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她說,舅父,我錯了

“朕私服而來,無需多禮。”殷夜嘴上硬,忍着沒把那聲“舅父”喚出來,但架不住身子實誠,手已經本能地伸出去扶他。

伸了一半,反應過來,但此刻收回又顯做作。她想着廣袖中的藥和熱乎乎的雞蛋,幹脆大方伸直了手。

她是君主,大人不記小人過。

“臣謝陛下。”謝清平從善起身,壓根沒有碰她的手,只側身道,“陛下上座。”

“不知陛下來府中,有何事交托?”

殷夜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耳畔回蕩着他一聲接一聲的“臣”與“陛下”,胸中怒火竄起大半。

她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是來賠不是的,如今舅父氣惱,不理她也能諒解。遂拂袖靠着長廊座下,露出個和善又嬌俏的笑,“我渴了。”

“陛下用茶。”謝清平給她斟了一盞。

“這是什麽茶?”殷夜确實又熱又渴,仰頭灌了一盅,只覺入口微苦,滑至肺腑卻已回甘,是解暑佳品。

“臣新得的茶,陛下再飲一杯。”

刺耳的稱呼,在殷夜一身私服前,愈加不順。

殷夜耐着性子,笑容愈盛,話音更柔,“那舅父送些我給,我帶回宮中烹。”

謝清平望着那壺茶,眼中竟流出幾分珍愛之情,只笑道,“時辰不早了,若陛下無事,臣送您回宮吧。”

殷夜豁然起身,玉瓶和雞蛋都從袖中落下,索性她身法快,只壓了口氣,轉瞬又坐下,長袍逶地掩過。

“不急。”她笑了笑,半垂着腦袋,嘟囔道,“昨日是我不對了,舅父……久久錯了。”

擡眸的一瞬,眼角梅影和光閃爍,刺痛謝清平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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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我錯了。

時光倒轉,金烏之光散去,水榭風熄,茶香不彌。

謝情平又見伽恩塔中,伊人淚顏,似春水映梨花。

她淚眼婆娑,低頭看着已經隆起的胎腹,卸掉一身帝王的驕傲,終于低聲認錯。

她說,舅父,我錯了。

前生彼時,他若肯應她一聲,或許後來她便不會那般絕望。

亦不會手持屠刀,伏地為魔,送衆生入地獄,将來生賠盡。

後來,是半月後。

如她所言,她是真心認錯,伽恩塔中暗子全部被撤走,所留不過十數尋常輪值的守衛。

故而當他的舅父肅王派人潛入給他送信時,便也十分容易,如入無人之境。信中言及母親病重,大限将至,想見他一面。

送信者更是聲淚俱下,言其已經多番上書陛下,卻均不得回應。

數年囚禁,母親彌留,瞬間擊垮了他的理智。他随衆離開,卻被守衛發現,後兩撥人未曾言語便打在了一起。

一樓諸佛供奉處,長明燈終日不絕,此刻盡被打落在地。

八月裏,天幹物燥,點點星火轉瞬便是燎原之勢。

他退出塔外,三年來頭一回感受明月清風。

肅王執火把近身。

“天上地下尋了你這麽些日子,竟不想你被關在此地!”

“好好一個兒郎,竟遭這般折辱。”

“罷了,都過去。就是苦了阿姐,本就只剩了你一個孩子,如今花甲之年……”

“哎,說到底,是我們慕容氏之原罪。”

“走吧,看一眼阿姐,也不知是否還能趕上。這塔是陛下最愛,如今失火,舅父自會擔下,你快走!”

謝清平聽話轉身,卻是拂袖奪過火把,擲向高塔。

“火是我放的,與任何人無關。”

因着他那一擲,肅王帶來的人便紛紛跟從,投火把入塔。

他跨上快馬,離去前回望伽恩塔,望見火燒如龍,火勢上下圍堵。然他沒有看見,從西門奔入的殷夜。

他從正門出塔時,她從側門入。她也得了信,說有刺客入塔,傷他性命。

她帶着滿腔愧意而來,最後帶着無限怨恨在火中掙紮。

火勢燒起的時候,她一聲聲喊着“舅父”,塔中無人,她原本還松下一口氣,甚至還笑了笑,只聽着随從的話準備離塔。卻見一簇火把從外投進,阻住她的腳步。

轉眼間便是無數滾油火把,或高或低地砸向塔內。

她擡眼眺望,依稀望見塔下一襲青衣。

我已經答應放你走了。

你都已經走了,為什麽還要這樣?

她扶着高聳的胎腹搖搖欲墜,神魂皆散。曾送她入雲霄者,亦可推她下阿鼻。

年僅二十二歲的女帝,一雙原本亮如星辰的鳳眸,轉瞬黯淡,至此一生再未有過光彩。

雕粱砸下,她被身為禁軍首領的昭平長公主中掩身護過。

“阿姐!”她回神喚她。

“快走!”

七重寶塔,奄奄一息傾塌。

她到底沒能走出去,身下衣袍濕透,轉眼便是鮮血蜿蜒。她的孩子,她強要來的孩子,選了這樣一個時辰要降臨到這個煉獄般寒涼的世上。

命運不堪。

那一夜,謝清平見到自己的母親。

然而,他的母親并沒有像他舅父說得那般病重險情,她确實已經年邁,卻尚且耳聰目明,神思清晰,只含淚抱住他,訴說這些年的相思之情。

他從母親懷中退出,松下的心重新吊起,兩代皇朝政權更疊的經歷,二十餘載宦海生涯的敏銳,讓他瞬間背生冷汗。他幾乎站不住,只強撐着轉出室外,雙目炯炯盯着他的舅父。

“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肅王負手轉身,面上有勝券在握的笑意,“一介寒門女流,舅父容她在禦座上坐了十數年,仁至義盡了。”

“殷氏覆滅,大楚複立,你還是丞相。”肅王拍着他肩膀,“不必這般看着本王,如你所想,兩封書信按着時辰送的。現在麽,殷夜估計已是一具焦屍了。”

“你該慶幸的,這是最溫和的政變,緊鎖于宮牆內,不生靈塗炭,唯流她一人血矣。”

只是,先楚的遺族高估了自己的謀劃,低估了女帝的命格。

不過一晝夜,皇城兵甲盡出,直搗萬業寺和安樂府,慕容氏皆被囚。唯謝清平,隆武軍與禁軍都不敢妄動。

憑着這一點不敢,他奔入九重宮闕。

碩大的寝宮,彌漫着濃重的血腥。破門而入,自也無人敢攔他。

他跪在她床榻,得了她一分诏書,和一枚玺印。

榻上人伸出手,撫過身畔襁褓中的孩子,又回手捧上依舊高聳的腹部,緩緩閉上雙眸,未看他一眼,亦未說一句話。

诏書十字,皆她鮮血所書。至今,他都不敢回想召書上的那句話。

她有錯嗎?

有的。

我之錯,大抵是愛上了你。經年後,她在千佛燈前如是說。

“舅父!”殷夜蹙眉咬唇,再度出聲,“我錯了,還不行嗎?”

說着,她也不顧禮儀面子,只俯身去揀方才的那些寶貝。

“陛下言重了。”又是一聲“陛下”,謝清平實在太了解如何激怒她了。

果然,彎腰的少女纖薄背脊僵了一瞬,未再撿地上的東西,只這般垂身了須臾,方端正起身。

“久久!”謝晗得了謝清平暗示,扶過殷夜。

“放肆!”殷夜拂開他,眉眼覆了霜雪,“朕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臣惶恐,還望陛下恕罪。”謝晗躬身跪下。

“起來吧。”殷夜同謝晗幼時作伴,表兄妹情意原也不差,此番怒火無端波及他,殷夜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壓着氣息道,“你怎麽也在這?”

謝晗看了眼謝清平,溫聲道,“昨日得了叔父書信,特地回來的。”

“臣領了陛下旨意,便着手安排。”謝清平又給殷夜倒了盞茶水,“眼下正考校明初文武,稍後亦有內侍專門教導他宮中規矩,以及具體宮廷禮儀。”

旨意——

殷夜反應過來,果真用心。但凡他對自己有一分情意,也不至于這般勤快!

“陛下若喜歡這茶,臣向您引薦一人。”謝清平不用看也知她眼中怒氣,眉角寒霜,卻仍舊潑油猛澆。

只是遞給殷夜茶水時,指尖微顫發涼。

裴莊若與裴淑得侍者傳信,翩跹而來。

叩首問安,有禮有節。

殷夜不識裴莊若,但認得裴淑,見到她,便想起昨日那點心的去處。開口便更加沒有溫度,“你也在這?”

裴氏心思單純,又是年幼,只欠身道,“回陛下,昨日臣女得了舅父的點心,今日特地來感謝舅父的。姑姑還做了三清茶為謝禮。”

殷夜掃過那茶,冷笑道,“那你且學學,自己得了便宜還讓他人做衣裳。”

“臣女就是笨嘛!”裴淑努了努嘴,垂首道,“就占點姑母的光,反正姑母也得了舅父的點心,茶餅是姑母最喜歡的。”

殷夜的目光徹底落在那盞茶上,怪不得,方才她不過讨要茶葉,他眼裏竟有一閃而過珍愛又不舍得情意。

還敢将錯就錯,順着她說替身的無稽之談!

“陛下可是想要這三清茶的方子,若是不棄,臣女處還有些今歲烘制的,現下就去取來。”

“不必了!”殷夜起身,不怒不笑,“君子不奪人之美。”

“天色不早,朕欲回宮。”

“臣護送陛下回去。”謝清平讓開身,引她出水榭。

身後諸人皆依禮跪送。

“丞相留步。”殷夜凝眸望他,又轉身望向身後三人,最後定在謝晗身上,只含笑道,“丞相好生教導,謝世子亦用心學習。”

“朕盼着,良辰吉時,郎君早日入吾宮闕,侍奉宮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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