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回

次日,姚姐便看到皎然拎着大大一只被剝得光禿禿的鴨來到酒館,“小當家,這是要做什麽?”

“鹵鴨!”

其實用鵝才是最正宗的做法,但在歷朝歷代,鵝都被視為無上佳肴,一只鵝可以換十餘斤豬羊肉,還有“食品以鵝為重,故祖制,禦史不許食鵝”①的典故,禦史明令不準食鵝是因為要以身作則,官員食鵝則是壞了風氣。

更有趣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為了躲避禦史的明查暗探,官員食鵝時,都會剁去頭尾,擺上雞鴨頭尾來掩人耳目。

不過皎然用鴨不用鵝,并不是怕流失客源,主要還是因為劃得來。

潮式鹵鴨最獨特的便是一味南姜,它具備生姜該有的辣,又帶着自身特有的香氣,和鹵水恰似做了一個食材與食材之間完美的約定。

高溫讓南姜的辣、八角、甘草、桂皮、丁香、川椒、香葉、丁香、白豆蔻、草果的香、醬油、糖、飯酒滾成的醇,在彤紅的火候作用下交織融合,一點點滲進鴨肉的每寸肌理,并随着香味分子的不規則運動,飄香四方。②

對于閑來無事的盛京居民,一陣彌漫鼻尖的未知香氣,會讓人不知不覺朝着嗅覺的指引而前進。

“小當家小當家,外頭來了好些鼻子靈的酒客,都在等出鍋呢。”姚姐雀躍地跑進院子裏,看到皎然眼中閃爍的火光,急忙問,“小當家,你怎麽了?”

皎然吸吸鼻子,粲然一笑,“無事,被煙熏着了。快拿小碟子來。”

對有的人來說,從食物裏可以找到新意、煙火、思鄉、懷舊、戀家或是童年,而對于曾經是紀錄片編輯的她來說,卻是兩輩子的物是人非,像夢一樣的虛無缥缈,不能和任何人說的夢,她怕久而久之,連自己都相信上一世只是夢一場。

而搜尋香氣而來的,除了陌生人,還有剛和皎然建立友誼的……

“小然然,你又在瞎倒騰什麽?”花姑進了酒館就直奔小院而來,在鹵水鐵鍋邊又扇又嗅,這已經是他第N次光臨來客酒館了。

“花姑你真是狗鼻子!不過來得正好,正缺人手呢。”皎然将鹵鴨切片,點上芫荽,蒜頭搗成蒜泥加糖加醋,送到花姑鼻尖一閃而過,“幫我端出去。”

花姑兩手叉腰,吹胡子瞪眼道,“拿了我的花就過河拆橋,小然然,信不信我不賣給你花了!”

雖然聽着挺像那麽回事,但說實話,威脅的意味并不重,皎然笑道,“花姑你自便。”又揚了揚手中的刀道,“我每樣都給你留一點。”

花姑這才端起碟子做起兼職來。果然是人熟了就好說話。

一只鹵鴨可以有11種吃法:鴨肉、鴨翅、鴨脖、鴨頭、鴨腿、鴨爪、鴨肝、鴨腸、鴨胗、鴨舌、鴨心,其實還有鴨血,但暫時沒被皎然列入菜單。

吃法雖多,可鴨卻只鹵了一只,吃到的人并不多,但好在個個點了五星好評。姚姐大手一揮請吃到的多多宣傳,吃不到的改日早點,這一只鴨的效應算是物盡其用了。

剛鹵好的鴨肉汁多肉嫩,鹹香緊實,鴨皮肥而不膩,香滑入味,蘸蒜泥醋解膩,配芫荽增香,花姑夾起一片鴨肉道,“看着普普通通,入口卻回味無窮。”

皎然最愛的卻是鹵鴨肝,粉糯清甜,鹵香肝香席卷口腔,她從來不覺得,昂貴的法式鵝肝能與之勝多少。

來客酒館自釀招牌還沒打開,雖開始配之各種下酒菜招攬酒客,但主營仍是官酒,只有打酒才能買小食,不過這次花姑來,卻并未配鋪內的小酒,而是自帶了“流香酒。”

這流香酒市場并未售賣,是光祿寺專釀的皇家酒,皎然只覺得,人家取名就遠勝一籌,已經從起點直接跳到離終點一步的地方,反正看到這個名字,她是會很想買來嘗一嘗的。

“花姑,你怎麽會有這種好物?”皎然問道。

花姑正忙着啃一只鴨掌,先輕輕一吸,還帶着些許鹵汁,咬一口口感爽脆,嚼起來有膠質的勁道和鹵水滲透的醇香,“我哪有這個福氣,這是從天瑞那臭小子手指縫裏溜出來的,那小子私藏好多禦賜佳釀,老夫眼紅着呢!”

原來如此。

“小然然,何時才能嘗到你釀的新酒?”花姑問道,他對這個小丫頭,是越看越喜歡。

“快了,第一瓶肯定留給你。”

釀酒的确是皎然近來在鑽研的日課,小院仿佛成了她的實驗室,姚姐主外,她主內。

這日,皎然又撸着袖子在小院埋頭苦幹,中秋比酒她選的原料是菊花,因着本朝菊花酒早已不是節令飲品,一年四季都有菊花酒出售。

中秋亦是仲秋,本朝雖不及唐時“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壯觀,但也有“黃花漠漠弄秋晖,無數蜜蜂花上飛”之尋常。

菊花酒普及,新鮮菊花好找,适合她練手,但參選的酒品裏,十有八九估計都是菊花飲,是以她必須突出重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有了花姑這一層關系,每日送來的菊花瓣十分充足,皎然以小壇醞釀。先以菊花、麥冬入鍋加水煮爛,過濾得汁,将泡了一夜的糯米瀝幹蒸熟,拌入藥汁酒曲入甕裝壇,壇周用稻草保溫令其發酵,靜待數日,再壓去糟便得最簡單的菊花酒。

醞完酒,還剩不少花瓣,皎然準備變廢為寶制成香發菊花油,古人用香發油不只為滋潤頭發,還能起定型的作用。

自從搬到小甜水巷,物質水平急劇下降,可一屋子的愛美女士,對生活質量的追求依然精致不減,所以練着練着,皎然已經成了DIY小能手了。

制作香發油也不難,一鬥花一斤清麻油,攪勻按進瓷器,以厚油紙封口,隔水煮片刻便取出,最重要的是密封得嚴嚴實實,等十日後取瓶內清液裝瓶,便得護發香油,且久而愈香。③

皎然聞着兩手留存的花香味,只覺身心舒暢,香氣似乎帶有魔力,總能讓人呼吸都變平緩。

卻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讓皎然的呼吸又加快的争執聲。

“人走錢留,本店不賒賬!”姚姐的嗓門一向有點大。

皎然轉過小院門,朝櫃臺前一看,卻是一位峨冠博帶,氣質儒雅的男子,頗有風流雅士之倜傥。

看到皎然出來,男子本就欲言又止的喉嚨更像被噎住了。

姚姐看到皎然出來倒是像抓到了我方戰友,“小當家,這人吃酒卻賴錢呢!說明兒來還,可這樣的人,我們都遇着多少了!”

“姑娘,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小生真沒有說大話,明明……明明方才荷包還在……”說到最後,男子也說不下去了,任憑一張嘴,誰會信他?

皎然其實也不信,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巧合,縱使有,為何讓她做風險承擔者?

皎然扯着手中的菊花瓣,一瓣一瓣輕輕扯下,散落在棕褐色的臺面上,她擡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見他手指死死地抓着廣袖,手足無措,清雅的小白臉硬是憋成了豬肝色,欲要張口又強裝淡定……真有趣。

片刻後,皎然才啓唇道,“你可會寫詩?”

男子疑惑地點頭。

皎然眼中的笑意蕩漾到眼角,男子更加迷惑,卻聽眼前的女子說道,“酒錢就免了吧。”那女子突然又笑得狡黠,纖手一指,對着隔間的屏風道,“請公子在那留下詩一首,便當無事發生。”

按照皎然對真正的文人雅士不完全的了解,比起嫌棄他們窮,他們更害怕被指責沒有文化沒有氣節,他們渴望有人用“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類比自己,卻不願跟“為五鬥米折腰”這樣的典故沾邊。

男子沒有料想到這樣的發展,興奮地點頭答應留下墨寶,還提供了點歌服務。最後,白布屏風的左首第一面上,留下了筆鋒蒼勁的二十四個大字:“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谷雨過後,便是立夏,氣候開始轉熱,皎然身體康健,天生怕熱,還沒到盛夏就張羅着做幾身輕薄的衣裳。做生意就是幫襯來幫襯去,所以這買賣便落到墨氏開的另一家衣鋪裏,墨淑筠打着包票承諾會把皎然包裝成盛京時尚圈頂端的弄潮兒,皎然女兒家家的也很愛美,一路上笑得跟花一樣地回到了酒館裏。

前腳剛進門,後腳胭脂鋪的沈氏就抱着一匹布料登門而來。

“喲,姑姑今天怎麽有空過來這邊?”皎然忙着給沈氏斟茶倒酒,禮節周到。

沈氏則是恬着一張笑臉,用手絹點拭着額頭莫須有的汗珠道,“這不是立夏了嗎,姑姑想着氣候漸熱,正該換身新衣裳了,恰巧幾日前剛得了這匹新料子,你看看這色澤,這織法,是頂好的呀,姑姑瞧着這成色,多襯你啊,小姑娘就該打扮得嬌妍些,那才奪目呢,這不就給你送來了。”

皎然忙給沈氏端上一杯茶,這麽長一段話都不帶停的,別回頭咬到舌頭了,“姑姑,吃茶。”

沈氏滿眼慈愛地看着皎然,皎然只覺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姑姑可是有什麽事情?”

沈氏也确實有事相求,剛得這匹布是真,本來是想着留給何婉兒做夏衣的呢,又納悶不知給皎然送什麽禮,恰好看她從衣鋪出來,這才忙拿了過來。她知道皎然是個“好人”,能幫則幫,絕不會得罪人,所以早就準備好了一場戲要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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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湧幢小品》

②:參考自百度

③:《香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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