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試探和僵持
我的拒絕聲放得很低。
低得近乎從未打破過此間的沉默。
但森歐外顯然聽清楚了。
他只是微微垂眸了片刻,便又擡起眼來面色不變地看着我。
森鷗外溫和的假面似乎這麽多年都是這副樣子,讓人難以窺探他的情緒。
“好吧。”
他喟嘆了一聲,似乎有些遺憾。
“既然已經說了會相信小姐,那麽就不會出爾反爾。”
“看在中也的面子上,青木小姐就不必待在審訊室了。”
“而且小姐現在恐怕也沒地方去吧……中也那裏當然暫時不行哦。畢竟青木小姐什麽都不肯說,卻又堅稱自己是港|黑的‘家屬’……”
森鷗外笑眯眯地展現着自己的寬和。像個盡職又慈愛的長輩,包容我所有的“無理取鬧”與莫名其妙的“拒不配合”。
“先留在港|黑吧。換身幹淨的衣服,再好好睡一覺。”
“這裏總是不缺休息的地方的……而且不會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小姐也不必害怕會被‘熟悉的陌生人’糟糕的态度給傷害。”
他狀似無意地狠狠在我心上戳了一刀,略過我有些繃不住的神色看向我背後的幾尊門神。
又重新聚焦于我微熱的雙眼,釋放慈愛的垂憐。
——“小姐能理解這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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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鷗外想表達“友善”時,他的每一句話語和喟嘆都能柔軟動聽得讓人因為其中包含着“理解”的溫柔而沉溺。
倘若我真的一心依賴于中也,在婚姻裏壓上了我所有的砝碼。此刻對于被命運戲耍底牌盡失的我而言,森鷗外的安排實在是将我放進了一個雖有些危機卻總體尚算得上是溫暖的港灣。
那麽我應當松了一口氣,全心期盼着自己得到承認。
——而那大抵是森鷗外覺得最失望的結果了。
……
可我恰恰不是。
在我拒絕向他袒露我記憶中的“過去”時,有些不言而喻的事情已經在沉默中彼此心知肚明。
對上森歐外潋滟的紫眸,我的心狠狠提了起來。
——畢竟,我正是他期盼着的那個結果。
我的門外有兩人守着。
進食後,那股噬魂般的饑餓乏力感大大減輕了。
而這張過分柔軟的床鋪卻讓我本就酸軟的肩膀和腰椎愈發難受。
加之這突如其來的、宛如噩夢般的“真實”,我忍耐着這些煩亂,根本無心睡眠,兀自猜測着這種虛假的和平到底會能僵持幾天。
……
在被帶出首領辦公室後,幽暗的走廊裏,我迎面撞見了“無心的惡犬”。
他陰冷地掃過了我的臉龐和全身上下。
對上我沒有鞋子的髒兮兮的染血白襪,他身影似乎微頓了片刻,繼而收回目光,冷厲地與我們幾個擦肩而過。
我确信這個停頓不是我的錯覺。
這恍惚間讓我憶起了幾年前初見的場景。
同樣是這種陌生的眼神。只是此時的他渾不在意我的身份,而那時的“幼犬”如臨大敵。
***
太宰這個狗東西又到我店門前自挂東南枝。
我心頭堵着一口氣,恨恨地抽出我的大鉗準備上前剪斷他的繩子。
意識還沒有陷入恍惚的太宰發現我兇神惡煞地揮舞着大鉗正靠近自己,驚恐地朝我的方向拳打腳踢,意圖制止我靠近。
然而全身上下只有脖子這個着力點的青花魚已經是條任人宰割的鹹魚了。撲騰起來踢腿的樣子活像個垂死掙紮的麻蝦。還因為太過活躍加速了缺氧,臉色迅速漲紅。
瞪着我的眼睛也開始恍惚翻白眼了。凸出的眼珠子還不安分地四處亂瞟,企圖讓尚在人間的軀|體能搶先看見三途川的彼岸。
我:“啧,真醜。”
太宰治:??!!
垂死病中驚坐起,掄起鐵拳砸死你!
我驚奇:“還能聽見的嗎?”
“啧啧啧,那太宰治你聽好了。我會等着,等你看着快死了再剪斷你的繩子給你急救。”
“安心!絕對讓你享受遍了瀕死的痛苦,同時保住你的小命。”
“我青木昭的店門前絕對‘謝絕死魂’!”
……
醒來的太宰治挎着個批臉,整個人散發着陰郁的氣息。
如果是兩年前的我,恐怕還會被這種帶惡人氣息吓到躲得遠遠的。
畢竟剛跟他認識時這家夥整個就一個憂郁系美少年,偏小嘴抹了蜜。搞得我對他憐愛無比,都不好意思拒絕他。
直到兩個月後,我買菜回家抄了近道,無意中撞見這家夥帶着一幫子黑西裝跟人火拼。
這人開槍打屍體的癫狂樣子真的……
反差過大!以至于我一度被他搞得差點太宰PTSD。
終于明白一開始的他完全是在套路我……而之後兩年多的互相折磨足夠讓我認清船新版本的太宰。
——現在的我是千錘百煉飽受摧殘不懼風霜雨雪的我!
“真過分啊昭醬。”
“害我這麽痛,還故意讓我死不掉。”
太宰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仿佛當他不存在地拆樹上的繩索。
緊接着眼神突然放光,似乎忽然想通了什麽。
“昭醬的想法是不是……如果你都告訴我一定會救我了,而我還要自殺的話,那我忍受的痛苦就都是我自己找的了?”
我聽罷一頓。
雖然我之前沒這麽想,但覺得他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哎。
我嚴肅點頭:“沒錯!我就是這麽想的。”
太宰的眼睛瞬息湧上了粼粼的水光,硬質糖果一般的雙眸變成了黏軟的大福。表情飽含深深譴責和不可置信:
“怎麽這樣啊!”
“那昭醬不就跟那些玩弄女人的敗類一樣了嗎?”
我:?
WTF??
太宰治你是怎麽好意思說出來這話的?
雖然你名義上的确母胎SOLO,但你哪次不是跟妹子各種暧昧,情報套到了就變臉走人???
“什麽敗類?我怎麽就成了敗類了?”
我不可置信!并不能接受一個母胎單身被太宰治這種男人扣上渣女帽子。
何況他是在暗示我渣他嗎?
天地良心,我只心底裏偷偷想過搞他的搭檔,絕對沒有想對這個小白蓮下手!
太宰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自顧自往前走着。
拉長了調子:“就是人渣哦——”
我怒氣值MAX,把繩圈像套馬一樣往他脖子上抛。他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扭腰躲開了……
這家夥不太能打是真的,但溜得利索也是真的。
可惜我也是個體術菜雞。被中原先生憐憫的目光深深打擊過後,也只有太宰能讓我找點自信了。
如果是中原先生,盡管可能一擊不中,但太宰指定跑不出十米就得被當場抓獲。
兩個菜雞互啄的後果就是……接下來你追我趕的。等他終于被我拴上了“缰繩”時,我發覺我們倆已經在貧民窟的深處了。
我:怎麽感覺自己被套路了?
……
我被這只黑貓精扯繩帶着往前,漫無目的地走着。
鎮定地環顧四周那些滿含惡意與貪念的視線,我做好了随時放開繩子的準備。
太宰治倒是比我還漠然,全然當他們不存在。
“昭醬知道嗎?男人會告訴女人‘不要走人少的小路’‘不要晚上出門’‘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危險的地方’這樣的話。”
“這樣倘若這個女人出事了,男人就可以把罪責推給女人——‘我分明告訴了你不可以這樣做,你還是晚上出門了。所以被害就是你自找的啊。’以此來轉移矛盾焦點,為罪犯脫罪。”
我:?我知道啊。所以呢?
被我扯得一個趔趄的太宰矯情地叫了起來。
“昭醬真粗暴啊。”
他看向我茫然的眼神,嚴肅地控訴:
“所以昭醬剛才那些什麽‘太宰是自找痛苦’的危險想法是一樣的!都是人渣宣言哦!”
我:……這就是你閑着沒事就挂我店門口的邏輯?
門口吊着個半死不活的玩意兒,我不用做生意的嗎?
我面無表情的收緊了繩索,這家夥發出了些許暧|昧的呻|吟……
“唔,太緊了啊昭醬——要受不了了……”
Ntm!!!這狗東西是在性|騷|擾吧?!這個睚眦必報的玩意兒是為了報複我方才說他醜吧?!絕對是的吧?!
中原先生你每天過的都是什麽苦日子啊!
我使出倒拔垂楊柳的力氣勒緊了繩子,這下他是徹底說不出話了。
“那麽請聰明的太宰先生給我分析一下下面我說的這個例子吧。”
無視他完全發不出聲音的表示和比劃,我擺出地獄閻羅的猙獰面孔:
“從前有個男人,娶了個門當戶對的老婆,生了一對兒女。”
“但他覺得身為作家的自己需要追求激情才能寫出好文章。”
“于是他在外面頻頻耍風流玩女人。”
“他的妻子雖然聽到了風言風語,但作為傳統的順服的日本女人,她選擇了沉默。”
“有一天男人和情人在街上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恰好被帶着兩個孩子出門的妻子迎面撞上了。”
“當時場面很尴尬。他和情人松開了手看着妻兒。妻子孩子看着他。雙方都沒有說話。”
“場面冷了一會兒後,妻子率先一言不發地摟過兩個孩子回家了。”
“妻子離開後,太……男人覺得相當尴尬與羞恥。”
差點嘴瓢說出來“太宰治”……
“于是男人晚上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服藥自殺。等着看妻子會不會救他。”
“發覺門外異響的妻子打開門看見了垂危的丈夫和一旁的藥瓶。叫來了救護車。”
“從醫院出來的男人覺得妻子給他叫了救護車,街上的事就算揭過了。”
“于是之後就像無事發生一樣,日常出門喝酒耍情人。”
我惡狠狠地瞪着太宰治:
“請問深谙人性的太宰治先生——那個男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太宰掙開了繩子。
他不緊不慢地揉着脖子,鳶眸盯着我,若有所思。
意識到他很認真,我攥着繩子的手有點僵硬。剛才那股遷怒的怒火也被撲滅得差不多了。甚至因為他這副認真思索的樣子感到些許愧怍。
……
不等我心慌慌地打斷他的思索,一旁的破木板房子突然“轟——”得一聲炸開了。
我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就甩手一個屏障放自己面前了……
面前了……??
?我空間呢?
我被撲來的木板一板子給照頭拍趴下,伴随着衆多易碎的碎木屑攻擊,被掀翻在地還滾了幾圈。
…………
nmd太宰治!
我狼狽地爬了起來,回頭看了眼他臨危之際抓着我衣角強迫我跟他“有難同當”的手。跌面子的灰頭土臉和尖銳的疼痛讓我想當場打宰。
“你tm把我套路來這裏不就是為了當你的保镖嗎?!那你抓我幹嘛?!難道我是被你抓來殉情的嗎?!”
太宰:無辜貓貓眼。
“抱歉抱歉,我被吓到了嘛~”
“不過殉情嘛……”
太宰雙眼放光,以拳擊掌:“絕妙的主意!”
“昭醬是天才!是天才!”
“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去,哪有美人陪伴來得更美妙呢?”
愈發興奮的太宰無視了一旁從爆炸中出現的幾個人,扭頭就用pikapika的眼神看着我,甚至擺出了一副要“求婚”的姿态,托起我的右手。
“啊——!”
“昭醬!請問美麗的昭醬是否願意同我殉情呢~”
我先是吃了一驚,被他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反複無常搞得煩亂。伸出沙包那麽大的拳頭想錘他。
但或許因為剛聊到了“太宰治”的話題。我突然又聯想到了什麽。
我怔愣地放下拳頭,覺得眼前的太宰治某些方面正和我知道的那個人身形逐漸重合……
殉情嗎……?
那個人也是這樣……甚至還在失敗的結局裏害死了“殉情”的女人。
……
盡管出于對“世界”的好奇,我一直猜測着,不同的世界可能也會有相似的人和事出現。太宰治和他的“人間失格”大約就是如此。
但再加上求死和“殉情”……
這重合度未免也太高了。
這算什麽?世界的規律嗎?
終于看不下去我們這對“狗男女”不分場合地在漫天揚塵和滿地廢屑裏“深情對視”,一旁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逐漸失去耐心和警惕:
“你們兩個!”
我被驟然驚醒,重新聚焦的雙眼看見了太宰治冷漠盯着我的眼神,其間寫滿了探究和思索。
我冷汗都快下來了,慌亂調整自己的臉色。
太宰也低斂了眼眸。
氣氛一時間冷了下來。
我們不約而同收起了剛才的各懷心事。
太宰治放下了我的手,款款大衣衣擺,扭頭冷視着這個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原本已經放松下來的輕蔑輕易被太宰傲慢的眼神激回了警惕防備。
他的身後躺着昏迷不醒的四個孩子。
大眼一掃,破舊的衣服都被撕扯得破破爛爛。身上滿是爆炸的灼傷和不知是毆打還是撞擊出來的的瘀痕。
邊上倒是還有兩個清醒的,一男一女。
女孩子太過瘦削,身上的衣服顯而易見并不合身。大眼睛在幹癟的臉上顯得有些不協調,毛燥的黑發也色澤黯淡。
雖已入春卻并不和暖的天氣,她的腳上甚至沒有一雙鞋。小腳瑟縮在一側的窗簾布上,僅有一雙發黃發灰的舊襪子,在腳趾的位置不住往外滲着血。
護在他身側的男孩子形貌看起來更讓人心驚肉跳。同樣單薄的長袖大衣像被狗撕咬過一樣,蒼白幹燥的臉上滿是狂躁的警惕和攻擊性。
壓抑不住的低聲咳嗽逼得他眼眶豔紅。臉側的發梢似乎沾上了什麽白色的東西。
看現場的狀況,很顯然他就是和那個中年人爆發了沖突的存在。
盡管這個中年人對我們兩個已經表示了敵對,他的态度也沒有絲毫放松。
盯着我們的眼神,像是年幼卻英勇的鷹隼。
這就是曾經的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