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疼
蔚先生說——
何枝,我們不分開。
耳邊有呼嘯的寒風吹過,耳中灌滿轟鳴的冷氣。我凝視他微紅的雙眼,思緒變得混沌,如同蒙上了沙塵的膠片,提煉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時間,我竟分辨不出蔚先生話中的意思。
……他是在難過嗎?
或許是我出神出得太明顯,蔚先生見狀,再度将我攬過去,緊緊擁住了我,力度之大勒得我肩背生疼。他賭氣般,又重複說了一遍:“我們不分開。”
我心中的茫然更甚,任他動作。
人的情感依托于言語和行動。
蔚先生的輕顫和執着讓我明白,他是真的不想分開。
原本我還在想,或許是這冬夜的街頭實在太冷,冰點以下的溫度凝結的不止是水汽,還有人心底微妙的苦澀,否則那些難以抑制的酸楚,怎麽會如此冷硬,難以消散。
可蔚先生卻忽然出現,似要消解我心底的酸澀。
我茫然地看向街邊的路燈,只覺得不太真實,眼中清晰的光點,也逐漸變為染上濕意的模糊光暈。
“為什麽?”
我喃喃自語。
如果回到我未曾意識到自己情感的時候,哪怕和蔚先生分開時心底有酸澀,大概也只會當做某種遺憾——遺憾我和他之間如果到此為止,日後恐怕連朋友都不好做。因為我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又有過那樣不堪的關系,沒有哪種至交好友是這樣的。
況且,我的存在,對他的下一段感情來說,或許是個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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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不同。
我知道,我喜歡他。
何枝喜歡蔚盛禮。
那些酸楚不是遺憾而已,因為“喜歡”這種情緒,往往令人難過。
人果然是在自欺欺人的時候,才最強大。雖然到頭來,所謂的強大也不過是自保的機制罷了。
許久,蔚先生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靜靜抱着我,像是怕我跑了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街邊路過一兩位行人,他才緩緩放開了我。
我擡頭看向他,發現他的眼眶有點紅,但是并沒有濕意,先前所見仿佛只是一場錯覺。
誰知下一刻,蔚先生就語出驚人,如宣誓一般篤定道——
“何枝,我們結婚。”
說着,他放開了禁锢我的一只手臂,單手從風衣中摸出一個小禮盒來,遞到了我的眼前。只看那禮盒的形狀大小,很難不聯想到“戒指”之類的物品。
可我不懂。
事情的發展出乎我的預料,仔細觀察蔚先生的表情,想來也是在他的計劃之外。他并沒有為這忽然的“求婚”做好準備,或者說他準備過,但一定不是現在這樣。
眼下的情形,實在過于荒誕。
時至今日,我思緒紛亂複雜,竭力地思考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麽差錯,才如此的不同頻。可一時半刻,我想不出任何答案。
見我不回答,蔚先生似乎有些慌張,拽着我的那只手臂用力攥緊。他抿着唇,相較于常人更高挺的鼻梁皺起,表情焦急,隐隐稍帶一絲祈求的意味。
我看到他的眼尾又紅了,藏有墨藍色澤的眼瞳漸漸籠上了蒙蒙的水霧,像是晚間月色下的寶石,神秘又脆弱。
不是錯覺。
原來向來沉穩如他也會有脆弱的時候。
明白了這點後,我也慌了一瞬,只怔愣地看着他眼底的神色。
忽然,蔚先生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将我的手腕拉至他面前,向上挽起我外套和內衫的袖口——這樣一來,那串奇楠香的珠子便露了出來。
我的視線随即也被吸引了去。
他像是捉迷藏中找到寶藏的孩子,盡管眼角仍挂着一抹微紅,唇邊卻忍不住上揚,流露笑意。尋到了佐證自己觀點的有力證據,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看,串珠你收下了,你已經答應了我的求婚。”
可我從來不知道,這奇楠香的珠子原來還有別的深意。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她過世之後,我一直戴在身上。”蔚先生繼續說,“姨媽讓我找到另一半之後,就送給對方。”
我看向他,疑惑地問:“所以蔚先生送給了我?”
“我當初問過你,會不會有願意接受這珠子的一天,你點頭了。後來我又挑了幾顆新的奇楠香,把舊的珠子拆開分成了兩串。”說着,他擡起手,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那一串,“送給你的那天,你沒有拒絕。”
之所以不拒絕,是因為那時的我十分篤定,篤定他不會将如此重要的物品贈給我。
可我錯了。
我的手指無意識蜷縮,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思緒亂作一片。蔚先生說的這些話,竟沒有一句能令我産生“原來如此”的共鳴,只越發覺得荒誕。
“蔚先生問我接不接受的那天,具體是哪一天?”
我思前想後,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翻找,卻實在想不起有那麽一天——在那一天,蔚先生告訴我奇楠香的由來和意義,然後問我,會不會有願意接受這串珠子的一天。
那麽認真、虔誠,仿佛他才是被動的那個人。
蔚先生回答:“你醉酒那次。”
醉酒?
我陷入回憶之中。
印象中,我醉酒的次數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清醒的,唯有一次斷了片,蔚先生提到的醉酒應該就是指那天。而巧合的是,他說我喜歡某一輛車的日子,也是同一天。
如今看來,我們似乎聊了不少。可我醉得不省人世,毫無印象。
我看向蔚先生:“我們那天聊了很多事嗎?”
“不多,基本就這些。”說到這裏,蔚先生忽然皺起了眉頭。他将我的袖口放了下去,又将那小禮盒塞進了我的掌心,見我下意識攥緊,這才握住我的手腕,繼續說說,“街上太冷了,我們回酒店再說。”
手腕露在外面,我卻已經感受不到冬夜的寒意,唯餘滿心的迷惘不解。
我終于意識到,有太多的問題橫亘在我和蔚先生之間。過去的兩年多來,我們中間那道不曾跨越、越裂越深的溝壑,或許是我們自己造成。
背道而馳也不過如此。
————
酒店頂層。
兜兜轉轉大半夜,又回到今晚最開始的地方,這一次,我和蔚先生皆是心事重重,沒有心思欣賞樓頂的花房,也沒有心思俯瞰大年夜的城市夜景。
我脫下厚重的風衣,挂在衣帽架上,然後習慣性地朝蔚先生伸手。他沒有将外套遞給我,而是随便脫下扔到一邊,便牽着我走到客廳的位置。
我手中還攥着那個小禮盒。
蔚先生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下。
他語氣認真地說:“今天說要分開,是因為我晚上無故離開的事嗎?我可以解釋,昨晚我去機場接了姨媽,今晚她舊疾複發進了醫院,所以我只能趕過去。後來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因為那個時候忙着和醫生溝通、安撫堂弟妹的情緒,手機沒電關機了也沒有發現。”
“之所以不告訴你——”他停頓了一下,這才繼續說,“是因為我告訴姨媽自己要求婚,她才專程過來的。”
“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
一字一句,都是我不曾預想過的話語。
酒店房間內的溫度暖熱,我的身體和心跳和漸漸回溫,不再像置身冬夜街頭時那般冷硬,寒至心顫。
蔚先生說話的時候,我始終注視這他的神情,此時仰頭看他,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蔚先生喜歡我嗎?”
他愣了一下。
然後便紅了耳根。
不多時,就連額頭都泛起紅意,在室內正常的溫度下,什麽都不做就熱得出了汗。
蔚先生常常說我白,所以總忍不住在我身上啃咬出紅痕,但其實他也是健康偏白的膚色,稍有一點紅色便十分明顯,藏也藏不住。
臉紅的時候是,苦澀的時候也是。
他的眼神不知所措地飄忽,不過只持續了幾瞬,然後便認真嚴肅地看向我,神情和語氣比一嶼年會上發言時,鄭重了萬倍不止。
“嗯,我喜歡你。”
說罷,他猶嫌不夠,又補充了一句——
“是愛你。”
我總認為“愛”并非那麽适合挂在口中的詞,因為說出來時常顯得輕浮,不夠真誠。可蔚先生的态度莊重、篤定,又不乏局促,耳根燒紅,額頭和頰側也是紅的。
怎麽能不相信這樣的人。
我啓唇:“蔚先生。”
他應聲:“什麽?”
“你覺得我們是什麽關系?”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戀人。”
果然。
我輕聲嘆息。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包養關系。”我直視他,“這才是我希望分開的原因。”
蔚先生再度愣住。
無論是他還是我,今晚似乎總在驚訝和怔愣,一次次地詫異于那些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當初呂特助拿來合同,說蔚總第一次包養人,給出的條件很豐厚,希望我不要辜負這一番心思。後來,蔚先生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你,我說願意。”我回憶了一下,“而那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在未曾點明的情況下,斷定蔚先生是我的金主。”
蔚先生聲音沙啞:“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我先是颔首,後來又笑着搖頭。
“小戴不是。”
“合同只是公司合同,呂誠理解錯了。”他深深皺眉,喉頭滾動似是哽咽,“但是沒有人告訴過我,說你……”
沒有說完,但我知道,他的未盡之言是什麽。
——“你是我的情人”。
大概是也認為這個詞令人難堪。
的确,誰會特意提醒蔚先生,他有一個情人呢,他們最多也只說我是他的人,舍掉那個“情”字顯得體面些。因此,一直以來,我們的認知明明有偏差,卻總是處在微妙的平衡上。
蔚先生擡腳走了過來。
我以為他準備在沙發上坐下,正想往一旁挪動,沒想到他竟半蹲在我身前,單膝下跪,抱住了我的腰身。他的頭埋在我的腰腹,是極其依賴、極其霸道的姿勢。
不稍片刻,我感受到了濕濡的觸感。
蔚先生在哭。
盡管沉默無聲。
不是先前眼角微紅,忍一忍就過去的情緒,而是飽含自責的、壓抑的、心疼的心境。他的眼淚濕熱透過了衣衫,正灼燙我的皮膚。
“對不起。”
蔚先生向我道歉。
可他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他一直對我很好,哪怕是我不明白他心思的時候。反而是我,曲解了他的好意。
“何枝,我想對你好,把一切都擺到你面前,也想尊重你。”
蔚先生擡起頭,保持半蹲在我面前的姿勢,仰頭深深地凝望我。我和他對視,忍不住擡手輕撫他的眉峰,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被妥善地納入他眸底。
他眼睫濕潤,沙啞着嗓音地開口。
“我該怎麽做,你教教我。”
幾乎是剎那間,我的眼眶也濕熱起來,忍不住喉嚨微哽。
蔚先生讓我教教他。
可我太笨拙,就連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一個人,都遲了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