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病房裏還有一個人女人,很年輕,就坐在紀雲清床沿,後者插着呼吸機,睡得正熟。
李玦先是一愣,止了步子,等賀明跟上,才叩兩下門。女人回頭,對着他倆一蹙眉,賀明叫了聲“紀小姐”,對方臉上的戒備稍微褪了些,起身走過來,賀明又将兩人的身份解釋一通,女人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到李玦身上,帶着審度之意,卻并不明顯。
最後臉色稍顯柔和,讓他們進去坐。
李玦這才知道這是紀雲清的堂妹,上次去紀家時候并沒有見過。
“也好在現在沒醒。”紀榕給他們倒了熱水,把之前最挨近紀雲清的位置讓給李玦,“顧忌着對身體不好,否則我都想擅作主張給他注射點安眠劑。”
李玦會意,紀雯在手術,但不止他在擔心紀雲清的情緒。
“太突然了。”賀明嘆氣,“責任在誰?”
紀榕道:“我們。是自己往貨車上撞的,交警剛走。司機家屬也來了,夫妻鬧離婚,應該是情緒不好,最近也沒休息足,跑了神。出事本能都是打左方向盤,紀雯在後排靠右。”
賀明道:“也該往好的方面想。”
紀榕笑了笑:“謝謝。”
李玦一直沒發話,他低頭就能看清紀雲清的臉,連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戴着氧氣罩,面色慘白,都快認不出人了。以前從來沒留心,今天還是頭一次細細審視這張臉,發現右眼眼角有顆痣,針尖一樣的大小。眉毛鋒直,但笑起來時候就顯得很軟——多數時候是條柔和的線。唇偏薄,都說嘴唇薄的人能言善道,而且薄情?
下意識一牽嘴角,眼裏帶了點笑意。手探出去,靠近他的臉,又連忙縮回來,用餘光去看,好在紀榕還和賀明在聊,注意力不在這裏。
紀雯從手術室出來,換了周霖來紀雲清這裏。李玦和賀明随紀榕去看了情況,随後賀明先回家,李玦又回了紀雲清那裏。周霖比紀榕要熱情一些,壓低聲音與他攀談,語氣熟絡。看他興致不高,便又找了借口出去,将病房留給一醒一睡的兩個人。
這會摸到了紀雲清的臉,碰到的那一瞬又想起去年的某天,鬼使神差地,就在他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
什麽事也不做,就這麽盯着人看,看到快認不出這張臉的主人叫紀雲清了。輕嘆一口氣,手掌移到他額頭上,把劉海往後順。
身後忽然傳來動靜,忙縮回手,回頭一看,是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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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還沒怎麽紅,但有了剛才找人時候的教訓,他還是下意識低了頭。護士沒有多留意,幫紀雲清拔了手上的針頭,撤走針水,交代有情況就按鈴,他應了一聲,聽着腳步聲漸遠,再消失。
紀雲清的手還晾在外面。
開着空調,溫度并不像室外。他便探出手抓住他的手腕,準備往被窩裏送。目光觸到手心裏的疤——熟睡的紀雲清曲着手指,并不明顯,但他還是看見了尾端,動作一停,慢慢掰開指尖。
一道長疤斜跨整個手掌。
這麽漂亮的手。
凝視良久,再撸起他的袖管,手指一寸一寸撫過每一道疤。緊抿着唇将所有傷疤反反複複摸過來,停手愣了會神,才慢慢為他拉下袖管,把手放回被子裏。
再看時間,已經淩晨了。
他也不可能留下。又坐了一會,響起兩聲叩門聲,回頭再看,是周霖回來了。他又問了情況,後者說紀杉夫婦已經回去,楊芳暮也被紀榕勸走了,紀樊守女兒,他留下照顧紀雲清。
點了點頭,向對方道別,他也離開了。
司機在車上睡得正熟,他敲了幾次車窗,對方才醒。
今天錄了節目,結束以後和賀明吃夜宵,東西還沒上桌,人就來了醫院。一晚上發生了這麽多事,一條生命離世,一個年幼的女孩失去一條腿。
其實他并不麻木,他還有痛覺。
“你只怕小姑姑嗎?”
“還怕雯雯。”
“為什麽呀?”
“有時候怕來自于喜歡,喜歡一個人,你才怕她。”
“那我也怕小叔叔。”
紀雲清一直在做一個循環的夢,他牽着紀雯的手走在山崖邊,循環的對話,一旦結束,紀雯就會掙脫他的手跳下去。後來他甚至有了記憶,将她的手攥得很緊,她卻總能輕易逃脫。一個死循環,要将他折磨到神經崩潰,甚至已經發現是夢,卻醒不過來。
終于睜開眼的時候,身邊只有紀榕。胸口有痛感,後背很疼,紀榕給他說了情況,他點點頭,問紀雯怎麽樣。這些年經驗積累,紀雲清擅長察言觀色,雖然只有一瞬,他還是從紀榕臉上的異樣得到了不好的預感。
因為那個夢,腦子還處于混沌狀态,等紀榕把情況告訴他,只是一瞬間的鈍痛,然後忽然沒了感覺。他盯着被面不說話,放在被單裏的手微微顫動。
紀榕也不敢吱聲,病房是寂靜的,他整顆心也是寂靜的。
之後他就再沒說過話,紀榕讓喝水喝粥都按要求做,又給他削梨,叮囑他最近要多吃,養肺,他都一一點頭應下。
紀榕忽然說李玦來過。
紀雲清沉寂的目光有了一絲波瀾,再扭頭,細細望着她。
紀榕卻沒說下去。
天黑前周霖來和紀榕交班。跟他說昨天司機家屬不依不饒的事,紀樊沒精力和他們理論誰是誰非,給錢打發了人。紀雲清點了點頭,對紀樊的做法也比較認同,況且,這位司機也給他開了将近四年的車了,人都是念感情的。如果他還活着,他會為紀雯追責司機,但人沒了,再依依不饒也毫無意義。
李玦的再次到來超乎他的意料。
周霖朝李玦寒暄了幾句,再借口離開。紀雲清剛吸過氧,正側躺着。李玦在他床頭坐下,一低頭,兩人剛好面對面。
脫掉墨鏡,用紙巾擦了臉上的汗,沖他笑了笑:“感覺怎麽樣了?”
紀雲清道:“我這不是什麽大事。”
李玦沉默片刻:“你爸媽他們不過來?”
紀雲清道:“先瞞着老爺子,他們也不方便來。”
李玦點了點頭,從拎來的塑料袋裏翻東西,雪梨和杏仁。再一看桌上還有半只沒吃完的梨,笑了笑,又停了手。
紀雲清目光尾随着他的手,見狀,道:“紀榕從醫,已經被喂一整天了。”
知道這話不容易接,紀雲清又轉話題:“晚上沒事忙?”
李玦道:“昨天剛錄了個節目,可以清閑幾天。”
紀雲清道:“沒接新劇?”
李玦抿了抿唇,漫不經心道:“再說吧。”
不敢确定這三個字的意義,紀雲清很久不說話。
一連幾天,每晚上李玦都會來一會,兩人從沒話說變為促膝長談,都是李玦主動。他給他說自己的家庭,還有很多以前他想聽卻不敢問的事。
“我小姨是最痛恨我爸的,也不知道她有什麽好恨的,我媽也沒少挨她臉色。當時當兵出來,我媽讓我去跑貨物,把她的積蓄拿出來,又去向親戚借,小姨死活不給。”
“因為痛恨你爸?”
“說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又笑,“又說去了部隊這些年,誰知道又染上什麽毛病。”
紀雲清沉默。
李玦又道:“後來我賠光了。我說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也沒這個興趣。想去演戲,我媽心涼了,說我就是來讨債的。”頓了頓,“不是來讨債的,我還得還債。聽說武替比群演來錢快,我又有底子,就去找師父學,托他給我引薦,邊拿錢邊補洞。這個的确來錢快,比起群演。”
不多過問紀雲清家的事,像是在為他轉移注意。
紀樊在第六天下午過來看了他,也是紀雯醒的那天。兄弟倆都沒什麽話說,還好紀榕從中調和,才避免一直冷場。出事以來,一直是由紀榕和周霖照顧他,連向來對他尤為挂心的紀樊也熬到現在才露面,同一家醫院,大伯一家的态度太過明顯。
晚上李玦過來,他主動開了口。
“紀雯醒了。”
李玦略微一愣。
“又哭又鬧。”
李玦道:“頭部沒大問題吧?”
紀雲清搖頭,“下午紀樊來過。”
李玦一手擡起來,靠近他的臉,懸空半晌,又落回身側。
“明天有個通告,可能來晚一些。”
自知失态,紀雲清稍微斂容:“太晚就回去休息。”
李玦正轉身倒茶,動作一頓,點了點頭。
第二天午飯過後,紀雲清說要去看紀雯。
紀榕呆愣半晌才點點頭,扶他下床。楊芳暮在病房裏,見他進來只是垂眸避開視線相觸,起身讓出位置,走到病床另一側。頭部有傷,紀雯大多數時候都處于睡眠狀态,不巧,這會也在睡。才短短幾天,本來就沒多少肉的小侄女好像又瘦了一圈。紀雲清探出手,發現她臉頰上的肉都難掐了,他改用指背蹭她的側臉,末了在攤開手掌将她額上的頭發往後順。
好久過去,才将視線下移,落到癟下去的右腿位置。
膝蓋以下的部位都沒了。
“小叔叔……”
軟糯的聲音像羽毛,輕撓着人的耳朵。
紀雲清手指一僵,再把視線落回小侄女臉上,正對上她水靈靈的眼睛。
喉嚨像被堵住了,他動了動嘴,卻發不出聲音。
“你都不來看我。”小侄女輕聲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紀雲清擠出個笑,聲音短促:“怎麽會?”
紀雯道:“我少了一條腿,你肯定不喜歡我了。”
紀雲清整個喉嚨都哽住了。呼吸急促起來,臉色霎時泛白,紀榕和楊芳暮都吓了一跳,把他送回病房,叫來醫生,重新吸氧,人才漸漸平靜下去。
李玦來時候已經淩晨。從別的城市回來,才下飛機就過來了,依舊是周霖在,紀雲清居然還沒睡。這些天已經成了習慣,幾乎他一進門,周霖就起身往外走,相視一笑,遞個煙之類的,相互印象都不錯。今天遞了煙,周霖補了句話,讓他在這裏睡,他就先回家。
不明所以,李玦還沒點頭,他便拎着公文包走了。
紀雲清靠着軟墊坐着,從他進門起,目光就黏着他。李玦脫下墨鏡,盯着他看了幾秒,問這樣坐背痛不痛。他一笑,搖搖頭。
李玦邊的椅子上坐下,問他要不要吃水果,他又搖頭。
“我去看了紀雯。”忽然道。
李玦神情微變。
“她才五歲。”紀雲清捏了捏鼻梁,将目光落到窗外,“才那麽小,就像一張紙,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那麽脆弱,那麽細小那麽小的腿,以後的路怎麽走?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帶她出門,或者我不喝酒,親自開車,再或者我坐右邊……”
他的聲音平靜出奇,面上毫無波瀾,像在陳述某段事實。
李玦叉着雙手放在身前,偏着頭,微微蹙眉,沉甸甸的目光包裹着他。少頃,他從椅子上起身,挪到床沿坐下,一只手覆上紀雲清的後腦勺,把臉湊過去,用額頭抵住了他的額頭。
紀雲清胸口的起伏略微一停,再恢複,加大了幅度。
呼吸交錯,李玦身上是濃得嗆鼻的煙味,還混合着汗味——他汗腺好像比較發達,但紀雲清卻為之發狂,被這味道魇住了。這是李玦的味道,文藝些說,荷爾蒙的味道。
手指在他腦後的發絲裏穿梭,并不溫柔,甚至有些笨拙橫蠻。
“沒有如果。”他聲音喑啞,“否則我也能說,如果當初不把話說死,你還會不會把我推給一個人女人?”
紀雲清屏住了氣。
李玦溫熱的鼻尖在他鼻子上蹭了蹭,聲音柔下來:“如果我早些想清楚,會不會避開很多事,或許還包括你們的事?”頓了頓,“就像蝴蝶效應。”
好久過去,紀雲清才緩和了神色。
“你還知道蝴蝶效應。”
李玦一笑:“你不在,不懂的沒地方問,為了不丢人,只好自己多看書。”
紀雲清牽了牽嘴角,只是一瞬,面色又淡下去。
李玦把臉退了回去,手卻還在他後腦勺上,力道小了些,有一下沒一下地順他的頭發。
“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你的問題,如果非要說有責任——後悔和自責又有什麽用?”李玦道,“既然已經發生了,只能向前看,去彌補、争取。”
紀雲清緘默。
李玦把手滑下去,在他後頸肉上捏了捏,沉聲道:“睡吧,有事随時叫我。”
想起半年前的某天,同樣在這樣的環境裏,角色倒置。
也是此時此刻,他才确定李玦變了,翻天覆地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