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雅間裏有竹香飄蕩,晨光溫和,皎然第一次發現,沈氏低眉順眼時,也可以溫婉得恰到好處。
“阿然,買花的事兒,是姑姑對不住你,不過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姑姑這邊出了差錯,你正好找到新家拿到大貨,姑姑也是很為你高興的。”皎然沒想到,功勞還能這麽算。“姑姑就知道你能幹靠得住,哎,不像婉兒……”
“婉兒?姑姑,婉兒怎麽了?”皎然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婉兒那個死丫頭是個沒主見又無才的,哪像你能立得住門面,又畫得一手好畫,寫一手好字。”沈氏也不想想,是誰成日告誡女兒女子無才便是德的。
皎然大腦飛速轉動,回想自己何時何地在沈氏面前炫技了?前幾日她閑來無事給墨淑筠畫小像,想來是坐在一旁圍觀的何婉兒回家說去,“人各有所好,我以前也和婉兒妹妹一般,正因有姑姑在,姑姑能幹,婉兒妹妹才能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沈氏心想誰說不是呢,又略帶嫌棄道,“所以才要我這個老娘操碎心肝。”
說到最後,原來沈氏是想讓皎然也幫着何婉兒也畫一幅小像,而她之所以攜禮而來先抑後揚自己打鼓自己唱戲,是因為想讓皎然給小像“潤潤色。”
其實一旦人畫成像,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美化,可小像多是自留,又不是挂起來當神拜,沒必要美化成神仙,除非……皎然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沈氏,“姑姑可是要送婉兒妹妹去選秀?”
沈氏聽着驚喜,覺得自己真是找對人,一點就通,能省好些口舌之功,“阿然真是料事如神,外頭的畫師叫家來,婉兒也害羞,她和你親,你能給她畫自然是最合适不過。”
皎然心中冷笑,這是讓她将美顏濾鏡往死裏開的意思,“姑姑,婉兒妹妹生得嬌俏可愛,潤色過了反倒不好。縱使這畫過了官府這關,後頭還要見真人,畫宮像,都是宮人負責,那阿然可就幫不上忙了。”
沈氏擺擺手絹道,“不怕,過得一關是一關,初試篩去大批人,後面走一步再看一步。”
沈氏倒是心态好,皎然笑道,“姑姑可真舍得送婉兒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入了宮可就難見着面了,婉兒妹妹單純,入了宮牆是福是禍也未可知。”
沈氏從來不覺得這是問題,哪家的閨女嫁做人能隔三差五回娘家的?風光的那叫回來探親孝順爹娘,窮苦的那叫拖家帶口來打秋風。她也是苦過來的,正值芳華時,何曾沒想過嫁個家有糧倉的郎君,奈何嫁了個不中用的,唯一的好處也只有老實聽話,這些年來憑她差遣,才有今日光景。
曲意承歡那些日子,她不想自家閨女也經歷一遍,有多少姑娘能嫁得家世好情也堅的如意郎君呢?都是曲意承歡,倒不如往那最高處去,還能掙個臉面,做個人上人。
聽完沈氏的激情演講,皎然一時無法反駁,這不是和現代的“寧願坐在寶馬車上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一脈相承嗎?“姑姑,阿然在皎府時,有聽聞當今聖上不沉迷女色,夙興夜寐,年年選秀也是因正值壯年,但最後選進宮的并不多,姑姑可有些成算?”
既然打了這個主意,自然是要先做一番背景調查的,沈氏一臉胸有成竹,“落選的也不多,宮裏不止給聖上挑,還給宗室皇親挑呢,也是個頂個的富貴。”
真真是打的好算盤,可那些皇親宗室,有時候比後宮還腌臜。皎然默然,沒想到沈氏又得寸進尺道,“阿然,你得空也教教婉兒舞樂,就挑見效最快的那種。”沒點才藝傍身,哪能取悅龍顏是不是。
皎然納悶了,“姑姑,舞樂可急不得,沒點童子功臨時抱佛腳也很難出彩,婉兒她……”
沈氏笑道,“所以這才來找你幫忙,阿然,你就幫幫姑姑這一回吧。”
幫是自然會幫,皎然望天興嘆,是不是比起酒館,她更适合開青樓樂坊啊……
做一個封建社會鄰裏和睦的好市民,真難呀。
沈氏很快就把何婉兒打包送來。雖然皎然覺得她有在做夢的成分,但有夢想總是好的。在這個時代,女兒家出頭的機會并不多,女子要過得好,除了會投胎有個好爹,便是嫁個好郎君。爹娘在女兒家的人生只占了四分之一不到的光陰,所以嫁得好宛如二次重生。
何婉兒年紀尚幼,又被沈氏嬌慣長大,總能冒出些讓皎然疑惑的死亡交流,譬如“你這身衣裳是前年時興的”“我的脖子好酸能不能畫快點”“你力氣大幫我揉一揉”,諸如此類的不友好,皎然通通一笑而過。
只要不觸及底線,都可以選擇無視。就像每個男子見到同類,都會在心裏默默打量能否打贏對方,再決定以何種方式交往,女子之間的暗自比較,再正常不過。人對自己,都是保護的。
皎然說到做到,何婉兒每日都來酒館打卡,陶芝芝也時常來學茶藝,一邊要為人師,一邊要當酒博士,每日過得不要太充實。
這日皎然正和姚姐統計酒館的銷量,自從教會姚姐鹵鴨,貫徹以賣酒為主,酒食為輔的政策後,銷量有了不小的上升,皎然一邊琢磨新的酒食,一邊學釀新酒,酒館每日可賣□□十枚瓶子酒,這已經達到盛京城同類酒館的平均銷量以上。
“小當家,晨間做的蝦,還在竈上泡着呢。”姚姐早上看了皎然做醉蝦後,心裏就沒放下過。
“哦!差點給忙忘了。”皎然撸起袖子往竈上去。
在湯料浸泡了半日,打開陶碗,濃郁酒香撲鼻而來,姚姐早已拿好碗筷在外間等候。
醉蝦做法簡單,毫無疑問地成為下酒菜單裏皎然新列入的一項。把桂皮、紅棗、香葉、茴香、花椒、姜片、醬油一股腦倒入鍋中大火煮開,加糖加鹽用小火煮半刻,再加花雕酒煮開晾涼,将蝦蒸熟後,放到湯料裏浸泡,半日後便徹底入味。
剛到外間坐下,何婉兒就背着木琴進來,不一會兒,陶芝芝也抱着剛得的新茶餅到了酒館。
“幸好我昨日多備了些蝦,不然你們這會兒就眼巴巴看着吧。”皎然雙手搭在桌案上,指揮兩人入座,聞着酒香,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開動。
店內無客,只不過剛要開動,又有人來。
蘇子安動了動鼻子,皎然一看,不正是那位差點賒賬留下墨寶的男子嗎。後面還跟着一位國字臉戴幞頭的男子,談不上有交情,也說不上不相識,這下可就不好吃獨食了。竹節蝦肥美,醇厚鮮甜,咬在嘴裏又彈又脆,是以三斤蝦很快見底,姚姐還意猶未盡地嘬着蝦殼。
蘇子安放下手中的酒杯,“沒想到小娘子除了心胸寬廣,廚藝也如此了得。”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嗎?但也是很努力地在拐彎誇她,“哪裏哪裏,還請公子改日多多光顧小店。”皎然兩頰飛紅,卻不是因為害羞。
酒氣上頭的可不止皎然一人,黑夜加上酒精,總容易讓人思維渙散,戴幞頭的男子心有所嘆地對蘇子安說,“去年此時,還是對飲三人,如今我們都是窮秀才,世南兄已經飛黃騰達,不可同日而語。”
蘇子安卻不以為然,給男子斟了新酒,搖頭道,“兄長莫要妄自菲薄,世南兄也只是剛起步,往後如何,還要看他有沒有真本事,你我也是如此。”
陶芝芝向來是個愛熱鬧的,不欲聽這些有的沒的黑的白的,見大家熱情高漲,當即提議來行酒令,因着人數不多,只能挑簡單的來,于是将屏風收起,看得到外間有無打酒客,又能六人皆到雅間坐下,連着姚姐一起,玩起了規矩令。
這規矩令不難,考的是大腦的協調能力,六人圍桌而坐,輪流用手比劃,先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再兩手同時畫圓,失誤者則要喝酒。聽着簡單,做起來相當難。
最簡單的動作反而最容易鬧出讓人啼笑皆非的笑話,除了皎然和陶芝芝,其他人都接連出糗,游戲就是圖樂,許是酒壯人膽,許是游戲精神滿滿,蘇子安沒有因為接連的錯誤便像前幾日一樣漲紅了臉,反而是笑得最開懷的一個,如春風撫過,如燈下透玉。
皎然既是“令官”,也是參與者,不過這游戲陶芝芝早就帶她玩透了,所以在開頭一杯令酒飲下後,她便無緣酒杯了,但游戲的妙處就是常玩常新,自己初玩被自己蠢哭,看別人玩又被別人萌哭,衆人捧腹大笑,很快旁邊的桌案便擺滿了一堆空酒瓶。
就這麽着,适才所有的傷感、失落和抱負,都在嘻嘻哈哈聲裏随着歡樂和小酒而去。皎然則在滿桌的空瓶裏找到新的契機。
姚姐興沖沖地問,“小當家,你買這麽多東西,作甚麽用啊?”
架子上擺着嶄新的手帕、繡球、絹花、竹籌、木籌、骰子、黑白棋等物,走近一看,籌子上還刻有經節、詩詞、曲句清晰可見的小字。
“我問你,昨日夜裏,我們喝了多少酒了?”皎然拍拍手,往後退了一步,滿意地看着架子上的小玩意兒。
“竹光酒三枚、桂酒五枚、還有小當家新釀的菊花酒七枚,蘇公子一人就飲了有小半壇,聽聞是小當家釀的,他還有點不信呢。”姚姐掰着手指算道。
皎然莞爾,蘇子安飲了小半壇還不是因為他大腦肢體最不協調,而古代的酒有個特點,說着是酒,但酒精度數不高,不像現代,不會喝酒的可能一杯就能讓人分不清爹娘,找不着北。
姚姐“哦”了一聲,總算反映過來,“小當家這是要……”
皎然點點頭。開懷暢飲乃人生之趣,可以悲傷也可以快樂,但……皎然想了想,還是提筆,留下“李白醉酒詩百篇,貴妃醉酒花中眠。适度微醺頤天年,勸君莫作不等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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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百度《戒酒詩》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