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回
賣胭脂香料的沈氏突然被查出私自釀酒,在本朝私釀酒并不少見,尋常人家有點私釀并不為過,只是若将私釀酒拿出來賣錢,可就是大罪過了。
據說巡檢的酒務腳子夜半翻入隔壁院子,沈家後院擺着整整三鬥酒,接着連官府的人都來了,又搜出私造酒曲十斤,在本朝,于京城內私賣酒三鬥以上,私造酒曲十五斤以上皆為死刑。①
聽上去雖嚴苛,但比起後梁的“民有犯曲三斤”②便處死,後漢的“有犯鹽、礬、酒曲之禁者,锱铢涓滴,罪皆死”③相比,本朝已算從輕發落。
官酒務是朝廷“壟斷企業”,官府鼓勵民衆買酒飲酒,為的高額利潤和稅收,官府獨享酒利。“鹽、礬、茶、乳香、酒、曲、銅、錫、銅礦、鍮石”④都是官府稅收大頭,也是巡檢成日緝查的禁物。
皎然是沒料到,沈氏胃口如此大,看來為了送何婉兒入宮,家底真的都快掏空了,才會富貴險中求,沈氏這是相當于翻着刑法找發財路。
皎然次日到來客酒館時,隔壁已經被官府查封,看着貼着官府印條的木門,心中不免感慨,是她故意顯擺富貴将沈氏引進坑,可若非沈氏心術不正心存貪念,斷不至于如此。
抹去心中有點馬後炮潛質的愧疚,皎然自問并不後悔,再來一次,也會誘沈氏走刀刃的,她與人為善,卻不是任人欺侮的。
“聽說那告人,官府賞了二十千呢!”姚姐嘴裏跟放鞭炮一般,叽裏咕嚕倒完從街頭巷尾聽來的耳風,眼睛比燈火還亮,“咱們就隔一堵牆,怎麽這餡餅就掉不到我頭上呢。”
“這麽想發財呢!”皎然笑觑姚姐一眼,打擊她道,“這財還是不發的好,正因隔着一堵牆,官府待會便會找你了,別急。”
姚姐張口訝然,“找我作甚啊,不會以為我們是同謀吧。”
“就是這個理。”
酒務稽查實施的是連坐制,果不其然,酒館開門不過一會兒,便有巡檢的官人來盤問。
送走來人後,姚姐拍着胸口道,“可吓到我了,小當家。”姚姐手指指向隔壁,“真的會判死刑這麽重嗎?”
“按律是當如此。”皎然點點頭,摸摸下巴道,“不過也不一定。”
姚姐趕緊問,“為什麽啊?還有救嗎?”
“當今皇上踐祚四年,治世手段雷厲風行,卻頗有仁君之風。”想當初打倒皎仁甫這棵大樹,也只把他發配到邊疆,“如果何家舍得出點錢,應當不至于領死刑,私釀這個數目,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還未大量賣出。”
最後沈氏确實免了死刑,但代價也不小,鋪子盤出,家財變賣,死罪免了,活罪難逃,沈氏和丈夫被判徒三年,加配役兩年。何婉兒自然也入不了宮了,和長兄搬到了外城的老宅去。而那鋪子,花費一番功夫,如願以償地落到皎然手裏。
不過這都是後話。
但這一日之後,何婉兒沒少往酒館跑,因着嘴無親娘之長袖善舞,手腳無親爹之埋頭肯幹,無才無能,難找個應心活計,才整日求到皎然跟前來。
皎然看着眼前活生生一個被“女子無才便是德”荼毒的例子,難免恻隐,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便收她當學徒,正好酒館裏也缺人。說到底,皎然還是對沈氏有愧疚之心,想着彌補在何婉兒身上。
若叫彩絮兒來說,何婉兒哪是找不到活計,那就是眼高手低的主兒。本就不是千金的命,卻端着千金的傲氣,尋個女紅的活兒,再不濟去大酒樓當個伴舞,還能餓死不成,怎麽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貼上她家小姐了?
在彩絮兒心裏,皎然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呢。怎麽沒見她敗落後餓死自個兒了?
不過,這也都是後話。
當下暑夏将至,天氣炎蒸,花影高牆,蟬急風靜,人們食欲懈怠,能躺則不動,克化也差,油膩的吃食看着便索然無味。
皎然也畏熱,尋思着如今酒館人手足夠,順勢而為将菜單做了改進。一是實在沒胃口,二是先試試水,等和隔壁打通,酒館擴充,以前的小酒食自然也是不夠用了。
本朝人民愛飲酒,已經到了和“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的地位,這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的廣式茶點。讀大學那會兒,宿舍的人周末早晨除了在睡懶覺,便是在早起去廣式酒家吃早茶的路上。一夥人點上一桌精致小巧的早點,說說笑笑吃吃停停能坐到午後。
“姑娘,你在想什麽呢?這麽開心?”彩絮兒叫回一邊捏着餡皮,一邊嘴角還帶着笑的皎然。這主心骨不動,她們這群打下手的,完全摸不着頭腦下一步怎麽做啊,她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家小姐不僅上得廳堂,還下得廚房咧。
“沒什麽,想起以前的趣事。”
皎然回過神,指揮姚姐将荸荠、甘荀切成碎粒。
“彩絮兒,把昨晚腌制的蝦仁取來。”
這蝦仁一半剁泥,一半切成指頭大小,提前腌制,蝦泥和荸荠甘荀碎粒混勻,加芝麻油和鹽攪拌到出膠,再加蝦仁繼續攪拌,這活就落到了何婉兒手上。
“然姐姐,要何時才能出膠啊?”何婉兒放下手中的大盆,向皎然抱怨道。
皎然還沒開口,彩絮兒便斜睨了她一眼,“要不我們換換?你來揉面擀面皮?”
何婉兒又拿起筷子攪拌起來,但由奢入儉難,即使有了吃苦的心,一時半會心裏也難認命,何婉兒忍不住挑挑揀揀道,“然姐姐,這衣罩子也太悶了,我能不能不穿呀?”
這衣罩子便是後世的圍裙,不過被皎然稍加改裝,不止有前襟,還加了束袖,将前身遮得嚴嚴實實,只在後面系帶,所以難免是有點悶。
“不穿也行,可回頭衣裳沾上粉面油垢,可就難洗了。”皎然見何婉兒額頭空空,取來一條束巾,“衣罩子随你,但這頭巾不能不戴,要是吃食裏混點面粉發絲,可就倒胃口了。”
彩絮兒一貫覺着自家小姐要是想治人,法子比她高明一百倍,聽完皎然的話,忍住偷笑,在皎然的指導下繼續揉面,擀成一張張又薄又圓的面皮。
“哎喲,又破了。”彩絮兒懊惱道。
皎然笑着給她們做示範,“這面皮用的是澄粉,和尋常餃子皮不同,不能撐開,很容易破,像這樣。”皎然邊說着,利落地折上幾個褶子,一個肥嘟嘟的蝦餃便包好了。
何婉兒看着一盤盤蝦餃,瞧着還真不打眼,不過第一籠出鍋後,蒸屜上一個個晶瑩剔透,白裏透粉,甫一見就讓人食指大動。
咬下去輕輕一彈,水晶皮的柔韌和餡料的鮮甜,口感更是回味無窮。心裏不由想,難怪這短短幾個月,酒館就能起死回生呢。
其實何婉兒只看到表象,看不到的是皎然在人後的掙紮,她也是摸着石頭過河,一邊走着一邊打算,距離她想要的目标,還有很遠很遠。
而早茶的特點在于種類多,皎然一時達不到那樣的規模,只能就着挑,一日做兩個菜,慢慢也就輪完一圈了。
除了蝦餃,這第一日還做了一道豉汁蒸排骨。一份“夠勁”的豉汁蒸排骨,排骨要蒸得骨肉分離,不塞牙卻還有嚼頭。底盤鋪上一層香芋,最後出鍋時,連香芋片都會被搶光。
“姑娘,你怎麽會做這樣精致的小食呀?”彩絮兒問道。
額……這可就難解釋了。
“是以前在皎府時,偶然在父親書房的古籍裏看到的。”為了加強說服力,皎然引經據典地搬出典故來,試圖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前朝有皇帝微服私訪,在茶館吃得此物,驚嘆不已,便帶回皇宮,不過他帶回此物,也在民間留下有趣的習俗,說是侍從在茶館給他倒茶時,不能洩露身份,但又不能不顧禮儀,便雙手彎曲,以手指叩桌面來取代磕頭,從此茶館裏便有了這樣的習俗。”
“姑娘懂的真多,不過這前朝皇帝也太死板了,都微服出巡了還要人下跪磕頭呢,就會為難下人,還是咱們姑娘好,打從伺候姑娘起,姑娘就和我們‘你呀我’的,能跟着姑娘,真是彩絮兒幾輩子的福氣。”對于彩絮兒拍馬屁的能力,皎然一直都很受用,因着她每回都忒會拍,回回拍到她的癢處。
不過其實甭管皎然說出來的是什麽故事,彩絮兒都是相信的,而在不識字的姚姐心中,那更是如此,而至于識字卻不如不識的何婉兒,也是如此。
這講完話的空檔,排骨已經可以出鍋了,香芋吸收了爆香蒸完後排骨的醬汁,味濃郁美,香氣噴噴,讓人在盛夏也不免食指大動。
“小皎然,你又在捯饬什麽呢?”花姑每回來酒館,都會不請自入後廚來,皎然也早已習慣,吩咐姚姐端排骨,何婉兒拿籠屜,彩絮兒拿碗筷到雅間,自家人要先嘗為敬。
“花姑怎麽跟長了狗鼻子似的,每回都來得這麽準。”皎然對着花姑早就沒了距離感。
花姑也不會生氣,“何止是狗鼻子,我還長着順風耳呢!你剛剛說的是什麽典故,我怎麽就沒看到過呢?你在哪裏看到的呀小皎然?”花姑對于自己年紀比皎然大一大把,學識卻不及皎然這件事,有點介意。
皎然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當然是,我編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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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考自《慶元條法事類》,有改動私設。
②《宋史》
③《資治通鑒》
④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