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約也可以作罷

清明剛過,陰雨便纏纏綿綿了六七日,伴随着電閃雷鳴,澆得人心裏發愁。

阿雲端着藥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石板路上的青苔勾人,一個打滑就摔得她骨頭散架。

終于穿過彎彎繞繞的園林時,便聽到了幾個避雨的丫鬟躲在假山空穴裏碎嘴子。

“哎,你們聽說了嗎?大小姐被退婚了!”假山被雨水澆得“沙沙”作響,說話的人有些劈嗓,聲音裏還隐隐透着些幸災樂禍。

“噓,輕點聲!這裏離偏院近得很呢。”

“怕什麽,就算那廢柴聽到了,又能怎麽樣,現下這事啊,全修真界都傳遍了,丢人也都丢完了,還怕別人說嗎?”那人不以為然。

“也是,但好端端的為何退婚啊?”

“我聽說是因為大小姐差點害得二小姐喪在了赤海……”

另一人附和道:“這事我三天前就聽說了,不過那時候沒敢信,畢竟這婚事據說是從小便定下的,難不成顧公子與二小姐才是情投意合嗎?”

“害,你想啊,大小姐是幹啥啥不行,修了這麽多年的道至今還在煉氣期,二小姐比她入道晚,現下已經是金丹期了。就這樣的水平,要不是命好,投胎到了江家,哪裏能配得顧公子啊!”

“倒也是,要我瞧啊,顧公子和我們二小姐更般配些呢……”

雨勢漸漸大了,将後續的談話掩得模模糊糊。

阿雲捏着粗瓷碗的手氣得發抖,害怕藥湯涼了,到底還是忍了下來,拐進了偏院。

“吱啞——”木門年久失修,聲音刺耳。

屋內昏暗,豆大的燭火被風一吹,顫巍地跳動了一下。

這幾日不見陽光,屋子裏散發着一股黴味,沖得阿雲有些眼酸。她靠着門,擡眼看去,正對門的地方架着一張簡陋的床鋪,可能因為天氣太潮,被子黏膩,被堆放在床尾。床上的人穿着一身素雅的羅裙面壁側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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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蜷縮着,嚴嚴實實地背對着門,阿雲伸長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她淩亂的黑發,以及白皙脖頸上幾道刺目的鞭痕。

“大小姐,該吃藥了。”

屋裏只有燭油在“滋滋”作響。

“再不吃藥就涼了。”

床上的人依舊不做聲。

直到瓷碗放在高低腳的木桌上,驚出幾滴藥漬,才聽到大小姐壓抑的咳嗽聲。

她扶着牆微微坐起,聲音輕輕柔柔地撒嬌道:“阿雲,太苦了。”

她的頭發有些淩亂,額頭上還覆着厚重的繃帶,因為無人照料,繃帶上滲出的血跡已經幹涸。

許是失血太多,她的面色略顯蒼白。幽幽的燭火将她蒼白的臉襯得有些可憐,偏巧,那如畫的眼尾處暈了點深色的朱砂痣,楚楚動人中那點勾人的媚态又恰到好處。

但她的臉上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除了雷聲炸落時她微顫的眼睫,幾乎瞧不出她在想些什麽。

像從畫中拓印出來似的,阿雲想,那顧公子可真沒眼光,明明他們大小姐也是頂好看的。

“苦也得喝呀。”阿雲将藥湯輕輕暈開,遞了過去,“不然毒發的時候多疼。”

見躲不掉了,江雪深只得皺了皺鼻子,大義凜然地接過了碗:“好阿雲,有糖嗎?”

“當然有,為小姐備着呢,梅子糖可好?”

“橘子糖就更好了。”

“好,下次就準備橘子糖。”

阿雲應了一聲,倏然想到方才在假山外聽到的話,心裏有些替她難過:“對了,大小姐,顧公子方才來過府上了。”

江雪深已經開始大口地灌藥湯,苦得眨了眨眼睛。

阿雲繼續道:“不過看望完二小姐後,就回去了。”

燈火“噼啪”響了一聲。

阿雲小心地垂眸去瞧,卻見大小姐似是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剝開一顆糖丸,舔了舔糖紙,軟軟的臉頰上頓時鼓起一個小小的包,看起來心滿意足的模樣,但那雙半阖的眸子裏卻早已沁了水霧。

“大小姐……”阿雲不願見她難過,忍不住道,“不如還是去向顧公子低頭認個錯吧。不然這毒怕是得在體內紮根了,光靠這些湯藥,也沒有什麽作用。難不成……難不成還能去赤海找那大魔頭要解藥不成。”

江雪深平靜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動容,她擡起頭問道:“阿雲覺得我錯了嗎?”

阿雲張了張嘴,說不出口。

人人都說她是不學無術的廢柴,是扶不起的阿鬥,但她見過大小姐努力的樣子,烈日下,風雪中,她是那般努力。

只是有時候,天賦實在是太重要了,那是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修為上是,情感上也是。

不是付出了就有回報的。

阿雲走後,屋裏的燈火跳躍得愈發昏暗。

嘴裏那點甜味早便化沒了,湯藥的苦澀卻還在胃裏翻騰。

餘毒的撕痛感扯得她喉嚨根都在發疼,若再沒有解藥,她這本來就低微的靈力就真的只能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阿雲說讓她認錯。

但她已經認錯太多次了,從有記憶開始,只要是與江文薏有關的事情,不問緣由,不分對錯,低頭的那個只會是她,永遠是她。

而江家,師門,甚至于她的未婚夫顧輕塵說的最多的便是:“阿雪,向文薏道歉。”

起先她心中還有些竊喜,她想,他是他的未婚夫,未來的某一天,他們會是親人,所以才能以最真實嚴厲的态度對待自己,江文薏是外人,對外人自然要多些仁善與謙讓。

因此哪怕他的偏袒是那麽明顯,他眼裏對她的漠然是那般昭着。

甚至于,他撕碎了她寫了幾個日夜的書信,将她編織許久的劍穗扔至不堪的穢簍,她明明看到了,卻還是微笑着裝作若無其事。

直到十日前。

那日應該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她被勒着雙腿倒挂于赤海大門口,大點的雨澆得她幾乎不能呼吸,才終于看到顧輕塵執着劍,踩過紅土青灰,一步步走來。

“喲,這不是青玄仙君嗎?”

說話的人發如鐵刷,一張口,便是粗糙的公鴨嗓,此時正為魔尊撐着把二十四骨的大傘,滿臉的狗仗人勢。

顧輕塵沒有說話。

空氣靜谧,一時間,只能聽到大雨肆虐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嗓音透着一絲慵懶,慢悠悠地打破了寂靜:“怎麽樣,仙君可想好要救誰了?”

是那位魔尊大人的聲音。

雨下得太大,江雪深費力睜開眼睛,想要去看顧輕塵的表情,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

身邊的江文薏大聲道:“顧師兄,救我!”

大雨滂沱,将這場荒誕的寂靜拖得冗長。

這其實不是一個必然的選項,那魔尊對她們兩個小角色的性命沒有任何興趣,不然抓到的時候便給殺了,哪能留這麽久,這顯然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但江雪深卻聽到顧輕塵漠然的聲音落在雨中:“救江家二小姐,江文薏。”

那瞬間比起難過,最先冒出來的情緒确是茫然,直到大雨将視線遮得愈發模糊,嗡嗡的耳鳴聲才驀然将嘈雜的雨聲隔絕。

寒劍一揮,韌繩皆斷,江雪深倏然落地,她愣愣地爬起身看着顧輕塵背起虛弱的江文薏,頭也不回地離去。

從始至終,不曾看過她一眼。

耳邊是魔尊略覺有趣的語氣:“你被抛棄了,可憐的小東西。”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是的,她被抛棄了。

江雪深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裹着這麽多細碎的傷口回到江家的,只記得自己渾身像被火燒一般,昏了五天,醒來時,還來不及看清阿雲哭紅的雙眼,又被拖到了庭院裏受了鞭刑。

叔父說,她竟能為了妖龍的護心鱗拖堂妹下水,壞得無可救藥。

可需要護心鱗的分明就是江文薏,是她想要在論劍大會前增進修為,也是她誤闖入了赤海邊界導致她們被一并抓入了水牢中了水毒。

她拼命解釋,但沒有人相信。

江文薏是那般張揚的天才,入道雖然晚,卻在短短五年時間裏入了金丹期。

而她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廢物,至今還只是個煉氣期的廢物。

誰需要護心鱗,對他們來說,一目了然。

她在床上又躺了兩天,終于被水毒折磨得無法忍受,暈暈沉沉地去了顧府。

赤海的水毒并非致命的劇毒,卻是入骨入髓,不停蠶食靈力,根治的方法目前就兩種。

這世間能有辦法根治的除了赤海,便只有顧家的出藻丹。

到顧家的時候,守門的劍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勸她先回去。

江雪深還未讀懂,直到順着院內奴仆的指引來到了百花臺,她才恍然大悟,為何劍侍是那副表情。

原來在她因為傷毒輾轉反側的時候,江文薏早已用過了出藻丹,甚至已經可以來到顧家聽折子戲了。

百花臺上烏泱泱地坐了一片人,大多數都是江雪深認識的人,雁歸山的同門以及其他仙門中人。

未婚夫府邸舉辦的游園會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顧……顧師兄,我有話想同你說。”她盯着那坐滿人的高臺,躊躇着開口,高臺由玉磚對壘而成,薄暮之下,微微晃眼,但她盡力睜大了眼睛,仰視着他。

唱戲的伶人頓了頓,全場驀地寂靜,偶有竊竊私語聲也很快地壓了下去。

顧輕塵卻并沒有看她,只微微擡了一下手:“繼續。”

唱腔又開始幽轉于百花臺。

江雪深站在臺下,海棠花盛開之處,那般明顯又突兀的位置,卻無人理會她。

春雨過後,難得放晴的日子,她卻在那處茫然地站了許久,覺得那該是比三九嚴冬還要難以忍受的寒冷了。

不知過了多久,只記得那出折子戲終于落到了尾聲,戲臺的銅鑼一敲,震得她心尖都在發顫,江文薏才像終于發現她似的,高聲道:“堂姐,你怎麽才來,游園會都快結束了。”

話音剛落,便有人抱不平:

“文薏,那廢物害得你如此之慘,差點廢了一身的根骨道法,你還理她做甚?”

另一人嗤笑着,眼底化開嘲諷,附和道:“顧府的游園會邀請的至少也得是築基期了,也不知煉氣期的來這裏湊什麽熱鬧。”

“仗着有婚約,天天死皮賴臉地纏着青玄仙君……”

一聲聲的嘲諷比寒日的風刃都要紮人,顧輕塵摩挲在玉扶上的指尖微頓,卻到底沒有出聲阻止。

江雪深站在那,就如跳梁小醜。

她捏緊指尖,咬唇看向顧輕塵,說明來意:“顧師兄,我是來求出藻丹的。”

高臺上,顧輕塵終于輕飄飄地施舍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漠然讓她如至冰窖。

“先向文薏道歉。”他又是這般說的。

她昏昏沉沉地看着高臺,卻看到江文薏得意的神色,腦子裏“轟”的一聲,平生第一次,對着他情緒失控道:“如果我不呢?”

之後的對話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顧輕塵從高臺緩緩走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既如此,那婚約也可以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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