是滅頂之災。李鹬聽說恩師終于得到身後榮名,以忠愍為谥,贈大司徒,子孫襲官的時候,自己卻被劍南節度使派人以京中有赦令為名,軟禁在了府中。

他一朝被囚,身邊的人立刻樹倒猢狲散,紛紛自尋出路,多有奴仆盜走家中資財,悄悄逃走的。輕羅等貼身婢仆還算有些忠心,變賣了家中什物,來求他作主。李鹬瞧着他們,悵然苦笑,便求府中長史幫他放了家奴,令衆人自回家鄉。輕羅哭道:“郎君,人家千裏求官只為財。怎地郎君千裏作官,卻求了這般大的是非呢!”

李鹬聽她哭訴,怔怔微笑道:“你道我當真不懂得:這般迂腐,在天下事中行不得的麽?”看着窗外庭中自己不久前親手植下的海棠與芭蕉,斜晖脈脈中的黑牆白瓦,臺壘中生出的茸茸青苔,半晌,道:“江南雖好,不是久居之地。你……還是回陝州去吧。”

輕羅見他已有癡傻之意,也只得聽天由命,各顧自身。李鹬既然落入劍南府帥手中,劍南節度雖不好擅殺朝廷大臣,但是要折磨這文弱書生,卻有得是法子。清府的永平軍士卒“不慎”給了他腹上幾下重拳,打得他口吐鮮血,又令服侍他的人每天給他灌幾碗涼水,兩三天過去,他已腹痛如絞,上吐下瀉,只剩半條命強自掙紮了。

他雖是被囚在府中,但夜裏也沒了燭火,只一盞小小油燈,還要花大價錢去向看守他的兵丁買燈油。因此到了晚間也不要光亮,一個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聽着床間榻底的爬搔之聲,也不知是老鼠,蛇蟲,還是……守宮?

他以為自己能等着朝廷處分,便有轉機,但是一等再等,卻遙遙無期。暗中又聽得牆外有人悄悄說道:“若是讓府君‘病逝’在任上,倒也一了百了?”方明白過來這官場上的鬼域技倆,節度使的狠毒心腸。

他病的深沉,已無餘力多理會外事,但那惡毒私語卻一絲一線地鑽進耳朵裏來,道是:“若只是‘病逝’,那倒還好了。淮西已經造亂,天下不知如何——如果府帥要示好淮西,這昏頭官兒的人頭,可大有用場!”

李鹬聽得這般言語,心頭一震,立刻聽見一個細小聲音冰冷而得意洋洋地道:“呆書生,怕了末?”

李鹬一驚,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氣力,一下子支起身來,立時又被腹中巨痛磨得蜷成了一團,□□道:“你……江鼍……你沒回洞庭湖?”

江鼍化作的小小守宮爬近他的面前,在他的火熱面頰上觸了一觸,被燙的一個激靈,卻哼道:“自然不回去。你傷了我的靈珠,損我修行,我非要瞧瞧你這呆書生的下場如何,方才甘心!”但卻還是化回原形,伸出舌頭來,在他額間太陽穴下舔了一圈,道:“啊,我說錯了。這沒水沒藥的,不枉死也要病死,這下場倒也一望可知。”

李鹬聽他也在惡毒地嘲弄自己,舌尖拂過之處卻一如既往的溫柔涼潤,嘆了口氣,道:“你既然瞧見了我下場不堪,只怕還想聽我說一句‘悔不當初’吧?”江鼍惡狠狠地道:“那是自然!”張開嘴來,牙尖在他喉嚨口狠狠一磨,道:“我雖迫你作了那些事,但待你卻是一片真心。你若不願意——也不必下那般狠手!你是要把我的靈珠剜出來麽?”李鹬怔怔地望着他,道:“——不是。”江鼍哼道:“我才不相信你!”

李鹬苦笑,道:“你信與不信,無甚相幹。你是洞庭之精,我是大唐之臣,咱們倆本就不該做了一路。我本想與你好好商量,只不過那日事情太急罷了……”江鼍瞪他半晌,道:“原來你不是有心傷我?”李鹬昏沉道:“依我大唐貞觀律,你便是協持人衆,也只是個徒罪,哪能傷你性命?”江鼍氣得伸爪子敲他,罵道:“癡傻漢,這種當口,你還給我論起律條來了!”

他雖是氣怒交織,卻也對這迂腐書呆的正直無私氣度暗暗驚服,想一想卻又心有不甘,哼道:“大唐,大唐,大唐有什麽好的?不就是一群亂轟轟搭架子吃飯的皇帝官兒麽?”他又舉起爪子,狠狠地推晃他腦袋,道:“什麽正道,什麽大唐,你這個呆書生,就要死在這上面了!”

李鹬被他打的腦袋歪下枕去,眼睛發黑,但是還是與他辯道:“呆又如何,你也一般的犯過愣來,難道我不知道麽?”他目光變得迷茫,道:“你帶我游遍八百裏湖水,不就是為了讓我瞧一瞧生你養你,你心愛的山川麽?可是生我養我的大唐,你倒……沒有緣份去瞧上一瞧呢……”

江鼍聽他已經昏茫,卻依舊呓語不休,附身下去聽聞,一忽兒聽得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殘年”,一忽兒又是“但愛臧生能詐聖,可知寧子解佯愚”,忍不住眼光鼓突,恨得無法。想着對這書生打也無用,迫也無用,生死關頭,他依舊要抱着這些酸文呆句不肯放。

但是他眼睛裏的金光已經定定地注在了李鹬還在勉力蠕動的嘴唇上,李鹬雖然懊惱于沒法讓他瞧一瞧聲威赫赫的大唐,但是那些耳鬓厮磨的時光裏,這呆書生為自己所吟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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