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6】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丞相府門口,謝清平接了十六騎阿大的飛鴿傳信,只蹙眉傳喚沈林,附耳交代了一番。

沈林領命而去,卻又被謝清平喚住,“多帶一隊人,暗中伏下,護好她。”

沈林幹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說,從宮城到丞相府這段路,再多人,便沒法暗伏了。還不如直接明面傳禁軍接駕!

但到底沒說出口,拱手應聲離開。

他只是覺得即便是為人臣子,忠君之事,自家主子對女帝的用心,也成倍超出了這個分寸。

“舅父!”府中走出一大一小兩個女子。開口的是小的那位,乃魯國公裴莊英的嫡長女裴淑,亦是謝清平嫡親的外甥女。

謝清平轉身,點了點頭。

“謝相,時辰不早了,我們便不打擾了。”此番開口的女子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绮年玉貌,淡妝宜人。

她是魯國公裴莊英的胞妹,裴莊若。

謝清平捏了捏手中信件,自然放入袖中,瞥了眼高懸的豔陽,笑道,“此刻日頭正烈,車中雖有冰鑒,到底難行。且稍後片刻,晚些歸去吧。”

裴莊若原未想多留,今日來不過還昨日點心的情。方才在後堂已經作別,本欲離開,不想此刻謝清平卻開口留她。

天是真熱,但留人的口氣不算熱,以德容冠絕郢都高門的裴七姑娘懂得禮數,只彎下眉眼,欠身道,“謝謝相美意。謝相公務繁忙,便不打擾了”

“無妨,此刻已經散值。”謝清平看了眼面前的女子,手卻撫在裴淑額上,“一頭的汗。”

裴莊若未再說話,垂眸看了眼侄女。

“姑母,我們就去坐一會吧。”裴淑拉着裴莊若袖角,低聲道,“明初表兄也回來了,淑兒想看他舞劍。”

“那、便打擾謝相了。”到底,她也是想多留一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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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謝清平笑了笑,示意侍者為二人打傘引路。

他落後一步,回身看了眼尚且無人的門口,攏在廣袖中的手黏膩着薄汗,慢慢握緊成拳。

丞相府後|庭水榭中,一人正持劍練武,身姿挺拔,劍勢遒勁,踏水如鴻毛輕靈,出劍似白虹貫日。此人便是今早被召回的世子謝晗,十六歲的少年已是長身玉立,風姿翩然,承繼了謝家兒郎獨有的山眉星目。

此刻收了劍,正從湖畔健步走來。

“表兄舞得真好!”裴淑拍手稱道,抽了自己的帕子給他擦拭。

“多謝!”謝晗笑道,卻是避過巾帕,只垂首對裴莊若行了個問安禮。

“世子愈發英姿俊朗了。”裴莊若起身受禮,目光掃過謝清平案前一沓書冊,猜測他終是事務纏身,便拉過裴淑道,“表兄的劍舞完了,姑母帶你去內堂賞蓮如何?”

裴淑“恩”了聲,乖巧行禮整備離開。

謝清平飲完一盅茶水,複又倒了一盞,遂起身朝裴莊若笑了笑,一副溫和眉眼中難掩歉意,“裴七姑娘大可自便,有事可随喚侍者。”

“謝相客氣了。”裴莊若餘光瞥過茶盅,雪膚雙頰終于燃起一點紅暈,垂眸道,“該是莊若謝謝相的點心。這麽些年……您竟還記得妾身愛吃栗子茶餅。”

“是慕容長史提醒……”謝清平話至一半,對上裴莊若散去大半希冀的雙眸,面上神色不由又浮了兩分愧意,卻也不過轉瞬便斂了幹淨,只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舍妹宿疾纏身,這些年勞你照顧着淑兒。萬業寺中亦是你多番前往陪伴家母。毓白記在心中。”

“毓白”二字脫口,裴莊若原本跌下的心又提起,不由雙眼濕染,只盯着那盅內澄碧茶湯,“毓……謝相不棄,暑天盛熱,可多飲些。”

謝清平颔首,未再言語,只往案前移了半步。

無聲勝有聲,落在裴莊若眼中,是她今日還禮的清湯靜水中,兩人靠近的面龐。

二人蓮步姍姍離去,謝清平目送片刻重新坐下,修長骨指扣在桌面,極小的震動,原本茶湯層層漣漪蕩開,鏡面碎千片。

然一擡首,對上慶檀堂臨窗那雙明光流轉的杏眼,便又是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

“叔父!”尚且站着的少年拱手見禮。

“坐吧。”謝清平也沒擡頭,只翻開書冊,查閱他的功課,片刻方道,“文武你都學得很好。師傅教得用心,你亦是努力。”

“三位師傅都是叔父費心請來的,明初不敢辜負。”

“布子,我們手談一局。”謝清平合上書本,置在一側。

“叔父竟是連棋藝都要考嗎?”謝晗鋪開棋盤,執黑子落下。

謝清平未再說話,只随落白子。開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謝晗便現出頹勢。謝清平斟了盞茶啜飲,往長廊倚了倚,“不急,慢慢想。”

謝晗垂首冥想。

謝清平看着他,想起自己的兄長謝清安。

前世,西羌反境時,戰場上謝清安為他擋去一支流箭,謝清安戰死,臨終之際讓他撫養謝晗。他便将謝晗與殷夜一同教養着。

而今生,雖然很多事已經被他改變,然依舊有些事非他能控制。譬如建昌二十年,他的父親謝戎柏依舊死于舊疾。西羌依舊反境,而他的兄長依舊獻身沙場,死前仍舊托孤于他。

只是他未再親身教導,那場春日宴,他亦中毒至深,茍延殘喘至今。他将為數不多的精力全部給了殷夜,于謝晗,則請了其他大儒教輔。

謝晗落下一子,吞掉謝清平五顆白子。

謝清平給他倒了盞茶推過去,“可要重新落子?”

“落子無悔,明初認輸。”謝晗已經看清端倪,自己因小失大,那五顆白子純屬陷阱,此刻已是死局。

“輸了手藝,未輸棋德。”謝清平贊一聲,又嘆一聲,“陛下要大婚了,皇夫位上人,首先便是品行,其次再談情愛。也或者無情愛可言。”

“明初會照顧好久……照顧好陛下,後宮前朝皆會盡臣子職責。不會辜負她,亦不會辜負叔父多年栽培。”

“喜歡她嗎?”謝清平垂眸問道。

“喜歡!”少年眼角含上了羞澀,只坐直身子,“不瞞舅父,當年司徒府一面驚鴻,明初就想待久久長大,求娶她為妻。只是不想後來,她竟登了帝位,便不敢再做妄想。”

求娶她為妻。

從前生将死之際,到今生記憶重現之時,便是他一生最奢望最無望的渴求。

今生,他重生在十六歲入隆北任雲州刺史的時候。

因他身上留着天家慕容氏和百年士族謝氏兩脈交融的至尊血液,隆北當地大多寒門出身的官員對他都沒有多少好感,認為他不過是天子派去監察他們的鷹爪,甚至在給他的接風宴上,瞞着他的姐夫睿成王下毒行刺。幸得他長姐謝清寧以身相護,救他性命。

他受傷昏迷了三日,醒後正值九月九,滿頭黃花茱萸日。

他對這個日子記得格外清晰,因為是她的生辰。

“三公子醒了!”司香推門而入,“如此真真是雙喜臨門,兩個時辰前,王妃順利誕下小郡主,母女均安。”

三晝夜間,前生記憶湧入腦海,半百歲月,五十人壽,最後彙成她一人模樣,凝成他一絲妄念。

來生來世,中開大門,娶爾為妻。

“取……取名了嗎?”

“取了,因生在夜間,王爺則了一個夜字。”司香吹着藥,侃侃道,“王妃取了小字,叫久久。”

“王爺還笑話王妃,白的飽讀詩書,竟是這般疲懶,生在九月九,就敷衍九九兩字。”

“是久久。”謝清平紅着眼。

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殷夜,殷久久。

他掀鋪下榻,抱來襁褓中的孩子,至此便捧在手心,置在心間。

一抱四年,建昌十八年九月九,他帶她策馬登高。

稽崖山頂,峰巒疊翠,雲霧缭繞,一俯衆山小。

二人同乘一馬,弱冠少年撫着身前稚女頭頂,“此處夠高了吧,多少景色都能見了。”

“不夠!”女童回頭,神色桀骜,“那裏才高。”

少年順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不由笑道,“那裏是雲上九天,舅父可沒翅膀。”

“那您還說久久要什麽給什麽。”殷夜嬌憨道,“久久要是一只鳳凰就好了,振翅一飛,橫絕雲巅。”

“就為了看美景?”

“也不全是,上回爹爹同叔伯他們閑話,說唯有坐得高,才能說了算。城外的百姓好多沒有糧食吃,阿娘把府裏的糧食都送光了,還不夠。爹爹便說,再要只能向上頭要了。”

“可是上頭總是不給!”

“上頭是哪頭?”她又轉身,擡首道,“久久在上頭就好了,一定給。”

“容舅父想一想,讓你去上頭。”

兩年後,他把天下奉給了她。

卻再沒有娶她的能力。

謀天下,終需要白骨鮮血鋪路。第一口血,便是他的。那場春日宴上,他第一個飲下瓊漿美酒,以身飼虎。

“天下人都娶不了她,但她卻可以擇人立夫。”

似是胸中氣息翻湧,謝清平說話間帶着明顯的喘息和滞緩,連着聲色都有了幾分莫名的哽咽,“陛下尋常素愛丹青,還有便是這手談。但她更愛熱鬧,手談往來回應,勝過丹青無聲潑墨。”

“以後……多練練棋藝,好陪她一道對弈品茗……”

“叔父!”

“養了她這麽些年,如今她長大了,叔父自然有些不舍。”謝清平掩飾道,“昨個得了我的信,你阿娘可也是叔父此刻這般情狀?”

“阿娘沒這般!”謝晗望着有些詫異的人,笑道,“阿娘直接哭出了聲,半晌不放我走……”

謝清平一愣,終于笑出一點聲來。

叔侄二人言笑晏晏,卻見侍者躬身引着一人疾步而來。

來人白袍折扇,額角金影閃爍。

“是陛下!”謝晗驚道,趕緊起身相迎。

謝清平沒多大反應,雖也起了身,餘光卻掃過慶檀堂中正賞蓮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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