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回
芒種剛過,未及端午,天氣沉悶,雨水無聲,皎然便披着鬥笠綁着角巾,和姚姐風風火火到城外摘竹葉。
竹葉尖還垂着水滴,啪塔啪塔一葉接過一葉,滴滴答答在林間碎葉上蓄一小灘一小灘的泥水,倒映着樹上叽叽喳喳的鸠鳥。“小當家,為何偏要選這些小竹葉呀?”姚姐輕拍皎然的肩膀,将還在欣賞大自然美景的她喊回人世間。
“我們又不是開飯館的,粽子小巧更顯味美。”皎然解釋道,其實她們特意挑選的竹葉也不能算小,竹葉約莫将将有皎然一個手掌寬,姚姐這是以幹活人工作餐的标準來衡量。
回到來客酒館,皎然和姚姐就乒乒乓乓忙活着綁粽子,突然,皎然放下手頭洗了一半的竹葉,支着耳朵貼在牆上,隔壁院子隐隐約約傳來咚咚的碰撞聲,這細微的聲響卻像一塊大石頭投入皎然心中靜待已久的湖面,漣漪層層泛開,越來越大,皎然嘴角的弧度也越來越大。
“小當家,你聽什麽壁角呢?”姚姐八卦雷達直響,也跟着湊到牆邊來。
皎然收回身子拍拍手,“沒什麽,脖子有點酸,拉一拉就好了。”
“哦,那你蹲下,我來給你揉揉。”姚姐說完,就立起手肘在皎然肩膀上使力,皎然痛得呀呀直叫,連帶着将心底的痛快也喊了出來。
前世每回出國,皎然就會更愛祖國不知一丁半點,原因無他,中國胃真看不起外國那單調的飲食。
單單是飯的味道,中國人就能折騰出各種各樣的名堂——竹筒飯、荷葉飯、南瓜飯,“端午時節粽飄香”,粽葉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更兼應節應時,聞到粽香,便知道端午是要來了。
皎然哼着小曲,将兩張竹葉交疊,卷出一個尖尖兒,鋪上一層炒了香菇蝦米的糯米飯,放入金黃流油的鹹蛋黃,一片腌制入味的瘦肉,再鋪一層糯米飯,最後綁上幹草——“彩縷碧筠粽,香粳白玉團”似乎就是這麽來的。
不用白肉只用瘦肉,加之用腐乳腌制,煮熟後,米粒裏夾着竹葉香,肉香,腐乳香,配料和糯米各占一半,大口的兩口一個,姚姐試了兩個,直喊“吃不夠。”
本朝已有蜜餞粽,以果品入粽,不過鹹蛋黃卻是少見,家家飯館門口都用粽子堆成樓臺亭閣,木車牛馬,吸引食客,皎然沒有多餘的粽子,只能拿出老本行,畫了張廣告圖挂在門口,聊以宣傳。
包粽子費時費力,皎然和姚姐第一鍋并沒有綁很多,還很奸商地将價格定得和市面标準大小的一樣,沒想到四五十個粽子很快就脫銷了,一兩個下肚,有酒客不免還抱怨只開了胃口。
別家的吃到膩和自家的吃不夠,這試水比預期好太多,皎然也見識到了開封府附近的市民的口味和消費能力,是很包容的。
緊跟着幾日,粽子做了一鍋又一鍋,依舊脫銷。到端午節這日,因着城裏有龍舟賽,粽子和雄黃酒的銷量直接攀上一個新高。
許多世家小姐都來看龍舟了,皎然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到了淩涵。
“我就知道皎然姐姐端午肯定會出新小畫的!”淩涵見着皎然興奮得不得了,眼睛一掃,果然見到畫着碧粽和蛇的經瓶小畫。“龍舟賽可太好看了,不過皎然姐姐忙着做生意,沒空去看,可看完了我們又不想回府,我尋思着就來這兒了。”淩涵一來就自報家門。
跟在淩涵旁邊的是平昌侯府的衛星姑娘,生得杏目桃腮,身姿窈窕,看着便比淩涵懂事不少,皎然以前遠遠見過幾面,但估摸着衛星是不認得她的,便招呼她們往雅間坐下,店裏事忙,也沒空坐陪,等到得空來雅間坐坐時,已經是日斜西山。
衛星正在勸淩涵回去,“已經是酉時了,再不回府,府裏該派人來尋你了。”
淩涵顯然是一副壓根不想動屁股的樣子,衛星知道她是被教養嬷嬷管教怕了,揉了揉腦瓜子又道,“若是不回,你自然沒事,你母親難不成還能打你不成,頂多訓你幾句,可你的丫鬟小厮可就慘了。”
怎麽個慘法,淩涵自然知道,不外乎是挨板子扣月例,想想就肉疼。淩涵小嘴微張看向衛星,衛星知道她這是動容了,“而且啊,你有沒有聽說過,盛京城裏有專門劫擄良家姑娘的,就趁着天黑挑好看的下手呢。”
淩涵想了想,覺得自己确實長得好看,确實有點危險,但是她可不怕,叉着腰反駁道,“難不成還能劫了我不成,我們有家丁跟着,他們應當只會挑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下手吧。”
“誰說的,前前前……哎呀反正不知道是多前的開封府尹你知道吧,多位高權重啊,他的孫女,就是被擄走的,至今還下落不明呢!”看着淩涵和啞然的小嘴同款睜得圓圓的眼睛,衛星接着道,“我看啊,八成回不來,老府尹自從失了這個寶貝孫女,連官都不做了。”
想想那些慘無人道的下場,淩涵背後就一陣陣涼意,小時候她三哥可沒少拿這些故事吓唬她,當時她還只當都是唬人的呢。經衛星這麽一吓,淩涵腳底就跟抹了油似的,飛也似地離開了。
不久的将來,皎然才知道,衛星和淩涵口中的老府尹,就是對她有莫名善意的花姑。花姑的兒子兒媳早逝,只留一個孫女承歡膝下,花姑做府尹時為官清正,那些歹徒就報複在他機靈可愛的孫女身上,當相依為命的整體少了一半,另一半自然而然性情大變,也無心政事了。
皎然想,花姑興許是在她身上看到孫女的影子,才會待她如此好。事實也确實是如此。
這樣的故事能唬着淩涵,卻吓唬不了皎然。
趁着端午夜裏街上熱鬧,下班後,皎然晃晃悠悠地繞遠路晃蕩。華燈初上,京城鋪戶大開,州橋夜市喧鬧,各大酒樓早已座無虛席,皎然看着有點感慨,不知何時,自家小店才能做到如此境界,廳院、局內、酒作坊三部門齊全,這才是大酒樓的氣派。
不過沒關系,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反正前世也回不去了,她有一輩子的時光在此處耗下去,總能有一席立足之地的。
腳步停在一棟雕梁畫棟的三層樓閣下,樓裏有調笑聲和絲竹聲傳來,門首的牌匾寫着三個大金字“春花樓。”
皎然喃喃自語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一擡眼,卻看見門邊馬車上拖下一個熟悉的身影。
“彩絮兒,彩絮兒!”皎然擡腳追上去,卻在門口被攔下來,彩絮兒眼眶裏蓄滿淚水,嘴裏被棉布堵住,掙紮着往後看,卻被人死死架住消失在拐角。
“若不想賣身當姐兒,就趕緊滾蛋!”皎然被守門的小厮一推,跌坐在地上。
“我看這位姑娘這小臉,倒能賣個好價錢。”
“再好看又如何,我們是做正經營生的,這姑娘後面不知是佛祖還是乞丐,你是想讓整個樓都陪葬?以前的事兒你忘了?”
竊竊私語的兩名小厮這才閉了嘴。
皎然起身揉揉屁股蛋,實在是忒粗暴了,這是春花樓的側門,皎然眼裏閃過一絲希望,拔腿就跑來到前門,可惜的是,在前門還是被攔下了。
彩絮兒是皎府還沒落馬時,跟在她身邊的兩個丫鬟之一,這兩個丫鬟,在她剛到這個世界日日自閉懷疑人生時不離不棄,因為有她們的包容,陶芝芝的幫助,家人的溫暖,她才不至于又在床上嗚呼而去。
但皎府被抄家後,皎仁甫送給夜淩音的宅邸被官府收回,夜淩音大半身家都拿出來給丁旖綽救急填補漏洞,兩姐妹帶着孩子齊齊到小甜水巷和白師太蝸居,本來這間小四合院就足夠小,屋子完全不夠住,夜淩音、丁旖綽和白師太三人如今住在正房,把兩邊的廂房讓給皎然和石敬澤住,自然也不需要那麽多人伺候,便将兩個丫鬟的身契提前歸還,送她們回家。
只是沒想到,今日居然會在春花樓看到彩絮兒,當初,她爹娘不是說已經給她相好人家,要回鄉下成親的嗎?
皎然靠在春花樓對面的影壁邊腦袋發疼,看着門口車來人往,華衣公子進進出出,姐兒們穿得花枝招展在門口招呼,在樓閣上揮手,有哪個姑娘,生來會是這樣的?不都是被又恐吓又挨打調/教出來的?
心裏愈發牽挂樓裏的彩絮兒,不知她為何來到此處,也不知此時此刻在裏頭有沒有遭到非人的待遇,皎然害怕地搖頭,她真的不敢去細想樓裏教訓姐兒的各種手段……
可惜這樓裏的圍牆實在是太高了,看來是為了防人出逃,頭頂沒有一個竹蜻蜓真的翻不過去,便是狗洞也尋不着。皎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看到影壁前一輛華蓋馬車上走下一個熟悉的身影,腦子還沒開始轉動就奔過去抓住他的衣袖,湊近在他耳邊道,“薛能公子,帶我進去,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