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
“石敬澤!适才你為何撇下我獨自去喝花酒?”皎然緊緊握住手中的荷包,指尖泛青,撅着嘴道,“從樓上下來時,好幾個舞女樂伎都冷着眼看我呢,咬着耳朵說我不自量力,觊觎那勞什子淩三公子,就他,也配?”
不是你好奇心害死貓,自個跑上去的嗎?悠哉哉走在一旁的石敬澤選擇看街景。
見石敬澤不答,皎然摸摸鼻頭,現在的她好像确實不配……不過,“你評評理,”皎然斂斂衽張開雙臂,像一只從巢穴探出頭,等待朝陽沐浴的小雛鳥,“我這身小生扮相,難道不更像被觊觎的那位嗎?”白礬樓登三山一行,打擊了皎然出現得很不是時候的虛榮心。
石敬澤很給面子地笑着上下掃了幾眼,皎然覺得自己仿佛沐浴在朝陽溫暖的光輝中。人,就是需要被欣賞的!
“嗯,确實不像。”
皎然的世界瞬間就灰暗了。
收回張揚的翅膀,因為答案出乎意料,皎然忍不住抱抱自己,湊到石敬澤身邊探頭問,“為何呀?”
“樓裏的象姑,身段要比你清瘦,更文弱些。”石敬澤指了指皎然的眼睛,“此處要妖嬈些,且未曾聽聞淩三公子有斷袖之癖。”說起淩昱時,石敬澤似乎有幾絲崇拜之意。
皎然決定打擊下他這種盲目崇拜,“可有話好好說嘛,欺負弱女子是怎麽回事,再低點重點我就破相瞎了。”她的額頭還有些疼呢。皎然也想不通是哪裏得罪了淩昱,往日遠遠見他待人皆客客氣氣,盡管畫面有點忍俊不禁,像唐三藏走進齊聚各路妖精的盤絲洞,他的客氣也有皮笑肉不笑的嫌疑,但今日……
皎然腦海中浮現出上一世霸總小說裏那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忍不住尴尬得一陣哆嗦,她虛榮心再爆棚也沒辦法這樣自我欺騙。
“若非人家手下留情,阿姐你早就瞎了。”石敬澤湊近皎然的額頭使勁瞅了瞅,豆丁大的紅暈,不細看都看不出來,“阿姐你可知道,淩三公子的騎射箭法在京城裏數一數二?”不存在誤傷,肯定是故意。其實石敬澤更佩服淩昱能成為樓若那些比公主還高傲的樂伎舞姬的入幕之賓,京城不缺權貴,不是砸錢就能得來她們笑臉相迎的,也才顯得她們可貴。
但這層原因就不好對皎然坦白了。
石敬澤回過神,四下一看,才發現皎然已經蹲在路旁的攤販子前,石敬澤暗叫不好,莫不是傷了阿姐的心,害她蹲在路邊落淚,兩人從小吵吵鬧鬧,他還沒讓她流過一滴淚呢。
跟着蹲下一看,皎然正拿一撮草,樂呵呵地逗着木籬笆中的小鴨子小雞仔玩,笑得不要太燦爛。石敬澤收回了自己的同情心。
皎然早就将滿腹的疑慮抛諸腦後,正琢磨着怎樣花光荷包裏的九百錢。這錢不能留,她堅決不承認自己是二百五。
如果剛剛是大娘夜淩音在場,或許會冷冷放箭:呵!拿出九百的人,才是九百。
但皎然不會跟錢過不去,夜淩音有年輕時衆星捧月養成驕傲,而她只是一顆撲朔撲朔努力眨眼的小星星。
如果是二娘丁旖綽,想必當場就會把荷包重重扔回去,再來幾句:老娘吧啦吧啦……一段轟炸式語音輸出。
皎然自認沒有二娘一樣的爆發力。
思索到最後,皎然用淩昱給的錢,買了兩只黃澄澄的小鴨子。
一雄一雌,毛茸茸的多可愛呀,權當是低配版的鴛鴦,可以送給皓哥兒當寵物,長大還能下蛋養家,也算沒有辱沒她的養育之恩。
皓哥兒第一次收到會活蹦亂跳的禮物,開心得飛起。當即就給兩只小鴨子取了名字,一只叫小鴨,一只叫小黃,皎然表示汗顏。皓哥兒小黃小鴨傻傻分不清,指着小鴨喊小黃,追着小黃喊小鴨,滿院子跑,小鴨恨自己張嘴只能發出嘎嘎嘎——
一枚鴨蛋10文錢,一只鴨子一個月下蛋30只合計三百錢,幾個月本錢就能賺回來。晚上皎然抱着被褥躺在床上,猛地發現自己如今無論見到什麽,第一反應都是先算筆賬。
皎然嘆息一聲,果然窮得叮當響滿腦子就只剩下銀錢官司。翻個身,不由又想起她的便宜老爹皎仁甫來,便宜老爹渣得碎成粉,可銀兩倒是沒少給,吃穿用度從不虧待。
剛穿到這裏她也沒什麽追求,想着有個闊綽爹,當個富貴鹹魚也挺好。但沒想到世事難料,皎然又踢了踢被子換個姿勢,她不怨皎仁甫,這些年的榮華富貴,本不屬于她,借來的總是要還,但好歹爛船還有三斤釘呢。
西城的兩間鋪子成了這個家唯一的收入來源,第二天巳時未到,皎然早早來到位于內城西南中部、鐘樓寺附近的果子巷,比她上輩子上班踩點打卡還積極。
站在來客酒館的後院天井裏,皎然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家徒四壁。石青五間酒館,只留下這最小一間,還是費了老大的勁才盤下的。
小院子是方方正正的長方形,長約三步,寬約兩步①,右上角立着一口井,右下角有一個小竈臺,院子左面靠牆放置一個雙層木架,上層放四個胖乎乎的小酒壇,地上是兩個大的。
除此之外,院子裏別無一物。沒有酒館後院該有的瓶罐擠擠和酒氣飄香。
來客酒館旁邊是丁二娘的來客茶肆,丁旖綽毫無事業心,再加上眼不見為淨,遂把鋪子也扔給皎然。茶肆和酒館一般大,只是不帶院子,兩間鋪子後院共享,空蕩蕩的什麽都沒留下。
不對!茶肆的店長姚姐還在,丁旖綽做交接工作時,把人事權一并交給皎然。皎然尋思片刻,她需要一個信得過的看店人,姚姐人實誠又聰慧,二娘雙手給她按贊,于是皎然便把她留下。
姚姐生得敦厚結實,慈眉善目,眼角有不少溝壑,一看就是從愛笑的小姑娘進化而來的好姑娘,皎然接過她端來的熱茶,吩咐她該幹嘛幹嘛去,打量起這間酒館來。
酒館外間是和小院子長等寬的正方形,不過十幾平米,通往小院子的門開在左邊邊,靠着院子的牆立着整面的木架子,看着頗有壓迫感,加上櫃臺,職工區域占據酒肆近一半的空間。
木架上零星放五六個酒罐,露出坑坑窪窪略微發青的牆面,罐身貼有紅紙,上寫“羊羔酒”、“松醪酒”、“竹葉酒”等字樣。
皎然走進扣指敲了敲,一個個聲音清脆如黃鹂。
很好!都是空酒瓶,一滴水都沒有。
天色尚早,金色的光斑剛撒到小院裏,趁着做泥木活計的匠人還沒來,皎然整理了一下儀容,往旁邊的胭脂店去,剛踏進門,一陣幽幽的清香便撲鼻而來。
目光在鋪內巡視,只見櫃臺後一個芳齡少女,正百無聊賴地把玩手裏的香盒,“可是婉兒妹妹?”
何婉兒微微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幾年不見,婉兒妹妹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皎然将手信放到櫃臺上,又笑着問,“姑姑可在鋪裏?”
“你是,皎然姐姐?”何婉兒打量一下皎然,見皎然點頭,掀開簾子往屋內喊了聲。
“來得不巧,姑姑可是在忙?”皎然臉上仍帶着和煦的微笑。
何婉兒搖搖頭,“阿爹阿娘在用飯呢。”收回了手裏的香盒,拉過皎然的手信就打開,裏面是丁旖綽選的茶餅,也算拿得出手,皎然科普完兩遍沖法,簾子後還沒有動靜。
這讓皎然想起某位古人洗頭洗到一半,客人登門便立刻耷拉着濕發去相迎的故事。雖說也不用如此禮遇,但皎然心裏門兒清,沈氏也是捧高踩低,在給她擺譜。
說起來她跟沈氏并無血緣關系,沈氏是石家的葫蘆藤親戚,和皎家半點鑲邊的關系都沒有。皎家還沒落魄時,沈氏上趕着讓皎然跟石敬澤一起喊姑姑,皎仁甫大概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開胭脂鋪的妹妹。
沈氏從屋內走出來,看到皎然時不由皺了皺眉,“哎喲”了一聲,随即便咧嘴笑道,“是然姐兒吧?許久不見,怎麽突然到這來了?可有要緊事?适才姑姑在用飯,不小心怠慢了。”
話雖如此,但若放在以前,沈氏是萬不會“不小心”怠慢的。皎然簡單地把酒肆以後都歸她管之類雲雲的瑣事交代一遍,沈氏嘆息道,“你生得這樣好,何苦來受這罪?”在沈氏看來,女兒家家混得再好都不如嫁得好,“不如姑姑給你留意一門好親事?你也及笄了吧,不對,未及笄也可以相看了。”
皎然敏銳地察覺到沈氏嘴裏隐隐要将自己“賣了”的意味。沈氏不僅開着胭脂鋪,還兼職做牙人買賣,幫人說親,替人牽線。酒肆釀花酒的鮮花,便需要由沈氏牽線才拿得到比市價便宜又能批量的好貨。
有求于人,被人掐着命脈,皎然也想着和氣才能生財,言語上的計較從來不當回事。“姑姑,阿然想着先把酒肆再開起來,其他的事不急,以後說不得要給姑姑添麻煩了。”
沈氏拉起皎然的手,“傻孩子,說什麽話呢,姑姑也是心疼你。你摸摸姑姑這雙手,別看姑姑好像很風光,夫君能幹,女兒俏麗,這些年抛頭露面,守着家胭脂鋪,沒一點省心的日子,這背後的苦又有誰知道呢?”苦不苦是不知道,倒是先炫耀了一番。“姑姑時常想啊,與其辛辛苦苦大半輩子,不如趁年輕貌美,早早挑個腰纏萬貫的,有人伺候的那才叫好日子哩。”
有人伺候的好日子卻要時刻琢磨財神爺的眼色,皎然無言以對,并不覺得這是有福氣,還不如小門小戶,圖個清淨自在,蹲着吃飯都沒人嚼耳根子。
皎然配合沈氏又說了幾句體己話便要告辭,沈氏也不指望她能立刻聽懂,年輕人嘛,不撞南牆不回頭,骨子值幾個錢?等她在市井間滾一身泥,就知道她所言非虛。
串完左邊的門,皎然起身往右邊挨着的三墨畫鋪走去,這一戶也是老鄰居,不過和沈氏風格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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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古人以舉足一次為一跬,舉足兩次為一步。一步按1.5米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