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教員說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不論上一世這一世,皎然都以之為真理,是以沈氏的唱衰潑冷水并不能撼動她分毫。
可原料欠缺,她的心情多多少少受到不小影響,做不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要說淡定從容,還是教員境界高啊。
百無聊賴之際,門口一位粉裳少女左手一盆右手一株,抱着兩盆紅豔豔的杜鵑花進來,看到在櫃臺發呆的皎然便眉頭一擰:“看什麽看,沒看到我手快斷了嗎?”毫不客氣。
“喲,這是誰呀。陶大小姐大駕光臨,小店都迎客好幾日了,大小姐終于屈尊降貴肯賞臉光顧一遭,真是蓬荜生輝啊。你看看,我這門楣都變亮了。”皎然刻薄道,眼裏卻滿是笑意,腳下生風,飄過去接過一盆。
陶芝芝放下花盆,揉了揉發酸的手臂道,“好了好了,論書我念的沒你多,論開口也沒有你嘴皮子利索。可我這不剛回京城,就馬不停蹄過來了嗎?你還不滿意哦?”
皎然笑笑,心裏泛開漣漪。怎麽形容她和陶芝芝的關系呢。
皎然是一個睡相很不優雅的女子,若把衣服當畫筆,不僅小日子,夜夜都能在床上畫畫。前生今世,她都習慣獨自睡覺,而陶芝芝,是唯一可以和她擠在一床被子裏說悄悄話的天選之女。
剛穿過來那會兒,皎然處于自閉狀态,皎府送她學騎馬,同場貴女對皎家“打秋風”的“遠方親戚”冷冷淡淡,也看不上作為商戶之女的陶芝芝。
陶芝芝生得瑩潤高挑,可她性子爽朗,是個直腸子,也瞧不上貴女的矜持清高,不屑熱臉貼冷屁股。所以看到在犄角疙瘩自閉的皎然時,頓時眼睛一亮,陶芝芝的母性光輝被提前激發,她手把手教會皎然騎馬擊棍,簪花鬥草,……畫風逐漸跑偏。後來皎然回到夜淩音身邊,陶芝芝也成日往小甜水巷跑。
而若問皎然對她的第一印象是什麽,那只有陶芝芝渾身閃瞎人眼的珠翠寶石。
兩盞小酒下肚,陶芝芝恰似忽然記起,啓唇一問:“二娘不開茶肆,閑暇在家?”
“是呢。”皎然腦袋一歪,想起好像許久沒有和大娘二娘坐下來閑唠嗑增進家庭關系了。
陶芝芝興奮地膝行至皎然身邊抓着她的手臂問道,“那能否幫我引薦,你說的二娘肯定聽,我想跟着二娘學沖茶,還有還有,束脩可以翻倍。”
皎然面帶疑惑地盯着滿眼放光的陶芝芝,她何時培養了如此娴靜的愛好。陶芝芝縮縮鼻子委屈道,“娘親說我太咋呼,學茶藝好修身養性,将來也好說親。你別擔心,如果二娘答應,束脩再翻倍也可以的!”陶芝芝肯定地點頭。
“二娘你就別想了,她早就不收弟子了。”皎然揚了揚脖子,咳了兩聲,“不如你求求我,我可是得了真傳的,可以勉為其難收下你。”
原本半跪着的陶芝芝聽完這話,癱坐在腳跟上,有氣無力道,“行吧,退而求其次,你就你吧。”
“行,那明日帶上翻倍束脩,到酒館來尋為師。”皎然摸了摸陶芝芝的垂髻笑道。
這話一聽就是在占她便宜,陶芝芝在她身上可是吃過不少虧呢,她叉腰皺眉道,“你還擺起架子來,你也不想想,這鋪子我少說也有一半功勞呢。”
皎然哀嚎一聲,“也是哦。那就減半吧,過時不候。”陶芝芝的父親人脈甚廣,當初石青家業敗光,這鋪子險些也被盤去,還是陶芝芝的父親從中周旋,才保下這鋪子。
“我幾日前在窗邊聽見父親和來人在交談,你可知道這鋪子的地皮是誰的?”陶芝芝突然立起手掌在皎然耳邊以氣聲悄悄道。
皎然哈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和你說正經呢。”陶芝芝彈了一下皎然的耳朵,皎然痛得吸氣,揉着耳朵看她,看她能說出什麽花來。
“是鳳洲錢莊!”
皎然聳聳肩,“切!早有耳聞啦,大半條街都在錢莊名下。”還以為能挖到什麽豪門八卦呢。
陶芝芝一副“這你就不知道吧”的表情看向皎然,接着胸有成竹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前幾年皎然整日游魂的狀态她還記得,“如果你那個不靠譜姐姐還在京城,我的消息應該可以賣幾錠金子。”陶芝芝自言自語完,如臨大敵般用氣聲在皎然耳邊緩緩道,“背後的財神爺,是越國公府的三公子——淩昱!”
皎然心底咯噔了一下,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陶芝芝,“你确定?”
看着皎然呆滞的表情,陶芝芝回她一個“你也不過如此”的眼神,沒見過世面。遂拍拍胸脯道,“我阿爹見那人時連我和阿娘都攆走了,我也是忘了東西突然折回去才偷聽到,聽到一半還被那人發現了,所以只聽到這麽點。”說到這裏,陶芝芝明顯有些遺憾,“而且你知道的,我家雖富有,其實也是給人辦事的。”
想到自己腳下是那人的地,皎然突然覺得屁股有點燙,心裏已經開始忏悔,早知道就對財神爺客氣一點,得罪財神可不是什麽好事兒。皎然抓起陶芝芝的手臂,将和淩昱最近幾次糾葛倒豆子一般倒了出來。
“你真行,得罪誰不好得罪他?就算他不同你一般見識,盛京城也會有姑娘等着排隊把你的鋪子踏平的。”陶芝芝翻個白眼接着道,“當初他送國公府大姑娘出嫁,沿途跟了一簇又一簇的姑娘,最後整條隊伍……”陶芝芝捂嘴笑了起來,雖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那畫面,想想就滑稽,都不知道是誰在成親呢。
皎然也有點慫了,心想以後見着財神爺一定認命裝孫子。
谷雨時節春夏相交,時而細雨綿綿,時而雷雨交織,街上行人有穿蓑衣的如閑庭信步,也有利落出行的頂着雨狂奔。
瓢潑大雨沖走清道夫來不及掃走的灰塵,也把一位不速之客送到酒館裏。
“老人家,風雨凄凄,濕冷入骨,要不……”話還沒說完,皎然就收到眼前的老者投來的不滿的眼神。
“別喊我老人家,我跟那些老頭一樣嗎?”老者嘟嚕嚕哼得胡子都歪了。
額,又是一個不服老的,皎然扶額。鶴發童顏,面色紅潤,氣色确實好,皎然忙點頭稱是,少男少女心都需要呵護,将火籠放在老者腿邊,回到旁邊的蒲團坐下。
“阿然。”陶芝芝拉了拉皎然的衣袖,下巴往隔壁桌擡了擡,輕聲細語道,“你看,他閉着眼睛多久了,坐得像尊佛,可酒就是不喝,難不成真是道士還是和尚呀。”
皎然扶額腹诽,說悄悄話就不要說得在場人都聽到好嗎。
果然,老者掃來一個鄙視的眼風。皎然趕緊救場道,“并非如此,山谷道人有詩雲:‘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老人……先生是行家啊,在等酒香由風入鼻,比湊近聞懂行多了。”
“你這個小丫頭還算有點見識。”老者睜開眼捋捋胡子,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環視了一圈茶肆砸吧道,“此情此景居然是兩個小屁孩做主,若是丁娘沖茶夜娘獻藝,千金老夫也掏得甘願,卿本佳人,奈何嫁做人婦都金盆洗手了哦。”
皎然登時來了興趣,她大娘二娘可都收山快二十年了還有粉絲。她有點手癢癢,只是此處沒有準備茶具,不然定要秀一秀茶藝叫這個老粉絲評點評點。二娘一直誇她沖得好有悟性,但皎然很清楚,二娘對她是幫親不幫理,“阿然最能幹”“阿然最好”随時脫口而出。真讓人有點不好意思呢。
老者摸摸下巴,“你也會沖茶哦,你是夜淩音的兒吧。”聽完皎然對丁旖綽過去的追問,老者淡淡道。這張小臉蛋有兩個人的影子,老者又捋了捋他那兩撇小胡子,不過嘛,另一位就不必提了。
皎然摸摸自己的臉,這麽像的嗎,而後默默點頭。
“這還差不多,我就說嘛,後繼無人,豈不可惜。”老者頓了頓又道,“你可知曉,當年夜淩音說過‘當不得正妻,自當別離’,丁旖綽說過‘抓不住夫心,定會相離’這話,如今來看,不是都應驗了?”
一旁的陶芝芝愕然了,看向皎然,“對上了耶。”
皎然不由提了幾個心眼,眼前人對大娘二娘過去的了解快超過她了,但是,“這不像她們會說的話。”
老者又道,“這是當年夜淩音和丁旖綽要嫁人時,對樓裏的媽媽說的。”
“不可能,原話定不是如此。”皎然堅持道。
“有何不對?夜淩音一生當外室,丁旖綽夫君跑路,你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是不是,當年那麽多仰慕者,文人士族,宗親權貴,怎麽兩個大好姑娘都接連眼瞎了哦。”老者啧啧道,有些憤然。
皎然想了想,“老人家是不是記錯了,其實夜娘的話,是對丁娘說的,而丁娘的話,是告誡夜娘的。”
老者不知不覺已經吃完一碟長生果,皎然喚來姚姐再添一份,聽得老者問道,“何以見得。”
皎然想了想解釋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嗯,皎府,娘親想我也不願進府去探望。夜娘心有執念,當初嫁為人婦,為的是那份情意,她從未想進府,因此不會去觊觎正妻之位,因為無名無分所以丁娘勸她要抓住郎君的心。而丁娘,性格,性格比較直接,夜娘擔憂她低不下頭做不得小,因此只能做大。”
陶芝芝聽完哦了一聲,看了老者一眼,又看向皎然,“阿然,我相信你。老人家,你為何來挑撥離間,差點都把我帶偏了。”陶芝芝挑釁地看向老者氣呼呼地道,兩位阿娘待她也是很好的。
老者哼了一聲,“你這個小丫頭太雞賊了,不好玩不好玩。”
皎然敬了老者一杯,“小女子我只是相信她們而已。”
“沒想到沒想到,大糊塗還能養出機靈丫頭,你娘親要是有你一半,當年識人那麽多,随便挑一個都不至于陰溝裏翻船被人騙去當外室,早就做一家主母榮華富貴神神氣氣咯。”老者手中的酒壺已倒空,揮揮手毫不客氣将陶芝芝跟前的端了過來。
“可那樣,不就沒有我了嗎。”皎然鼓起腮幫子道。
老者哈哈大笑,“那倒是。”随之點評起手中的酒來,“這酒香飄來要好半天,那些酒匠是偷工減料,還是被酒務官兌水了。”
這又讓皎然想起自己的傷心事來,苦笑一聲道:“等我買到花,有自釀酒,請老人家來嘗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