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互換
銅鏡中映照出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容,眉黛青颦,正是嫣然含笑的年紀,此時卻微微抿着薄唇,神色清冷,眼尾似乎洇着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
不管怎麽看,這也是一張女人的臉。
銅鏡晃了晃,碎在地上。
屋內唯一的燈火滅了,慕朝坐在昏暗光線下,微微低垂着眼睫,看不出喜怒。
他不過低頭撿個東西,睜開眼便來到這裏。
耳邊是嗚咽的哭聲:
“嗚嗚嗚,大小姐,你怎的如此想不開糟踐自己……”
“你要是走了,奴婢可怎麽辦……”
“奴婢去求求顧公子,或許顧公子只是一時在氣頭上,口不擇言,氣消了就好了嗚嗚嗚……”
像哭喪似的,令人心煩。
慕朝不耐地擡起眼皮:“閉嘴。”
聲音還是輕輕糯糯的,卻莫名夾了一股寒氣。阿雲一聲啜泣梗在喉嚨裏,吐也不是,咽也不對,最後尴尬地化成了一個冷嗝。
慕朝收回視線,放到了虛握的手上,眯了眯眼。
這是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柔弱無骨,隐約能看到绀青色的脈絡,脆弱得仿佛一觸及碎。
這脆弱的手上此刻遍布着幾道刺目的鞭痕,不止如此,他稍微動一下,便會牽扯到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細細碎碎的傷口。
他又擡眸打量了一下房間:破瓦朽梁,外邊的雨澆得有多大,屋頂的水漏得就有多歡。屋裏一股子久未打掃的黴味,桌子上甚至積起了淺淺的灰塵,被打濕後黏駝在一起,看着分外腌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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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沒有一處令人滿意的。
慕朝站起身,走了幾步,渾身軟綿綿的,像團棉花似的,提不起勁。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向院子。
阿雲幽咽着追了出去,便看到自家大小姐站在院落中央,單手微擡,不知在做什麽動作。
大雨漸收,庭院裏的青苔沾着春雨微微反光。
阿雲眼前一晃,便見大小姐擡手的瞬間,天上的烏雲瞬間凝聚成一團,狂風驟起,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狂風裹住大小姐,然後……
然後,下一秒風便停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大小姐的背影僵了一下。
空氣一時阒靜。
阿雲邊打嗝邊猜想大小姐的舉動,莫非因為被退婚打擊太大,精神失常了?
烏雲漸漸散開,慕朝放下手,蹙了蹙眉,修道人士連飛都飛不起來?
随即又反應過來,這具身體中了水毒,想來是毒性所致。
嘁。
沒用的廢物。
好心放了她也是這般無用,不如一了百了。
阿雲眼看着大小姐冷着臉往院外走去,深怕她想不開自戕,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大小姐,你要去做什麽?”
慕朝頭也不回:“殺人。”
阿雲松了口氣:“哦,不是自殺就好……等等!啊???”
江家府邸看起來雕梁畫棟,實則彎彎繞繞,九曲十八彎,一點實用性也沒有。
慕朝沿着廊道,過了好幾個拱門,也沒找到出府的大門,反而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飯廳。
剛想離開,便聽到了廳裏傳來毫不遮掩的談話聲:
“那江雪深有哪點比得上我們文薏?修為靈力樣貌人品,原本顧家那門親事我就覺得江雪深配不上,現下可好了,被退了婚,丢的還是我們江家的臉啊……”
“居然還做出了以死相逼的荒唐事,江家的祖訓都吃狗肚子裏去了……”
“祖母,娘,別說了。姐姐也是太難過了。”
“文薏,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慕朝收回離去的步伐,徑直走了進去,談話聲戛然而止。
見到他,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片刻後,坐在上位的老妪率先開口,擡高了音調:“不知禮數,連請安都不會了?還是不把長輩看在眼裏了?”
随後邊上的婦人喝了一口羹,慢悠悠道:“或許剛從水裏被撈出來,神志還不清吧,老夫人別氣壞了身子。”
她用餐時體态擺得很正,微微揚起的下颌将臉上的淡淡皺紋掩得朦胧,可以看出,年輕時候必定是個花顏月貌的美人。
只可惜,聲音又尖又高,充滿刻薄。
慕朝掃了她們一眼,最後視線落在右側的中年男子身上,江家目前的代宗主,江岳。
曾經為了在他手下活命,屁滾尿流地學狗叫,如今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怎麽?祖母和叔母的話沒聽到?”
慕朝沒理他,視線又轉了一圈。
席上坐了五個人。除了方才講話的三個聒噪的家夥,還有一個少年,從頭到尾低着頭吃飯,另一個便是……
“姐姐,我們還以為你落了水沒心情用飯,打算一會兒給你專門做幾個菜送去呢。”江文薏扶着桌沿站起身,一臉熱切,“既然你來了,便一起用餐吧。”
慕朝瞥了一眼已經吃得差不多的殘羹剩菜。
用什麽餐?該空都空了。
啧。
他眯了眯眼,轉身離去。
鄧藹晴把女兒拉回位置,裝不在意地擡眸瞥了一眼慕朝的背影,嗤笑道:“也不知是來做什麽的,平白壞了好心情。”
話音剛落,卻見剛剛分明已經快走到門檻邊的人,又周而複返,慢悠悠地走回了桌邊。
“怎麽?”鄧藹晴挑眉看他,卻見平日裏柔柔糯糯的江雪深雙手撐到了桌沿,半阖着眼簾,涼涼地盯着她。
她被這針紮似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便見他忽然惡劣地笑了一下。
鄧藹晴一愣,還來不及反應,只見桌布一晃,湯汁瞬間撲面而來,鍋碗瓢盆碎了滿地。
“啊!”
衆人尖叫了一聲,衣服上沾滿了殘羹腥湯。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阿雲躲在門邊看完全程,忍不住在心中驚嘆,大小姐今天怎的如此威武?看來退婚的打擊真的很大啊……
慕朝掀完桌子,聽着滿耳的尖叫咒罵,煩躁的心情忽然平複很多,勾了勾唇角,往外走去。
從始至終,沒有搭理過他們半句。
江雪深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裏是望不到盡頭的冰天雪地。她被人緊緊攬在懷中,只露出一雙黑漉漉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那人落在臉頰邊殷紅的碎發。
抱着她的人應當是她的母親,但她費了半天勁也沒法擡頭看到她的臉。
就好似眼前籠着一層山岚,将那個人的眉眼掩得模模糊糊,只能聽到她落在耳邊低低柔柔的哭泣聲。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你了,只要救她一個就好……”
她在求誰?
江雪深終于從她的懷抱中掙紮着扭過了頭,一陣風雪掠過,她的眼睛被母親半遮,從指縫中看到了一雙黑布靴,月牙色的雲紋從鞋面往上攀,像雪粒子似的晃眼,她眨了眨眼,沿着玄色的衣擺,從他錦緞的衣料摩挲着看去,終于看到那人漆黑的眼眸。
眸如皓月,比這雪地還要再涼薄三分。
他的眼睫微垂,從上至下,将嘲諷展露的一覽無遺。
慕朝!
江雪深渾身一顫,猛地睜開了眼睛。
面前卻哪裏有千裏冰封的銀裝,入目的只有漆黑的房梁。
她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股寒氣。
比那夢中的冰雪還要冷上幾分。
江雪深掙紮着起身。
“魔尊大人現下感覺如何?”耳邊是有些沙啞蒼老的聲音。
魔尊?
江雪深愣了一下,緩緩轉過頭,一張布滿屍斑枯木般的臉驀然躍入視線。
“……”猝不及防,肝膽俱裂,心髒驟停。
江雪深默了一下,矜持地開口:“你……您,先後退一點。”
畫面沖擊感有些強,她得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