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思

不論怎麽看,蔚先生都不該和“可愛”這樣的詞彙聯系在一起。

一定是我的錯覺。

他離開後,健哥立刻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

“何枝,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健哥一臉嚴肅,十分正經地問,“蔚總怎麽突然和你一起來公司,還親自處理你的事?”

然而健哥再如臨大敵也是無濟于事。

因為我同樣感到意外,身處狀況之外,無法給他正确的解釋。

我思忖:“或許蔚先生只是一時興起,你不用這麽擔心。”

“怎麽可能不擔心?”

健哥的語氣焦躁了起來。

“原本蔚總和你關系淡了,雖然會讓你在娛樂圈少一點便利,但往長遠了想,其實利大于弊。畢竟你有能力、有演技,未來想走正統演技派的路子,和人長久保持金錢關系不是好事。”

“可今天蔚總怎麽又忽然起意,跟你這麽親近了?”說到這裏他眉頭緊皺,臉上寫滿了愁容,“說句不好聽的……他位高權重、想玩就玩,日後膩了也能說走就走。你呢,你怎麽辦?”

“怎麽辦?”我輕笑,“當然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我欠了蔚先生人情,當年如果不是他找到了我,問我要不要跟他,我的母親可能沒有辦法成功進行手術,如今安在。

時至今日,我仍舊感激他。

所以他始終擁有繼續和叫停這段包養關系的權利,我只負責随遇而安。

我的心裏有筆賬,是虧欠了蔚先生和公司的資金與人情。“欠款”還清之前,只要他還想繼續,我就會是最合格、懂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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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枝,你也知道,圈子裏的風氣從根上就已經歪了,大家都笑貧不笑娼,那些個被人拿出去吹噓的獎項,九成都是能私家定制的‘榮譽’。”說到這裏,健哥頓了一下,言語愈發語重心長起來,“為了獲得更多的資源,做出什麽都不是稀奇事,但聰明人都明白,時候到了就要及時止損。”

我自我打趣:“健哥,我不像聰明人嗎?”

健哥無奈地笑了:“怎麽會,你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笑:“嗯。”

正如他所說,這個圈子裏的人價值觀和圈外人大不相同,做什麽事都不稀奇,被包養也是同樣的道理。發生在我身上的唯一值得稀奇的事,就是包養我的人是蔚盛禮。

健哥苦心勸說,只差直說讓我早做打算,結束和權貴的包養關系,明裏暗裏指明蔚先生并非良人。

我沒有覺得被冒犯,因為知道他是真心擔憂我。

猶記得最初健哥做我經紀人的時候,我常去醫院處理母親做手術相關事宜,時常需要和他溝通清楚通告的時間,好平衡工作和生活,他也漸漸知道了我的情況。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和蔚先生的關系,我也從不隐瞞自己急于錢財的心情,我們沒有交談過這方面的事,有些轉變卻彼此心知肚明。

後來他還曾去醫院看望過母親。

我的人生或許不算平順,卻遇到了許多很好的人,比如健哥和小戴。

健哥卻總是說我會紅。

他說我就算不炒作,憑借這份通透和悟性,努力鑽研演技,也一定會紅。還說實力派可能掙的錢不如流量多,但是路人口碑更好,更何況還有一張受人追捧臉。因為現在雖然是流量的時代,許多人卻對“演技派”會有好感和保護欲。

他說:“娛樂圈紛紛雜雜越來越不純粹,觀衆越來越願意保護實力派的演技,将他們看作演員的‘底線’。”

第一次聽到他這個觀點的時候,我忍不住搖頭,玩笑說:“也就是說,演技派需要激起大衆的‘同情心’嗎?”

“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但是事實的确如此。”健哥說,“如果你低調、人品好、演技佳,那麽很遺憾,他們就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才會想起你,可你出事的時候他們也願意幫你。”

“演員不正該這樣嗎。”我說,“我的角色應該比我自己更鮮活,所以人們只會在特定的時候想起我。”

我不好說自己在圈子裏的目标是什麽,無非是公司需要我如何,我就盡力如何。但既然演員是當下的工作,還擁有了支持自己粉絲,自然要做好本職的事。

所以我曾花時間深入了解過演員這個職業,不僅僅只是演技方面,還有當下大環境和從前的不同。

表演是一門藝術,我需要了解和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

健哥說:“那是以前。”

我笑:“未必不是未來。”

好的、壞的總要輪過一遍,然後才有可能回到原點。

健哥愣了一瞬,然後笑出來:“你說得對,未必不是未來,未必不是我們。”他看向我,“何枝,我越來越覺得,只要給你時間,你一定會靠實力紅遍大江南北。”

我搖首,不置可否。

只要有時間。

是啊,只要有時間。

大學時候的專業課導師說我日後一定會在科研這方面做出傑出貢獻,讓我繼續不要放棄深造,研究往往十年乃至幾十年磨一劍,我向往卻無法埋頭其中。工作後,上司不止一次說何枝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再給他幾年,恐怕我們都得叫他何總。

現在,健哥又說只要給你時間。

只要有時間。

所有人都談“時間”,都說“只要”,反反複複不知疲倦。我分明并不是個沒耐心的人,可從前到現在,我一直都欠缺那一點時間。

總有無奈推着我,在我剛清理好腳下一片荊草叢,還未來得及歇息的時候,又強硬地讓我沖向新的荊棘叢林。

不能回頭。

我只好妥協。

這世界上多的是茍活的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要先好好活着,後來還要讓母親也好好活着。

如今兩年時光匆匆流過,健哥又說起了時間。

他泡了一杯茶,盯着茶杯上蒸騰又彌散的霧氣,深深嘆息說:“你本來就和其他人不一樣,你不是為了資源和蔚總在一起的,所以更要早點斬斷牽連。大人物都沒有真心,你是我帶過最真誠、最有潛力的演員,是老天追着賞飯吃的人。只要給你時間,你能拿到的成就遠不止我們計劃的那些,我不忍心看你的時間浪費在這些事上。”

說完,他停了幾秒,又用極度嘆惋的語氣強調了一遍——

“太不值得。”

我卻不認同他的說法。

“剛踏入這個圈子的時候,我運氣好,靠小成本網劇讓小部分人記住了我。但娛樂圈多是昙花一現的人,我這兩三年之所以能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離不開公司和蔚先生的幫助。事到如今認真算起來,仍舊是我虧欠蔚先生更多,不能僅因為我處在相對弱勢的位置,就說不值得的是我。”

就像萬物質量守恒,人情也該守恒,我只想還清虧欠,不覺不值得。

“何枝,你太清醒了。”健哥深深凝視我,“這不一定是好事。”

我說:“我心裏有數。”

本以為話題到此就該結束了,沒想到健哥吞吞吐吐半晌,最後又說了一句——

“既然心裏有數,那你不受傷就行。”

“嗯。”我語氣安慰,“我明白。”

健哥所擔心的事情,其實并不在我的顧慮之內。

一來,蔚先生是個很好的金主,如果我們分開,想必會是相對體面的好聚好散;二來,我素來習慣了人生中的種種變化,無論蔚先生是來是走,都只是我随緣翻看的書稿中的一頁。

翻到了便仔細閱讀,若是翻過去後再見不到相關的筆觸,那就讓它坦然過去。

僅此而已。

健哥總是憂心不已,将蔚先生和我的關系終結看作一道坎——一道會傷了我坎,或許是因為他在這個圈子裏看過許多假戲真做、痛徹心扉的故事。然而他所說的“受傷”,都建立在我對蔚先生有感情的前提下。

但我始終無比清楚——

自己不能對蔚先生動心思。

不能動的心思,是傷不了人的。

理論上是這樣。

————

先前和張導讨論片酬和投資的時候,小戴不便在現場,就先離開了房間去忙其他事。快到下班的時候,她才回來,懷裏抱着一疊資料,是我之前拜托她幫忙整理的張導電影的相關資料。

北方的冬季幹燥、冰寒、白日短,天色這時已經逐漸暗了下來。

通過試鏡還是上午的事,現在眼看着臨近傍晚,小戴卻仍是紅光滿面,甚至在走動間暈暈乎乎撞了好幾次桌角。

我無奈,讓她先別急着工作,坐下好好平複心情,免得再磕着碰着。

健哥好笑地問:“小戴你怎麽回事,現在還能直立行走嗎,別是退化了吧?”

“能呀,怎麽不能?!”小戴激動地說,“我現在可精神了,能繞着操場跑十圈!”

健哥便逗她:“好,很有精神,那你現在去跑。也不用繞操場了,就公司樓下那籃球場吧。”

公司旁邊有個籃球場,不少人會在那裏打球和鍛煉。

小戴:“……”

健哥:“不是要跑十圈嗎?”

“健哥,這是誇張的修辭手法!”小戴據理力争,“難道你就不激動嗎,一開始我還只知道張導牛逼,剛剛幫吱吱哥整理需要的文件的時候,才發現張導比我想象中更牛逼,吱吱哥太厲害了!”

“好了。”我遞給小戴一包她喜歡的零食,“冷靜一點,電影還沒有開始拍,許多東西都沒個定數,先不要高興得太早。”

“你吱吱哥說得對。”健哥附和,“沉住氣,把當下的工作處理到極致。”

“我很沉得住氣了!一般粉絲知道自家正主有好的資源,都恨不得昭告天下的。”

聽見這話,健哥皺起眉頭教訓了一句:“說了多少次了,工作的時候不要把你粉絲的那套理論拿出來,不然就給你換到別人那兒當助理!”

小戴洩了氣:“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我開口:“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就下班吧,今天好好休息,過幾天該忙起來了。”

“好的,沒問題!”小戴頓時又興奮起來,用力點點頭,然後遞過來幾張紙,“吱吱哥,這是剛剛營養師發給我的,我打印出來了,你看看。”

我接過——

原來是公司營養師針對我塑形的需求,制定了相應飲食計劃表。

張導的要求是“年少單薄”,只能快速節食消瘦下去,不能輔以運動。如果營養跟不上,不僅對身體有傷害,還會影響電影的拍攝,所以才有了相應的飲食規劃。

小戴嘀咕了一句:“就算是這樣,看起來還是不健康的節食,對身體不太好啊……”

健哥湊了過來看了眼,奇怪道:“什麽情況,我這兒忙了一下午還沒來得及跟公司說呢,怎麽就弄好了?”

聞言,我疑惑地看向他。

“不是健哥找人做的嗎?”

“我也以為是健哥告訴了營養師,營養師才制定好計劃發給我的。”小戴說着,豎起了大拇指,“剛剛我還在想,不愧是大娛樂公司,效率就是高!”

健哥搖頭:“不是我。”

他否認之後,我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一個可能。

“或許是蔚先生。”

健哥和小戴都扭頭看我。

我說:“回公司的途中,我和蔚先生聊到了節食塑形的事。”

小戴尴尬一笑:“……是、是蔚總啊,怪不得效率高。”

健哥雖然也露出意外的神情,倒是沒說什麽,想來是我們下午的交談讓他定了心。他手下還有其他藝人,又待了一會兒之後就離開了這裏,讓我有什麽事随時聯系他。

辦公室就只剩下我和小戴。

我翻看着張導電影的賞析和采訪,小戴則在研究健康節食的食譜。

過了一會兒,小戴忽然問我:“吱吱哥,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叫‘蔚先生’,不叫‘蔚總’?”

我一時沒有言語。

小戴連忙擺手:“不方便就不說了,怪我廢話多、好奇心還重!”

倒沒什麽不能說的,只不過是我轉念想到,如果小戴是“一直”想問,那她之前想問的應該是:為什麽叫蔚先生,而不是名字?

真相與假象,果然天差地別。

我說:“因為他不喜歡我喊‘蔚總’。”

“不喜歡?”小戴搖了搖頭,奇怪地低聲喃喃自語,“完全看不出蔚總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我應聲:“嗯,是啊。”

小戴突然哭喪着臉:“吱吱哥……我以後要是又問了不該問的話,你只打我就行,不用回答我,更不要這麽溫柔……”

“沒關系。”我說,“既然告訴了你,就說明可以說給你聽。”

她狠狠點頭,然後埋頭紮進文件堆裏。

我翻了一頁資料,腦海中倏而回憶起了兩年多前,和蔚先生剛剛在一起時,他扣着我的手腕滿臉嚴肅地問:“為什麽還叫我蔚總?”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

因為金絲雀的身份,自己的确和其他藝人不同,是不該繼續叫蔚總。

于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我選擇了一個不那麽生硬,但又規矩、生分、有一定的距離感,不會讓他感到冒犯的稱呼——

“蔚先生?”

他聽了,先是沒什麽反應,低頭看了片刻手機,似乎是在忙工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擡起頭,眼神堅定語氣篤然:“好,就這麽叫吧。”

從此,我開始叫他“蔚先生”。

我和他都習慣了這個稱呼,習慣到差點當着不知情的外人的面脫口而出。因為是兩人間獨有的稱呼,經年累月,漸漸竟變得不那麽生分。

幸好聽起來仍足夠規矩。

——有距離就還好。

蔚先生離開之前,和我約好了晚上見。我以為這個“見面”指的是“回家再見面”,沒想到他竟再次來到了我在的樓層。

似乎是要接我回家。

小戴說了句“蔚總好”,就安靜地離開了房間。她離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眼底有些許莫名的情緒,掩藏着低落。

她不知道又想了些什麽。

我頓感萬般無奈。

蔚先生沒注意那麽多,他注視我,問:“忙完了?”

“嗯,沒什麽事了。”我決定從今天開始進行塑形節食計劃,晚餐只食用少量低卡水果,于是我問蔚先生,“今晚想吃什麽?”

“應該我來問你才對,今晚想吃什麽?”

“稍微吃點水果,要塑形。”

“今天就開始?”他蹙起眉峰,“我明明讓他們從明早開始制定食譜。”

果然是蔚先生讓營養師制定的飲食計劃。

我解釋:“食譜是從明天開始,是我自己決定今晚就開始減少碳水攝入。”

蔚先生聞言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那我們直接回家,我在家吃。”

“不用在意我。”我說,“我雖然不吃,但可以陪蔚先生。”

蔚先生卻堅持:“我們回家。”

我想了想,說:“那我做點晚餐。”

“不用。”蔚先生搖頭,“我讓餐廳送過來,你好好休息。”

說完他便吩咐司機将車直接開回家。

他口中的“家”,自然是我們見面的固定地點——那間寬敞空蕩的大平層。

最近我們見面十分頻繁,工作之餘的空閑時間,幾乎都是在家中度過。可這間大平層似乎有什麽魔法,哪怕我們住得再久,也不會留下煙火氣息,每次打開門的剎那,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冷清。

談不上寂寥,只覺得茫然。

即使和蔚先生一起,也是同樣的心境,空蕩的房間不會因為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暖意。

蔚先生慣去的餐廳已經将餐點送到,一到家便可以享用。餐廳中,我們兩個人對面而坐,我吃着水果沙拉,他面前則擺了許多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真的不吃點?”

他将其中一盤菜推到我面前,像在哄騙挑食的小孩子吃飯。

我搖頭輕笑。

“真的不吃。”

蔚先生聽了,默默盯着我腕間的串珠,雖然什麽都不說,我卻從他的眉眼間讀出了一絲失落。

可為什麽呢?

僅僅只是因為我今天不吃晚餐嗎。

我放下水果叉,認真問他:“蔚先生,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他不解地看過來:“什麽特殊?”

我說:“需要慶祝,需要吃飯的那種特殊。”

蔚先生很少堅持要和我一起吃飯,今天着實有點古怪。其實,如果他強硬地讓我陪他一起吃晚餐,我不會拒絕,哪怕是在節食的過程中,這也是情人的職責之一。

他卻理所當然地問:“你試鏡通過不算嗎?”

我不禁錯愕。

“可你已經送了我禮物。”

“不一樣。”蔚先生的語氣執拗,“那不一樣。”

可他卻不說哪裏不一樣。

只晚上擁着我的時候,比平時更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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