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江昀吻了吻他的耳垂:“……
場面頓時變得非常混亂。
拉架的拉架, 看熱鬧的看熱鬧。
所有那些針對于老太太的風言風語都止于眼前林楷對林建民的動手。
林楷眼前暈眩的感覺沒散下去,耳邊嗡鳴一片,他就處在世界漩渦的正中心。
死也要把林建民拽進去!
林建民被這一拳打得一個踉跄, 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後背撞到掉了漆皮的牆才堪堪穩住腳跟,擡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林楷。
随後不可思議就變成了震怒:“你居然動手打你老子?!”
林建民又一次高高揚起了手。
老太太啞着嗓子叫了一聲:“啊……”
你不許打他!
不許動手打小楷!
林楷一瞬間忽然紅了眼眶,在林建民手落下來的時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後順着力道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
在林建民因為慣性幾步走過來的時候, 對着林建民的肚子就是一腳。
沒有人能想到林楷出手的動作會這麽快,并且這麽不留餘地。
“咚!”
林建民被他撞到了旁邊的尖銳櫃子上面,後背重重磕向那一角。
但林建民到底是流氓痞子出身, 倒的時候眼疾手快,死死握住林楷的手腕就是不讓他走。
于是兩個人同時倒地。
“哐當——”
桌面上的青花瓷花瓶摔到地上破碎掉,鋒利的瓷片稀稀迸裂一地。
林楷手死死掐住林建民的脖子。
“你想死!!”林建民瞪着林楷,眼球因為缺氧逐漸凸出, 額頭上的筋筋暴起,面色血脹。
“是你想死!!!”林楷打紅了眼睛,拿起了地上一片破碎的瓷片高高舉着起來。
他也不是以前了, 不會跟小孩似的随便任人宰割任人打罵。
他現在聽不進去任何東西。
沉寂了很久的周圍突然有人開始尖叫。
女人的尖叫, 男人的暴喝, 小孩的痛哭……他身陷囹圄,邁不開一步。
十多年的恨了。
他早就想這麽幹了……
他可以死, 但是林建民也一定要死!
林楷聽見有人立即開始竊竊私語,好像有人開始拉他了……那些僞裝的東西在現實裏瞬間變得一文不值。
刀沒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每個人都他媽是看客。
“小楷!”
林楷的聽覺終于恢複。
傳到耳邊的第一聲是瑛子的哭腔。
随之,他和林建民也被人分開了。
瑛子扯住他,聲音發抖:“這麽多人都看着, 不能讓別人說你沒有教養!”
教養是什麽東西?
林楷一瞬間大腦失去了思維能力。
在這樣一個環境,居然有人跟他提教養。
太可笑了。
那些站在門口看戲的人也上來假惺惺勸架,拉住了林建民,嘴上說着“別動手打孩子啊”“別跟孩子計較”,眼神卻迸發着興奮的光。
林建民彎着腰劇烈地咳嗽了一會兒,兇狠地瞪着林楷,到底是沒在這麽多人面前再動手。
林楷咬牙瞪着林建民和那群看熱鬧的人:“你們都不是人……”
這一句話瞬間把其他人也點着了,一瞬間大家的臉色都變得鐵青。
“別人的事輪不到你插手!”林建民說完,又開始劇烈咳嗽。
“哎,我說建民啊,”其中一個四十多的男人掃了一眼林楷,陰陽怪氣地道,“我家孩子可從來不這樣,這小孩的嘴巴說的話太難聽了……”
林楷認識這個男人,也是個趨炎附勢的,聽說這兩年混得不好了找了個富婆包養。
“在場這麽多人就你媽嘴巴愛管閑事?”林楷正火大着,髒話也是直接罵了出來,“賣屁股的鴨子還擱人面前踮着腳後跟看戲,賤不賤哪你?”
那個男人的表情也瞬間變得煞白。
“夠了!”林建民胸口起伏着,“給我閉嘴!”
“林建民。”林楷回過頭,漠視着他,“你早晚也會這樣的。”
林建民再欲動手。
“快攔着啊!都把他趕出去!”瑛子把林楷護在身後,讓那些人把林建民推出去。
她感覺到了林楷冰涼一片的手心,比冬天的雨水都冷。
她輕輕揉了揉林楷方才挨過一巴掌的臉頰,眼睛布滿紅血絲,輕聲道:“小楷,聽姐姐話,在他們面前別說這些話,會有人在背後說你的……”
林楷看着被關上的門,人潮退下去了,外面依舊很吵,他垂了下眼眸,順從地答應道:“我知道……抱歉。”
瑛子心疼地看着他紅腫的臉頰:“疼不疼?我給你去拿冰毛巾敷一下。”
林楷沒有說話,瑛子去衛生間給他擰了一條毛巾貼在他的臉上,林楷不反抗,安安靜靜地任她弄着。
“好好敷一會兒,明天就不腫了。”瑛子讓他到旁邊的木凳子上坐好,“我去給奶奶喂蜂蜜。”
林楷睫毛顫了顫,伸手接下毛巾。
瑛子去拿蜂蜜罐。
房間門打開了,那名磕着瓜子的老婦女倚靠在門邊,眼神毫不掩飾那股輕蔑,放肆地打量着老太太和瑛子。
瑛子只當沒有這個人,她捧着蜂蜜,只問老太太:“奶奶,餓不餓?”
奶奶無法說話,用只能動的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慢慢揉着胃,隐晦地說自己餓了。
站在門口那老婦人嗤了一聲,翻了個白眼,過了沒多久,她的丈夫進來了,是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兩個人低語着。
聲音不大,但在這個有回聲的屋子裏聽的還算清楚。
林楷隐約從他們的談話裏了解到,這個男人是老太太的兒子,旁邊那個婦人是她的兒媳。
男人厭棄地道:“這都幾天了,怎麽還不死?”
“怎麽會死呢?”那婦人陰陽怪氣地道,“有些人今天喂一勺蜂蜜,明天喂一勺蜂蜜,想死都難!”
林楷回頭用帶着紅血絲的眼睛緊盯着她,沒有任何表情,無端讓人覺得可怕。
那婦人皺眉:“看什麽看?”
林楷不說話,依舊看着她。
老婦人被盯得心裏發虛:“神經病!你和你爸一家子都是神經病!”
她被旁邊的男人拉了出去,臨走時賭氣,重重把門砸上了。
“瑛子姐。”林楷說,“還能救嗎?”
瑛子沉默片刻:“如果可以救的話,什麽辦法我都會救的。”
老太太九十多的高齡,活一天少一天,救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器官已經老化了,東西勉強咽得進去,但消化不了,照樣還是餓。
瑛子坐了下來,緩緩說:“其實我有的時候也在想一件很傻的事情……人活着痛苦,倒還不如死去一了百了。”
林楷看着她。
“奶奶身上的皮膚爛成這樣了,多活一天都是受罪,這次可能治好了,下次呢?誰也料不準會不會有更痛苦的東西在等她……”
“你也不想讓奶奶活了嗎?”林楷問。
“沒有。但是我不是神仙……”瑛子把勺子慢慢放到老太太嘴邊,又開始哽咽起來,“人總要接受現實的,小楷,我也不希望她死,但是怎麽樣才可以留住她呢……”
林楷看着奶奶咧了咧嘴,費力地用嘴唇把蜂蜜抿進去。
她吃得很慢,好像知道自己時間不長了,對這個世界任何一樣東西都很留戀。
林楷也許能明白瑛子是什麽意思。
時間快到頭了,要等着死神把自己帶走,能拖過一天,拖過兩天,但誰都脫不開死亡。
他無能為力,也束手無策。
老舊的電視機裏放着最近幾天的天氣預報,後面連着幾天都是纏綿不斷的小雨。
兩天後,老太太沒有了呼吸,村裏那個郎中來看,瞳孔已經擴散了。
所有人期盼的這一刻終于到來,他們惺惺作态地流淚,跪地哭喊,戴白帽,折元寶撒黃紙,然後和着人一塊入了棺。
他們請了八仙擡棺人,請人一路吹着唢吶撒着白花花的紙幣,從家門走到火葬場。
唢吶的調子吹得心裏發涼,路上的人為了不沾這晦氣,碰到了就繞道走。
但莫名的,林楷卻不想哭了。
他覺得可悲,覺得麻木,好像在這個村子待久了人就會同化,看什麽都像是平常。
村子裏最有名的廚子來做飯,街坊裏幾個塑料棚搭着,雨滴漏不進來,飯菜做得很香,戴白帽的人互相談話,平淡到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宴會。
林楷硬生生咽下這口飯,米飯太硬,硌得喉嚨生疼。
林建民當衆給了他教訓之後,上車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一路開車把他送到淞州高架底下很空蕩的地方就把他扔下來了。
“一張嘴巴那麽能說,手勁兒現在也大,你那麽能,有手有腳的給我自己乘車回去。”林建民頭也不回,開着車就走了。
林楷上了公交車,乘車去了火車站買票回去。
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茗州。
這會兒茗州已經不下雪了,積雪不多,地上還有很多灘融化了的水。
程璇給他請的假為期一周,不知道有沒有和班裏人透露過什麽風聲,他打開手機,沒有人過來打擾他,只有每天堅持和他發着日常的江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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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午餐是大米飯蓋飯,青椒炒肉末,學校的菜真的惡心。
-天氣挺好的,給你把床單洗了一下。
公交車一路乘到家門口,林楷拿鑰匙轉開鎖孔,門打開,江昀圍着圍裙站在客廳中央,對他笑了一下:“主人,歡迎回家。”
林楷愣了一下:“你怎麽進來的?”
江昀把桌上的一把鑰匙拿出來:“你和我說的備用鑰匙啊。”
林楷想起來之前早就告訴過江昀備用鑰匙在哪兒了。
他臉色不太好看,輕輕笑了一下,嘴角扯得有些疼,他舔了一下:“這樣啊……”
江昀看着他,忽然伸手捏住林楷的下巴,他仔細看了看,拇指抹過他的嘴唇:“這兒……怎麽破了?”
林楷抿了抿:“不小心咬到的。”
江昀默了默,沒有多問什麽,去廚房給林楷下面吃。
那事剛發生,林楷扯了扯嘴角,面條吃了沒幾口就去廚房倒了。
“飽了?”江昀問。
“中午吃太撐了。”林楷笑了笑。
江昀知道這是反話,大抵是因為什麽事情導致沒什麽胃口。
“那我明天再給你下一碗。”江昀說,“總要嘗出個味來,這面真的挺好吃的。”
“行,我明天一定喝得湯都不剩。”林楷說。
晚上,茗州也沒能逃過那場雨,烏雲把天空蓋得厚厚的,看不見星星和月亮。
林楷洗完澡趴在床上,電視機打開調到了戲曲頻道,臺上唱着《四郎探母》。
“喜歡聽戲?”
林楷回頭,江昀沒有穿上衣,硬朗的腹肌暴露在空氣中,頭發發梢沒有完全吹幹,眼神含笑,有些勾人。
林楷飛快眨了下眼,搖頭道:“不喜歡,聽不懂。”
江昀笑了起來,走過來坐到他旁邊,呼嚕一把他頭發:“不喜歡聽這個幹什麽?”
林楷把電視機關掉,翻了個身仰躺着:“那個奶奶喜歡。”
江昀問:“上次跟你去見的那個嗎?”
“嗯。”林楷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過了好久才說,“那個奶奶……走了。”
江昀愣了很長時間。
“我就是有點想不通……”林楷說。
江昀在他旁邊躺了下來,看着林楷:“願意和我說嗎?”
林楷當然不會不願意,他把今天看到的聽到的所有都告訴江昀。
江昀聽完沉默了,良久吐出一個字:“操。”
林楷頓了頓:“那個奶奶從小就很照顧我,小時候我爸媽不在家,都是和我外公外婆住一起,有時候他們出去了不在家,我就跑到那個奶奶家去吃飯,那個奶奶家有條花狗,我和它一玩可以玩一天。”
江昀想象着林楷小時候,應該是只白白嫩嫩的小團子,穿着迷你的孩童服裝,估計還沒鄰居家的狗大,在別人院子裏和花狗追着玩。
沒有家人陪他,他就去鄰居家和小動物一起玩,自己逗自己開心。
江昀突如其來地有一些心疼:“沒有其他人和你玩嗎?”
林楷愣了愣,垂下眸子:“有……街坊裏有個姐姐,比我大一歲,經常騎車帶我去村子裏的小店裏買小辣條吃,我們玩得很好。”
他頓了頓:“我以為她一直挺喜歡和我一塊玩的,但好像不是。”
江昀問:“為什麽?”
“我不太明白。”林楷說,身邊的遙控器硌到他了,林楷把他放到了床頭櫃上,“那天我去找她,她當時上小學了,在家寫作業,我去敲門,敲了半個小時才給我開。”
“她當時好像很生氣,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以為是我瞎想,我和她說,姐姐你去橋邊的樹下玩嗎,那邊有人做了一個很大的秋千。”林楷忽然覺得嗓子很渴,他咽了咽口水,“那個姐姐直接把我推開了,沖我吼,說誰要和你去玩,我可沒有你那麽幸福……然後,把門砸上了。”
林楷說完就沒再說下去,他到現在都很難理解那個姐姐口中的“幸福”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說他“幸福”。
“可能……覺得我爸挺有錢的,所以就覺得我應該過得挺幸福,畢竟那個時候我爸在別的城市開了好幾個連鎖的店。”
林楷說完突然覺得很好笑,躺在床上眯眼笑起來了。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一下一下敲擊着窗戶,叮叮咚咚,都說秋季的雨是凍雨,下了沒幾場就要入冬了。
江昀撐着坐了起來,低身看着他:“會覺得難過麽?”
林楷手指揪住他的衣袖,輕輕搓着:“你猜。”
江昀眼眸動了動,沒有說話。
林楷笑了起來,表情和往常一樣幹淨,讓人什麽都看不出來,但是江昀覺得心髒被針紮了,一個角尖銳地泛着疼。
他在想,是不是林楷經常這樣裝作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不然為什麽可以爐火純青地什麽時候都能笑出來。
“以前陳敘陽告訴我,如果想起來會讓人覺得難受的東西就別去想,一感覺到自己的思想可能快跑偏了,就趕緊把他拉回來。”林楷慢慢地說,“我拉不回來,陳敘陽就在我旁邊說相聲,所以每一次想不開心的事情,就總感覺腦子裏有一個陳敘陽,拽着我的思想懸崖勒馬似的,不允許它們跑偏。”
江昀看着他,輕輕皺眉:“為什麽是陳敘陽。”
林楷擡頭看着他:“也可以是你。”
江昀低下頭,視線落在了林楷受傷的嘴唇上。
林楷沒有察覺,輕輕用臉蹭着他的胳膊:“今天我爸在那邊發火了,大家心情都不好,我還沒調整過來,別醋了。”
“你爸發火?”江昀頓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麽。
林楷沒有說話。
一股心疼又窩火卻無能為力的情緒湧上江昀心頭,他伸手輕輕碰了碰林楷的唇。
“所以這個……”江昀摸着他的嘴唇上的傷,“他打你了麽?”
林楷沒有說話:
他從來沒有主動把那些事真實地告訴過誰,他覺得無用,說出去了又如何,主意再好也買沒地方可使,大部分人也只是聽個樂子,轉瞬就忘了。
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說同福可同享,真到有難有悲的時候還是得學會自己受着。
林楷好像一直很孤獨。
那種孤獨好像和江昀很相似,他們可以和周圍的人關系很好,卻走不到心裏去,一邊封閉一邊又渴望有人可以靠近他,代替父母彌補幼時他們不在身邊的虧欠。
江昀眼睛裏隐忍着心疼,緊緊盯着林楷微軟的唇:“他經常這麽打你。”
林楷只是笑了一下,當作默認。
承認這件事很可怕,他不敢說不敢提,把最可怕的事壓在心裏十多年無人問津。
林楷心裏清楚地很,自欺欺人沒有用,時間磨滅不了它存在的痕跡,它形成了一塊人人不可觸及的雷區。
他們在沉默中對視,他們站在彼此的眼睛裏,任憑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鼓點似的敲在他們心上。
有什麽話呼之欲出。
林楷吸了下鼻子,偏開視線,起身走向陽臺:“我去把窗戶關上。”
“林楷,”江昀喊住他,他沉默良久才道,“扛着不累嗎?”
林楷頓住腳步,鼻尖突然酸了。
江昀看着他單薄的後背:“你在撐什麽?”
人就是這樣矯情,嘗到甜頭之後就不願意再吃苦,連受一點委屈都覺得承受不住。
林楷喉結一哽,視線模糊了。
江昀一心只顧着林楷唇上的那一道口子,後背擁住他,吻了吻他的耳垂:“疼嗎?”
他也開始迷茫了。
因為以前經常這樣,所以肉體記憶住了這種疼痛多年之後,傷疤消了,疼痛感也不存在了。
那還疼嗎?
林楷眼眶很紅,輕聲道:“不疼吧。”
江昀慢慢去看林楷眼睛。
林楷眼角紅着,偏頭不讓江昀看到這副丢人的模樣:“別看了……”
江昀心裏一疼,撫着林楷後腦勺把他攬進了懷裏。
林楷額頭抵着江昀肩膀,不聲不響。
生來就在井底的蛙不知道這個世界本沒有牆,它們擡頭看天,就以為那是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