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續約的手續并不複雜,但人與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一拉開,線就長了。酒務監官屬低級吏人,社會地位不高,可所理事務對酒戶而言說小不小說大很大。
皎然左右環顧,掏出一個荷包塞給他,“喏,請阿爺吃茶。”
監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分量,心道小姑娘倒是懂事,笑眯眯謙虛道,“在下哪有這個福氣,都是分內的事兒,分內之事。”嘴下客氣,手腳卻眼見麻利起來。
好容易将事情辦妥,皎然長長吐出一口氣,走到前庭空地時,聽見一陣談笑聲,往右一看,卻是淩昱還有兩個男子走來。
皎然血液轟地往上奔騰,她回頭看了看剛才的方向,塞荷包給監官若是被看去,不知道又會被怎麽想。
可給茶湯錢在本朝并不是稀奇之事,皎然聳了聳肩,疾步往左邊林木中的八角涼亭走去,留一個背影給來人,努力讓自己化身一棵柱子。
皎然努力擡頭觀望,圓亭遠看簡樸,湊近一看,處處獨具匠心,花梁頭雕刻八寶方勝,吊挂楣子和座凳楣子是八吉祥圖紋,燕子停歇其上,更增了幾分詩意色彩。正看得興起,談話聲卻由遠及近,片刻後,有一個清朗淡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姑娘可是姓皎?”
這聲音,若是換一張臉……意識到來人是誰,皎然變回人形轉頭和顏悅色道,“正是。淩公子有何貴幹?”皎然自動掃描眼前滿眼含笑的男子,身穿繡斜田字暗紋淺綠袍,額間束一條泥金朱色頭巾,心中又添了句,騷!包!
“沒什麽事?”淩昱朗聲一笑,轉身往亭中走去,那笑容差點讓皎然忘了幾日之前的過招,那日他還是皮笑肉不笑的,怎知換臉比川劇變臉師傅還快。不知為何,覺着頭頂有些熱乎乎的。
“我看姑娘好像對這亭子很感興趣?正好淩某略有了解,姑娘想知道什麽不妨說來,淩某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皎姑娘可要留下飲杯酒,我們也缺個伴。”淩昱在木凳上坐下,另外兩個男子也揮袍坐下随聲附和,随後而來的仆人呈上酒食擺在案上。約莫這人是來試新酒來了,果然是府中有人好辦事。
皎然作出一臉遺憾的神情,客氣幾句,道了聲“告辭”轉身飄走。
她可什麽都不想知道!若被人看見他們衆男寡女共聚飲酒,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謂三人成虎,若有意将她的家庭組成成分編排進去,只怕夜淩音好容易攀高枝生了個良籍女兒,又要重回起跑線步她的前塵。
而皎然不知道的是,方才塞荷包那一幕,正正好好落到淩昱眼裏。
待皎然轉身離開,坐在下首的酒務官開口道:“天瑞,你與那位美人相識?”
淩昱聞言緩了兩息,搖頭否認。
另一位酒務官緩緩道:“想來是位踏實肯幹的,少在此處見到如此年輕的女子來辦事。”
淩昱把玩着手中的荷葉杯不欲多言。肯幹是真,踏實與否卻有待商榷。若與她素未謀面,還能信她單純勤勉,被她那臉騙去,但想起她對皎家人人前人後兩幅面孔,就知道這姑娘善于粉飾自己,年紀輕輕城府這般深,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皎仁甫被那個外室拿捏得穩穩當當。
要說皎然也是委屈,她當初剛穿過來,睜開眼便躺在皎府床榻上,舉目無親,看哪哪膈應。在這個沒有男德只有女德的時代,要她對只會播撒種子的渣爹表裏如一不是難為人嘛,能做好表面功夫,已經仁至義盡了。
皎然回到鋪裏,腦袋依然熱乎乎的,納悶自己何時如此血氣方剛了,中不至于見色望恥吧。她摸摸胸口,心跳平緩,可不要太像“古井無波水”,上一世她還被室友嘲笑性、冷淡來着。就聽見姚姐咋呼一聲,“小當家,你這鬓發,在何處滴到鳥糞了?”
皎然驚呼一聲當即抓狂得從凳子上彈起來,姚姐伺候張羅幫她除淨,又咚咚咚跑到隔壁讨糖來吃,這是當地的習俗。一時間送酒的平頭車又到了門前,自然沒法取水淨發了,真是好一通混亂。
這麽折騰了一頓,腦袋上沾過鳥糞的不适感淡去不少,擇日不如撞日,皎然和姚姐互幫互助将“來客茶肆”的招子換成“來客酒館”,點燃鞭炮,捂着耳朵笑得開花,看大紅爆竹噼裏啪啦化成濃濃的煙,酒館就這樣重新開業了。
聽到響聲,在門檻伸直脖子看到隔壁繡旆挂起,墨淑筠馬上轉頭跟墨氏報告,因此這對母女便成了來客酒館的第一批顧客。
“祝賀然妹妹新酒館開張,紅紅火火四方盛傳。”墨淑筠笑得有些用力,有點不知所措,又作勢理了理頭發,把禮物放在櫃臺上。
皎然笑着将禮物打開,是一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圖①,大氣磅礴,寓意紅紅火火,皎然沖墨淑筠眨眨眼,又俏皮地吐了吐舌頭,“謝謝淑筠姐姐,我很喜歡。”
兩人會心一笑,墨氏看得感慨,女孩子的友誼真美好。
新鋪開張,打折是想都別想,不過只要買酒者,皆有小零食送。獵奇尋新者有,老酒客也有。
皎然招呼墨氏母女到雅間入座。所謂雅間,就是此前茶肆那間,改造之後,如今下鋪整大塊如意紋棕褐胡毯,中層以等寬距離鋪三張回字紋包邊雙層茵席,席上各放置一張黑漆矮腳方桌,四腿作葫蘆狀,案腿托泥,以草編白蒲團為座。清雅簡樸,與外間隔開,有幾分可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
“然妹妹,你這壁畫,真讓人有聲臨其境之感。”朗月雲山,溪澗草屋,綠竹蒼松,燕舞莺飛,遠處牧子趕牛,近處野叟垂釣,“瞧那牧子,真像在百裏之外游蕩似的,小屋子看着大了好幾倍,你是怎麽做到的?”墨淑筠不由贊嘆。
皎然摸摸腦袋,不知道怎麽跟古人解釋“透視法”,展顏一笑道,“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技法,等有空畫給姐姐看,雕蟲小技而已。”
墨淑筠卻覺得自己真是坐井觀天了,想起前幾日還以為皎然不過僥幸,如此一看,卻是功夫不淺,當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裏又高看皎然幾分。
墨淑筠指着畫中屋檐下的鈴铛道,“等我改日給妹妹送幾個真鈴铛過來,挂在此處更顯真實。哦!還要些清竹香餅,上回別人送我,正好給你送來,你點在此處,若有風送來,鈴铛叮鈴,竹氣飄香,豈不更是雅事?”
看看,人一旦心境變了,正能量相加,就會不自覺做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事情來。
說話間,姚姐已經端來酒食,墨淑筠端起酒杯,桂香超然,聞之神清氣爽,以白杯為底,釀成玉色,“嗯,好香。”
皎然也很喜歡這種清酒,古人釀酒技術參差不齊,醞酒成效不穩,所以好酒匠難能可貴。又因條件限制,無法做到充分的複式發酵,谷物原料充分糖化後,卻無法充分酒化,所以口感都偏甜,酒度也不高,才有“會須一飲三百杯”這樣的豪情萬丈,不然飲無幾杯就該是“我醉欲眠卿且去”了。
“這又是什麽?”墨淑筠看着碟盞中的小球球問。
“你嘗嘗。”皎然将碟盞往前推。
墨淑筠夾起一顆小球球放到嘴裏,咬開金燦燦的外殼,香酥鹹香,裏頭是炸得酥脆可口的長生果,嚼起來五香迸發在唇齒間,回味無窮,只想再來一顆。
墨淑筠又夾起外殼滾着白芝麻的,“啊!甜的也好香!尋常的長生果過了油都脆而不堅,還有一股油味。然姐姐,沒想到你還擅下廚。”
其實這也不難。将茴香、香葉、八角、桂皮、花椒和大蒜用水煮開,倒入長生果與适量鹽浸泡半刻,撈起晾幹。在長生果中打入雞蛋,攪散裹勻,倒入生粉拌勻,再滾一層面粉防粘,油鍋炸至定型,撈出放冷。等稍微冷卻,再回爐重炸一回,重點就在于這一小步,就能保持它酥酥脆脆的口感。這便是琥珀五香長生果。
鍋中倒蜂蜜熬至粘稠,将炸好的長生果快速翻拌滾漿,最後撒上芝麻,這是甜味的蜂蜜芝麻長生果。
“這長生果,下酒倒是良配。”墨氏一顆豆一口酒,吃到最後,含在嘴裏化得軟綿綿,汲取那股鹹香。
可不是!這才是皎然內心打的小九九,小零食下酒越吃越饞,酒便不由越喝越多,獨酌閑談都适合。
“公庫酒桂酒好是好,但總差一點勁道。”墨氏一說,就暴露了多年酒鬼的身份。皎然想她這是嫌棄公庫的酒度數低,不夠香辣呢。
但也提醒她該把自釀提上章程了。
“行老聽是新鋪子,你又沒出師,本來不願給的,是姑姑好說歹說才替你求來些許份額的,我說你一個女兒家也不容易,行老才勉強應了允諾,雖少了點,但你沒經驗,多了糟蹋也是浪費。”沈氏不停用手絹點鼻頭,一臉感同身受之色。
醞酒耗原料,皎然看着沈氏拿來的花瓣,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拿得出手,都不夠塞牙縫的。且行老會關心一個小鋪子新舊與否?做買賣的哪有放着錢不賺的傻瓜,想是沈氏在花姑手下份額本就有限,又将她家的份額提價給了別家,才拿一點指甲蓋來搪塞她。
“姑姑要操持鋪子,還要給阿然分心,我知道姑姑不容易,但還請姑姑多在行老面前替阿然美言幾句,若是行老擔心債款的事,我們可以不賒賬的。”皎然貼心得連理由都替沈氏補充了。
“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若婉兒能多像你幾分,我的日子可真真舒坦了。”
被沈氏誇獎,皎然內心總是沒有一點波瀾。
“盛京酒肆萬千,從公庫拿酒多便捷,何苦自釀呢。女兒家的,你娘親也沒指望你賺那麽多錢,酒館這邊你就走馬觀花,找個佳婿才是正事。”
皎然不想給沈氏算釀酒的投入産出比,聽着話題又扯回人類子子孫孫的大事來,垂下眼皮道,“阿然知道,不過,酒館的事,還要勞煩姑姑多擔待些。”
“這是自然。”
沈氏說到做到,天天有鮮花送來,擔待是擔待了,但不過是今日比昨日多幾片,明日比今日多幾片的區別。
一向只動手不動口的姚姐坐不住了。這幾日的鮮花餅很是美味,且多數進了她肚子,但姚姐也忍不住抱怨,“小當家,隔壁也欺人太甚了,哪有人送花一點點送的,當每日上茅廁呢。我看八成是故意的,故意給我們使絆子呢。”
是啊,可也挑不出半點毛病,非親非故的,賣給你是做買賣,不賣給你也不能說她的不是。皎然嘆息一聲,當今之計,若是能直接和傳說中的花姑接上頭,花姑随手一揮,就夠她釀滿一院子的酒壇了,可人海茫茫,去哪找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