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思進取的螞蚱兔
見慕朝的表情确實不像隐瞞什麽的樣子, 江雪深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她的娘親病死在淮河之畔,又怎麽會抱着她蒲伏在雪中求生呢。
一個夢境罷了,她竟當真了。
但想到風雪中那女人的聲音, 就好像一聲聲泣在耳畔。
如果可以, 真想見見她啊。
這樣,她就知道自己也是有娘親的,難過時, 傷病時,迷茫時, 她也有可以停泊的渡口,而不是有家不敢回。
傷也好的差不多了,她似乎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裏。
“江雪深。”懶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江雪深回過神來,擡眸看去。
慕朝仍是靠在躺椅上,日光錯過枝葉,落在他俊美的臉上, 将他整個人籠在淡薄的光暈中一般。
這個人, 明明長得這般好看, 卻一瞧就不是個好東西。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生壞蛋臉?
而這張漂亮的壞蛋臉此刻正含着幾分高傲幾分不屑幾分別扭地開口道:
“赤海多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 我也不會多介意。”
所以,你想留下來, 也盡管可以留下來。
江雪深愣了愣, 心中嗡嗡作響, 像是被安了個青銅大鐘, 敲得她臉頰有些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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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擡手撫住了臉,輕聲道:“還是該回去的。”
搖椅再次停住,慕朝沒說話。
江雪深又呆了一會兒, 覺得站久了背又繃着疼,便回房間休息了。
慕朝的搖椅才又“咿咿呀呀”地動了起來。
他的嘴抿成一條直線,像是在不暢快,又不知道在不暢快什麽,許久,才得出了結論。
他親自邀約,難道不該當作節日慶祝起來?
說什麽還是該回去的?啧。
不思進取的螞蚱兔。
江雪深又呆了兩日,傷口已經慢慢開始退痂了。
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在赤海住了那麽久,忽然說要正式告別了,還真是有些舍不得。
離別前,大護法忽然找上了她。
“闫……”她差點脫口而出要喊全名,咬了一下舌頭,喊道,“大護法。”
大護法的身子骨似乎更僵硬了,從門口到桌邊的幾步路,搖搖晃晃的踩了許久才走到。
他遞來一條疊好的襦裙,僵硬的臉緩緩攢出笑來:“江姑娘,你的衣服。”
江雪深怔忪地接過。
這确實是她的衣服,那日受了鞭笞,肩背處碎了一片。
緩緩展開,原本破碎的布料已經被縫補好了,碎布難以修複,那些破碎的地方就被縫上了可愛的小兔圖案。
針腳細密,定是花費了不少功夫。
“這是大護法縫補的嗎?”換作坊間的繡娘,都得耗費不少時期,大護法走路都困難,縫補這些得要多少精力啊。
大護法笑了笑:“我孫子以前的破衣服破鞋子都是我縫的。”
孫子?
差點忘了大護法以前也是個普通的凡人。
“那他現在……”
大護法低眸默了一會兒,才擡起頭,笑了笑:“死了,被山匪殺了。”
江雪深抱歉道:“對不起……”
“沒事。”大護法擺了擺手,“都幾百年了,或許已經入了輪回了吧。”
這世間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将成為一抔塵土。
凡人也好,問道求長生的他們也好,區別只是先後問題,這是無可避免的。
這世間唯一能永生的,或許只有魔尊慕朝吧。
離開前,只有大護法與王順來送別,慕朝不知道去了哪裏。
就這麽回去,心裏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江雪深走出一段距離後又跑了回來,穿過斑駁的枝影,回到寝殿的時候,慕朝正在擺弄盆栽。
聽到她的聲音,才微微偏過了頭:“怎麽?”
江雪深跑得太急有些喘,平複了一會兒,笑道:“我是來告別的。”
“謝謝你這段日子願意收留我。”
慕朝收回視線,沒什麽情緒,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就這麽回去,去參加論劍大會?”
江雪深:“……”
他不說她根本就忘記這回事了。
想了想,她道:“我不行的。”
慕朝不說話了。
見他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江雪深有些尴尬:“那我走了。”
她轉身離去,走到門邊時,才又聽到了慕朝的聲音。
“你有什麽不行?”
江雪深愣了愣,扶着門框,嗫喏道:“我的修為和靈……”
“那又如何?”他打斷她,轉過身面對她,“不能證明可以,至少也能證明自己不可以,你在害怕什麽?”
是這個道理。
但是沒有誰會想證明自己不可以的。
江雪深默了默,終究還是沒有說話,轉身沒入夕陽之中。
将那聲喟嘆落在身後。
沒有什麽依依惜別的肺腑之言,她和赤海,和慕朝的告別就像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就像旅者匆匆路過,最終連離別都略顯寡淡。
回江府之前,她以為她就這麽離開了好些日子,應當會鬧得人仰馬翻。
結果,無事發生,是她想多了,父親從未對外說過她失蹤的事情。
“回來了?”父親輕輕放下茶杯,像是無事發生過一樣。
若不是背後的傷還在癢,她還真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江雪深點了點頭:“嗯。”
江堯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松綠的玉瓶,放在桌上,指尖點了點:“這是塗外傷的。”
江雪深抿了抿嘴,卻沒有拿藥,只擡眸去瞧他。
那日她沒有好好看過他。上一次見面是三年前,他舉手投足還似青年一般,現下卻白了兩鬓,眼尾綻開了幾道細紋。
他老了,江雪深想。
江堯別開眼,繼續道:“婚約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你不必擔憂,我會處理。”
“父親想說的就是這些?”江雪深忍不住問道。
江堯終于看了她一眼,目光從她的眉眼匆匆劃過,落在脖子上的痂痕上,頓了頓,卻到底沒有說什麽。
他走時,背影似乎都佝偻了不少,幾乎快要融入這黃昏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她都沒有見到父親,也再不曾收到過慕朝的信息。
通信傀儡嵌在兔手偶裏,卻只有死一般的阒靜。
這個兔手偶,是她小時候一直攥在身邊的,忘了是從哪裏得到的,習慣了做什麽都要攥着它,吃飯睡覺,沒有它就不得安生。
長大後,反而忘了童年時的那點依戀。
摸了摸兔耳朵,江雪深再一次聯系慕朝:“魔尊大人在嗎?”
但她的消息就像石沉海底,從未有過任何回應。
“赤海多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小跟班,我也不會多介意。”
想到之前慕朝的話,江雪深忍不住嘆了口氣。
所謂過客,大抵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又與曾經一樣,直到江堯出現,說要帶她去處理婚約。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顧輕塵。
但當她再次經過顧府的百花臺,那股無法平複的屈辱感又像從地縫中冒出來,攀着她的腿一路向上,最後牢牢束縛住,糾纏地她窒息。
“小雪,都是我們輕塵的錯,當時随口一說,讓你受了委屈,這些日子我們也罰過他了,你如果覺得解不了氣,顧伯就讓你親自罰他可好?”說話的是顧岸,顧輕塵的父親,也是江堯的多年老友。
“不是說婚約作廢嗎?”江堯有些來氣。
顧岸長嘆道:“聽那些傳話的瞎講,怎麽作廢,到時候必定風風光光迎娶我們小雪過門。”
他說着,又慈祥地看向江雪深:“小雪不生氣了可好?”
江雪深點了點頭,喊了一聲“顧伯好”就沉默了。
随口一說,委屈,罰。
這幾個字眼就好像她當時的屈辱與受傷都是不存在的。
好像她本人的喜怒哀樂都是不重要的。
江堯冷哼道:“倒不知你這兒子有這麽大的脾性,這會兒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顧岸馬上道:“你看這不就來了,聽到小雪過來了,這孩子表面沒說什麽,內心高興着呢。”
江雪深擡眸看了一眼,顧輕塵一席白衣,如谪仙一般從拐角處負手而來。
“讓孩子們好好聊聊,我們換處地好好敘敘舊。”說着,顧岸攬過江堯的肩往遠處走去。
顧輕塵來到了面前。
“顧師兄。”江雪深眉眼為斂,禮貌地點了點頭。
顧輕塵薄唇微抿,從懷中掏出一瓶藥遞了過去:“出藻丹,不必為了與我賭氣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藥是用琉璃瓶裝的,在陽光下略有反光,刺得江雪深有些眼酸。
她沒有去接。
顧輕塵頓了頓,繼續道:“上次的事,是我言重了。”
“婚約,還可照舊。”
江雪深似乎沒聽清,杏眼微微睜圓,有些不可思議。
百花臺上空無一人,但她似乎又聽到了當日那出折子戲,聽到他說“既如此,婚約也可以作罷。”
但他現在又說:“婚約,還可照舊。”
江雪深歪了歪頭,實在不是很明白。
她想起有一年的中秋,他約她在千燈鎮相見。
她便從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天公不作美,落了一場淋漓的大雨,她還是小心地将買給他的兔子燈護在懷裏,卻到底沒有等到他。
直到後來才知曉,那日他見到了月蘅仙子。
事後,他似乎有些抱歉,但說出口的确是:“你可以不必等我。”
說要她等的是他,讓她不必等的是他。說要娶她的是他,婚約作廢的是他,現在說婚約照舊的依然是他。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他。
明明這麽近的距離,卻像籠着一層山岚,分外模糊。
半晌,她輕輕開口,說的确是毫不相關的話題:“馬上要論劍大會了,顧師兄覺得我可以嗎?”
顧輕塵愣了一下,他這些日子也聽說過江雪深是如何變化,如何劍意超群,如何博得頭籌。
但那不過是僥幸吧。
他不說話,江雪深繼續道:“我可以。有人說我可以,我想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