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誰說我在擔心你?
江雪深醒過來的時候剛入夜幕, 屋裏燈火如豆,細碎晃眼。
不知道睡了多久,夢境裏徹骨的寒冷似乎還沾在皮膚上, 凍得她有些麻木。
擡眸盯着漆黑的房梁很久, 她才動彈了下身子。
這一動,渾身驀地一顫,肩背上的傷口像被千萬只蟲蟻啃食, 又麻又痛,又癢。連喉管都跟着發癢。
江雪深忍了忍, 偏頭看去。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布局。
這裏是……赤海,慕朝的寝殿?
她不是應該在祠堂嗎?這是又變回來了?茫然地想撐起身,耳邊驀地炸開一聲驚呼。
“江姑娘,你醒啦?”
江雪深錯愕地看去,玉榻邊, 王順端着碗黑漆漆的藥汁驚喜地看着她。
另一邊, 大護法拿着針線不知道顫顫巍巍地在縫補些什麽, 見她醒了, 端起燈盞,看了過來。
燈火跳躍, 将他那張臉映照地更加恐怖。
無論看了多久适應了多久……但這麽乍一看, 沖擊力依舊有些大。
江雪深錯愕地盯着他們, 剛剛王順喊她……江姑娘?
心下一頓, 她下意識地朝屋子右側看去。
玉榻上,坐着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熟悉的黑衣,月白的發帶偏長, 順着側臉落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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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聲音,他微微偏過頭,薄唇微抿,目光有些冷淡地掃了她一眼。
“醒了?”他問。
聲音有些低啞,聽不出喜怒。
慕朝。
慕朝的身子,慕朝的臉,慕朝的聲音,他在那裏。
所以,他們确實是換回來了?
她似乎是被夢境的冰雪凍壞了腦子,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嗯。”
王順的目光穿梭在兩人之間,是了!這眼神!這氣氛!
以他多年寫話本的經驗!今夜必定是感情升溫的好機會!
“大護法,屬下忽然想起,清靜經有幾句話,不解其意,要不,我們去藏書閣探讨一番?”
大護法的手一抖,驚訝地看向王順。
???
瘋了不成?
一個文化人問他一個文盲清靜經的意思?
還有,他一直眨眼睛幹啥?眼睛抽筋了?
王順暗示了半天,大護法這個榆木腦袋,像看不懂似的,跟着他一起眨眼睛幹啥!
正無奈時,耳邊傳來了魔尊大人的聲音:“闫平良,你們先退下。”
大護法這才放下針線,将手中的布料卷了卷,抱在了懷中,低頭道:“是。”
王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也将藥碗放到了桌上,跟着退了出去。
關門前不忘偷偷看一眼慕朝:魔尊大人!加油啊!追女孩要臉皮厚!要大膽!要主動!
“王順,你想死嗎?”屋裏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王順猛得一驚,忙關上了門。
他們魔尊大人,一定是害羞了!
大護法和王順離去後,本就寬敞的寝殿顯得更為空寂。
慕朝端起桌上的藥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灌,還是你自己喝?”
江雪深:“……”
什麽灌不灌的,怎麽這麽粗俗。
江雪深扶着床案坐起了身,每一個動作都能讓背後的傷口撕扯一分,痛得她臉色白了白。
接過藥,聞着這股熟悉的苦澀味,江雪深還是忍不住問道:“有糖嗎?”
“你覺得那種東西我會有嗎?”慕朝聲音冷淡。
“好吧。”江雪深抿了抿嘴,一飲而盡,苦地皺起了小臉。
慕朝:“張嘴。”
江雪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張嘴,舌尖一涼,緊接着又化開一股淡淡的奶香,她抿了抿嘴。
是奶糖。
奶糖的醇香将苦澀的藥味漸漸壓了下去。
真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江雪深抿了抿嘴,不過她現下有些知道怎麽和他相處了。
喝完藥,屋裏恢複死一般的阒靜。
江雪深偷偷看向慕朝,他正擺弄着盆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變回來的慕朝和穿成她身體裏的慕朝似乎很不一樣,即便什麽都不講,光坐在那就能讓人感覺很有壓力。
江雪深沉默了很久,才試探着問道:“我睡床的話,你睡哪呀?”
慕朝頭也不擡:“你可以選擇睡地上,或者滾出去。”
江雪深:“……”真難聊天。
“那我們為什麽突然換了回來?”她記得她當時就是在吃火鍋而已,結果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就一陣暈眩,睜開眼就在祠堂了。
祠堂。
想到父親毫不留情地鞭笞,背上的傷好似又抽痛起來,江雪深攥了攥被褥。
慕朝沒有回答。
光線暗了暗。
下一秒,頭上一痛,竟是被揪了下頭發。
江雪深錯愕地擡頭:“怎麽了?”做什麽揪她頭發,這麽對待病人的嗎?
燈火跳躍在慕朝的眼裏,卻沒有半分溫度。
他問:“疼嗎?”
廢話,揪你頭發你不疼嗎?
但看着慕朝愈漸冰冷的表情,江雪深忽然意識到,他在問她的傷口疼嗎。
江雪深眨了眨眼:“其實你可能不了解凡人感情,打是親罵是愛……”
“你再胡謅試試。”
江雪深默了默,瑟縮道:“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有些擔心,但其實這種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也不是特別疼,平時修行時受的傷比這個嚴重的也有,就也還好吧,你可以不用擔心……”
慕朝打斷她:“誰說我在擔心你?”
啊。
江雪深愣了愣。
長久的沉默。
過了不知道多久,又聽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還是問:“疼嗎?”
燈火的光暈有些晃眼。
江雪深盯着看了許久,眼睛有些發酸,才終于輕輕憋出一聲:“嗯。”
“疼的。”她輕輕道,似乎不知道怎麽描述,又補充道,“很疼。”
慕朝蹲下身,與她齊平:“哪裏疼?”
江雪深說不出話了。
肩膀疼,背上疼,手臂疼,哪裏都疼,她想,可是心裏更疼。
還未回江家時,她曾被和孝村的皮孩子們罵作“沒有爹娘的野孩子”。
她哭着撲到阿婆懷裏問:“阿婆阿婆,小雪是不是野孩子?”
阿婆往往會撫着她的頭,告訴她:“我們小雪的爹爹啊,是天下最厲害的大英雄,現在可在忙着拯救世界呢。”
“那他什麽時候來接我呢?”
阿婆親親地點了點她的鼻尖:“等山上的拂桑花開了,小雪的爹爹就會來了。”
她等啊等,等到父親真的踩着初春的末尾,像從光暈中走出來似的,來到她面前,接她回家。
一切卻與想象中完全不同。
初初回去時,父親待她雖然生疏,卻也是極好的。
但自從她不小心傷了江文薏後,一切都變了。
她的努力她的天賦,在父親看來,都是把會刺向家人的利刃,他甚至從不願意聽她解釋。
他不敢看她的眉眼,因為那會讓他想起荒唐的過去,荒唐的春宵,荒唐的自己。
他不是她的大英雄。
阿婆是騙她的。
山上只有佛桑花,沒有拂桑花,世間從來都沒有拂桑花。
江雪深捂住眼睛微微擡頭,想将眼底的酸澀逼回去。
屋裏一時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許久,慕朝将她的手拿下,看着她眼尾的嫣紅,嘆了一口氣:“笨死了。”
“居然會挨打。”他道,“你知不知道慕朝是誰?天上地下,只有他欺辱別人的份,你好歹也做過一陣子他,怎麽會這麽笨?”
我這麽笨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雪深扁了扁嘴,卻到底笑了一下。
“魔尊大人,你真是一個人好人。”她不知道第多少次這般道。
他也不知道第多少次黑了臉:“再說我是好人,殺了你。”
第二輪的試煉再有十來天就要開始。
江雪深肩背上的傷口終于結了痂,從背上一直到手臂,細細密密好多條。
女兒家的身子總是潔白如玉,她卻反反複複的都是傷。
傷處在身上就不大方便讓大護法和王順來,反正慕朝穿過這麽多天,也沒少看過身體。
江雪深就在心裏默念自己只是一灘肉,而慕朝就是屠夫,想着想着就只覺得害怕,倒沒有多害羞了。
換好紗布,慕朝勾了勾手指。
江雪深湊過去:“怎麽了?”
然後看到桌上擺着一碗血。
“別誤會。”慕朝想起這個人床底下那一箱奇怪的話本子,特地解釋道,“這是解水毒的,為了以防下次又換回去了,所以這碗血是為了我自己。”
“哦。”江雪深也沒懂他解釋這些做什麽,端起碗便一飲而盡,血腥味嗆得她有些反胃。
慌忙從桌上拿了一塊桂花糖含進了嘴裏。
桂花的香味瞬間在舌尖綻開。
搖椅晃了晃,慕朝抱着手,靠在椅背上,眼尾的餘光掃了她一眼,低哼道:“江雪深。”
他喊她名字時的尾音又是微微上揚,很是好聽。
“我與你不同,我做事情比較周到。”
“啊?”江雪深愣了愣,沒懂他突然說這個有什麽深意。
見她如此反應,慕朝眼神冷了冷,嘲諷道:“倒不是為了讓你感謝,罷了,螞蚱兔的腦子就是螞蚱那般的容量。”
江雪深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人就是想讓她感謝。
倒也不必如此迂回……
江雪深舔了舔唇,道:“謝謝魔尊大人賜血,還有糖。”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魔尊大人真是好人。”
慕朝揮了揮手:“這句倒不用。”
“對了。”江雪深忽然想起互換之前,夢境裏的場景。
夢裏母親抱着她,似乎在求慕朝救她。
因為是夢,所以一直沒好意思求證,現下,還是忍不住問道,“魔尊大人從前有沒有見過……”
她想說有沒有見過她,但是夢境裏的自己好像還很小。
想了想,她措辭道:“不知道魔尊大人從前有沒有救過一個小女孩?”
搖椅晃蕩的聲音驀然停止。
慕朝的面色不變,眼神淡淡的:“誰知道呢。”
欺騙他的,抛棄他的,他向來都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