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淑筠姐姐,你來得正好!”皎然将茶盞一放,親昵地拉過墨淑筠。正值落日時分,酒館座無虛席,皎然只能和墨淑筠往後院屋子裏去。
來客酒館門口面向汴河,館內比城中諸店都要涼爽些,後院梁頂挑高,也是一片陰涼。茶室中有兩張美人靠,平時得空,皎然會在此處小憩。
皎然拉着墨淑筠坐在美人靠上,剛一坐下,墨淑筠便翻着畫紙要和皎然談正事。
“不急。”皎然給墨淑筠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擡腳往竈前去。
茶室臨院,四下無隔斷,墨淑筠雙手捧着臉,看皎然收着缰繩,将湃在井水中的木桶撈起來,裏頭裝滿各色果物。
這冰涼措施特別簡樸,皎然也是沒辦法,此時并無冰箱,用冰盤湃,負擔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涼水來湃。
其實皎然倒也覺着這不算退而求其次,想想前世,兒時家中哪來的冰箱,父親每回領了工錢,扛回一箱箱菊花茶、冬瓜茶,都是泡在水缸裏,晌午撈起來獎給她喝的,那會兒真是喝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紙盒都吸到嘴裏。
不過此刻她要做的卻非花茶水。
沙瓤西瓜解渴,桃肉粉嫩,楟柰清甜,棗子香脆,切成小塊置于碗中,好酒者淋入香酒,愛茶者淋入茶乳,滿滿一碗,上綴炸地瓜絲,炸長生果,食之清涼酥脆,解暑開胃。
這一小碗能賣到兩枚酒的價錢,開賣以來,酒客贊不絕口。
“哇,好生可口,然妹妹,這茶乳是什麽啊?”墨淑筠沒吃過此物,甚是感興趣。
茶乳也是皎然特意改的名字,在前世,這應當稱為“奶茶。”
說到奶茶,又是一門大學問了,有人愛奶茶的醇香味甜,但皎然是一杯奶茶,一個不眠夜,那種身子很疲憊,靈魂卻清醒,整夜靈魂交戰的感覺,真的不是很好。
是以為了心髒能多跳幾年,皎然痛定思痛,戒了奶茶這磨人的妖精,收獲了睡眠,也收回小辣貓的身材。
直到喝了港式茶餐廳的絲襪奶茶,皎然才恍然大悟,鍋不在奶茶身上,而是在工業茶精上,起初聽到“絲襪”兩字,她是打心眼裏抗拒,喝過之後才知道,此絲襪非彼絲襪,指的是茶袋被茶泡後的顏色,還有如絲襪過濾般的口感。
但在這個時代,沒有特制的細密茶袋布,只能裏三層外三層,用好幾塊紗布疊在一起,制成茶袋子,雖然粗糙,但還挺好用的。
絲襪奶茶的茶,并不是泡出來的,而是煮出來的。煮過後,再撞茶三次,除腥煮沸,加羊乳,絲滑香醇的茶乳便成了,港式奶茶和尋常奶茶最大的不同,是茶香味要濃上好幾倍,茶香撲鼻,入喉後回甘十足。
“然妹妹,你為何懂這麽多小玩意啊?”對于皎然屢屢出新的能力,墨淑筠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覺得初見時對她的惡意,真是狹隘得讓人臉紅。
皎然苦笑一聲,總不能說自己活了兩世,開了金手指吧,她作勢理了理并不淩亂的鬓發,“這不是為生計所迫麽。”
哎喲,戳人痛處了,墨淑筠一聽,趕緊和皎然聊起正事兒。
圖紙上描繪的,是各式花箋圖樣,石榴滿枝、魚戲芰荷、青竹山居、煙雨漁翁、黃童抱桃、金龜仙鶴……青黃粉綠,木石花卉,應目不暇。
“栩栩如生,單看已經好有趣,若制成箋譜,酒客定會喜歡的!”翻完畫紙,皎然贊不絕口道。
墨淑筠不敢居功,忙謙虛道,“是妹妹出的主意,我只照着畫,我們合夥出這箋譜,還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大暑近在眼前,翻過去,便是七夕,七夕在本朝也算是大節日,市民忙着游玩,商家争着掙錢,這不,皎然和墨淑筠一合計,攜手出周邊,準備弄個禮盒套裝,這箋譜便是禮盒中一品。
本朝崇文,花箋制成冊,有點墨水的,或者是想裝作有點墨水的,都會喜歡。
說話間,皎然也拿出畫好的圖樣,不過這卻不是花箋,而是酒餅模具的花樣,“筠姐姐,你幫我挑出十二個來。”
這紙盒空間有限,又要放箋譜,又要放經瓶,還要放酒餅,頂多一盒四個,可皎然大手一揮,十二套圖每套都變着法子畫了好幾種,自家的娃娃怎麽看怎麽喜歡,可不得讓墨淑筠好好幫忙挑挑。
墨淑筠已經習慣了皎然時時刻刻往外冒的妙思,很淡定地翻開第一套,模具正面是簡化過的精衛填海圖,下面是“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兩句詩,她又翻了幾套,思鄉的、思親的、羁旅的應有盡有。
墨淑筠低呼道,“壯志難哉,妹妹好心思。”再次佩服皎然的巧思細心,這來客酒館的酒客裏,多是男子,而男子中,又不乏官府吏人、白衣士人、科考小生,若取的皆是兒女情懷之意,銷路便局限了。如此一來,既能送與友人,又能贈給心上人,甚至是離別的故人,在家的父母,都是拿得出手的。
皎然歡快道,“不是的不是的。”說着忙翻出一副鵲橋纖雲圖,下面寫的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皎然指着圖樣跟墨淑筠笑着解釋,“這兒女情思還是要有的。”七夕情人節,點題是首要的。
兩人正埋首挑着花樣,只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渾厚又有力:“皎然姑娘。”
皎然擡頭望去,只見何婉兒帶着薛能走進來,出聲的正是薛能。
“薛公子,你怎麽來了?快請坐。”皎然起身讓位,示意薛能入座。
薛能看了墨淑筠一眼,推卻道,“今日便不了,我還有事,只是碰巧路過,給皎然姑娘送來下旬的帖子。”
皎然尋思着上回不是送過一次了嗎。
薛能恰是能讀心一般,“上回的不同。”他沒說的是,上回的帖子,和那些請去表演奏樂的歌姬是一樣的,“這是正式的帖子。”也就是和受邀賓客是相同的。
皎然接過帖子放在大腿上輕點,又寒暄幾句,目送何婉兒送薛能離去。從背後望去,薛能也是器宇軒昂,硬朗十足,那身舞刀弄槍的氣質,真是擋也擋不住。
這是怎麽回事?皎然心裏跳了跳,怎麽給她送賓客帖子了,皎然放下帖子朝墨淑筠看去。
墨淑筠倒是看得明白,這麽忙還路過送帖子,這等事差個小厮送不就得了,難不成将軍府還缺一個小厮了。
不過這不重要,墨淑筠注意到的,是剛才何婉兒的眼睛,像是黏在薛能身上一般,若非墨淑筠不喜這類硬朗男子,一直四處環顧,差點就要錯過這大八卦了。
墨淑筠往院子看了一眼,挪了挪膝蓋在皎然耳邊道,“看到那人的眼神沒?”
雖說墨淑筠沒明說是誰,但總不會是薛能吧,且皎然也是不敢一直對着薛能的眼睛,因為那眼神……有點火熱,有些直勾勾,皎然在心中搖頭,她可接受不來齊人之福,據她委婉所知,薛能姬妾可不少。
皎然點點頭,“怎麽了?”墨淑筠不喜何婉兒她知道,但像墨淑筠這種小才女,是不屑嚼人舌根的,那位愛嚼舌根愛八卦的陶芝芝,今日不在場呢,不然一唱兩和,這會兒要比搭戲臺子還精彩。
“如今沈氏不在身邊,何婉兒倒是沒變,一心想着往大戶人家裏擠,我就說我沒看錯人。”墨淑筠邊說着沒忘記看院子有沒有人進來。
“怎麽會,我看婉兒妹妹,自打家裏出事後,懂事了很多啊。”
墨淑筠呵呵兩聲,“那是你不知道,我也是聽我娘親說的,那何婉兒的大哥到處張羅着給她說親呢,這兄妹眼界倒是高,商賈人家瞧不上,還真以為自個兒一笑值千金呢,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個兒當不當得起。”
這種下裏巴話,可是很少能從墨淑筠嘴裏蹦出來的,皎然被墨淑筠逗得忍俊不禁,但還是有點驚訝,嘆了口氣,“人總是要些盼頭的,她想找個依靠也不是沒道理。”想想何婉兒學啥啥不成,到現在也只能在酒館裏打打下手,端端茶水當酒博士,想找個好人家享清福也是正常的。
“那你說說,一個年齡相仿的商賈人家公子好,還是能當她爹的官家好?”
皎然驚呼一聲,随即狡黠問道,“那商賈人家是不是還不夠有錢?”畢竟原先想的是當皇帝的女人,落差總不能太大嘛。
“就你機靈。”墨淑筠捏了一把皎然的臉,滑得跟雞蛋似的,又捏捏自己,說不得手感差了些,“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商賈人家的正妻看不上,想去當那官家的繼室,可人家嫌她出身不好,只點頭答應一臺小轎從側門進去。”
何婉兒自然是不願的,所以看到家世好,生得也好,年齡有差別不大的薛能,才動了心思。
将軍府是不可能要這樣的正妻的,皎然拿何婉兒真是沒辦法,“就怕她貪多嚼不爛咯,将軍府那地兒,哪是她那個腦袋能轉得透的。”
墨淑筠重新拿起畫紙來挑選,一邊嘆道,“本來想,她跟你一陣,說不定能被感化感化,回頭是岸,如今看來,狗改不了吃屎,幸虧不是我當沈氏的女兒。”
皎然一聽,放下圖紙,抓着墨淑筠狠狠擰了一把,“感化什麽?還回頭是岸,咒我當尼姑呢。”
墨淑筠咯咯地笑,躲着皎然,玩鬧一通,正準備認認真真挑圖樣,卻見何婉兒笑得像朵花一樣進來了。
皎然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和墨淑筠對視一眼,各有各的猜測。
“然姐姐,過得幾日的酒會,能不能帶上我呀,我瞧着只彩絮兒一人,人生地不熟,我怕你們到時候忙不過來,沒個跑腿什麽的。”何婉兒清麗嬌弱,眼神帶着天真,帶着希冀,不偷懶耍大小姐脾氣時,真是我見猶憐。
夏日過得緩慢,但酒館裏忙忙活活,日子一下就走到了下旬的大暑日。這日一清早,晨鐘剛響,皎然便帶着彩絮兒和何婉兒而去,留姚姐一人照看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