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回
坐上馬車時,已過戌時,弦月高挂,輕縠籠罩腰間,星辰萬點,北鬥似酒勺一般,把青天都潑成陳酒的顏色,清風滌走暑氣,讓人迷醉。
皎然深吸一口氣,放下車簾子,視線和何婉兒在空中交彙,何婉兒欲語還休,咬着唇移開視線,皎然突然想起上學時的文藝表演,有的人渴望跳前排,鏡頭才拍得到,而有的人只想當鴕鳥,卻總被老師點名站在前排。
思及此,皎然還是挑着要點,繪聲繪色将廳內酒會向何婉兒重播了一遍,至于重點,自然是放在薛能身上。
“薛公子當真帶着那樂伎走了?”何婉兒開始和皎然咬耳朵。
難道劇本還能是她寫的不成,皎然點點頭。
“那些樂伎真不檢點,皎然姐姐你可知方才……”何婉兒壓低聲音,生怕被車夫聽到似的,“我和彩絮兒姐姐走過林子,差點就撞見。”何婉兒顯然是形容不下去了,“好在黑燈瞎火的,羞也羞死了。”
皎然聽着卻不覺稀奇,只是何婉兒把罪過都算在樂伎身上,可就真是豬油蒙了心了,遂又補充一句,“廳內的樂伎、舞姬,都是薛能養在園中的姬妾,只怕別的莊園別院,也少不了。”苦口婆心幾鬥米,也不知何婉兒能倒幾顆進耳朵。
何婉兒暗自鄙夷,只覺得那些女子真狐媚,為了爬床拿賞什麽都做得出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是薛能家世好、人高大、生得俊,也無怪乎那些人守不住。當初準備進宮時,沈氏給何婉兒請了宮中嬷嬷私人教學,看過春、圖,學過技巧,和圖中人比對,何婉兒想起薛能那魁梧的身材,臉愈發地紅了。
其實何婉兒也不蠢,皎然的弦外之音怎麽聽不出來,不就是風流了些,浪蕩了些,可這缺口,或許正是她的入口,要說家世好,生得俊,那淩昱可不比薛能更好,但何婉兒也是看得明白,淩昱可沒正眼掃過她。
皎然心中也在嘆息,若按照何婉兒的邏輯,今夜在廳內陪酒的都不檢點,那皎然差點和淩昱臉貼臉,是不是該自卸臂膀,往後也不用挑郎婿嫁人了哩。
這何婉兒這麽自信,說到底還是當初選秀打下的底氣,她只知道沈氏讓皎然在畫像中做手腳,皎然教的舞,走的都是技巧,何婉兒也看不出門道,而沈氏拿銀子打通關節,想來也是瞞着何婉兒。一層層闖關勝利,何婉兒把必然當巧然,才膨脹了野心。
皎然阻止自己發散性的思維,何婉兒這性子,不自己吃點虧,只怕說再多都多此一舉,她不耐煩當菩薩普渡衆生,也沒有何婉兒嫁入豪門的雄心壯志,只想多掙點錢傍身,城內買個院子,城外買個莊子,帶着白師太和兩位阿娘,樹下納涼,田中摘菜,想想就美。
如果能尋個如意郎君,自是再好不過,也不求多富貴顯赫,夫妻雙雙把家還才再好不過。可因着曾誠那事兒,皎然已經許久未動凡心,每日心裏想的都是,酒熟了沒有,酒點上齊了沒,新酒賣得如何……諸如此類,滿滿的銅臭味。
這日,皎然借着去梅蘭山莊送新酒的機會,約着陶芝芝出了外城。酒館最近生意火爆,這桂花酒清甜甘冽,在井中湃過一陣,配以各式糕點,暑日飲用再爽口不過,再因市面上此時并無桂酒,酒館裏可不就像長着搖錢樹一般嘛。
說來還要感謝淩財神爺滿山的四季桂,所以盡管酒館每日桂酒消耗量極大,皎然還是提了好幾小壇來給山莊管家嘗嘗鮮,小壇精致,管家自用可,送人亦可,當然皎然內心還是希望他識趣點,留一兩壇去孝敬他主子。
皎然也想過應該自動送一些到國公府的,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沒那麽大的臉,要是回頭淩昱以為她對那晚意猶未盡,想“再續前緣”,可就真解釋不清了,以酒傳情可還行。
酒館生意紅火,彩絮兒自然走不開,是以就只能拽着陶芝芝出來了。大小姐起初還兩眼放光,來山莊的路上,到了郊外硬是要皎然下驢走路,說是“如斯美景,豈能走馬觀花”,兩人就牽着驢,驢馱着酒,踢踏踢踏往山莊去。
但回程這趟,大小姐可就不幹了,說是“大好河山,需用心欣賞,走路要顧腳下,又要牽驢,哪看得盡興?”
皎然漠然,兩腳一蹬上了驢。
驢走得慢,讓人不細細觀景也得緩緩觀景,可皎然卻沒走出大詩人孟浩然雪中騎驢吟詩作對的風花雪月,約莫是差了一場雪吧。
回城之路要經過城外一處驿站,這一片滿列茶肆酒鋪和客棧,往來泰半是行旅人,有那出城送行的,總要在此小喝一碗,大喝一場,畢竟這時代,一別便可能是永別。
皎然和陶芝芝的驢晃晃悠悠行過一處酒鋪時,突然“啪”的一聲,一個酒壇子摔出路面,吓得皎然戴着頭花的小驢驢差點花容失色,翹起了小短腿,若非皎然腿力好夾得緊,保不齊要滾下來問候一下大地母親。
陶芝芝當即就想棄驢入鋪,問候一下酒鋪掌櫃,皎然忙拉住她,只見鋪前跪着一個布衣女子,只不過那布衣卻掩蓋不住裏頭的好身材,生得清秀婉約,看着相當年輕,眼眶通紅,正抽泣着,“我真的沒有,沒有……”
女子旁邊坐着一個中年女子,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半彎着腰,看着倒像是年輕女子的父母,除此之外,四周還站着三四個老婆子,看上去不像良善之輩。
“呵呵,我看你從酒樓出來,好心收留你,我呸,真是良心喂了狗吃,你倒好,勾引起我家郎君來了,看我不把你賣到暗巷窯、子去。”那坐着的女子罵罵咧咧,又惡狠狠地朝跪着的女子吐了口水。
哦。皎然心中呵呵,原來不是母女。
中年男子垂首站着一動不動,年輕女子一想到要被賣到窯子裏,撐着地就開始磕頭,“大娘,我真的沒有,你收留我的恩情,玲珑怎能忘記,玲珑怎麽敢,是郎君趁你進城,是郎君騙我到屋裏,把我拖到床上去。”
中年男子一下子就火大,“啪”地一聲甩了女子一巴掌,“賤、人,要不是你使了狐媚伎倆,我會中招?樓裏出來的姐兒就是下、賤,看見男人就癢癢。”
又“啪”地一聲,那中年女子也上前甩了玲珑一巴掌,咆哮道,“若不是你平時使媚,郎君能被你勾了去?我呸,以前算姑奶奶我看走眼,找你來賣酒,差點家都給你挖了去,看我不打死你。”
不管那年輕女子是不是清白,這種時候,原配總是站在自家人一邊。
酒家女支女不僅陪酒,本朝還兼顧賣酒。酒家為了賣酒,常在酒肆中設女支女,濃妝豔抹,或立于廊下,或站于街上,巧笑争妍勾人來買酒,有的酒客為了更深層次的交流,往往會買君一笑,城中不少酒館皆是如此,皎然早已見怪不怪。
皎然示意陶芝芝上驢,并不想摻和別人家的鬧劇,陶芝芝收到皎然的眼色,利落上了驢。
正準備離去,身後傳來悶悶一聲“嘭”,皎然回過頭,那女子已經倒在木柱子旁,額間一片紅,這方向正好對上她還未閉上的眼睛,那女子嘴中還喃喃着,“我沒有,我不要去暗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