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2】是他前世錯過的妻子

來人蓮冠鳳簪,冕服逶地,是殷夜。

“久……陛下!”謝清平欲要起行禮。

“坐着別動,頭回幹這事,我手下沒輕重。”

私下無人,她開口頭一句,永遠不稱“朕”。

今晚她挽着淩雲高髻,一頂九珠雙層蓮花冠随發髻微微後仰,九葉花瓣各自咬住一股赤金碎玉珠鏈,自發髻頂往後垂下。

她挑得認真,當是常日帶慣冕旒的緣故,這般靜立着,那後發處的九股珠鏈竟是紋絲不動,只微微閃着淡金色光芒,同她額角的三朵金梅遙相輝映。

許是保持着一個姿勢站得有些久了,她握着那只手坐下來,一點細微的晃動,紅燭火苗偏頭輕舔,滿頭珠翠撞玉叮當。

謝清平沉溺,回神,顫指,抽手。

殷夜保持着還在挑碎片的姿勢,然已是手中空空。唯有他猛然抽開的一瞬,針尖落下滑過掌心,轉眼滲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沒事吧,疼嗎?”謝清平也看到了那道劃痕,慣性抽過手給她輕吹消疼。

他的唇距她掌心不過半寸,她湊身傾首在他耳畔,“疼!”

他停下動作,殷夜掌心沒有了他帶着呼吸的輕拂觸感,話語便也随之停下。

片刻,才重新起聲,“舅父,久久疼!”

她的氣息噴薄在他脖頸後頸,龍涎香絲絲縷縷彌散開來,勾出謝清平尚未散盡的酒氣。

謝清平頓了頓,想要松開手,卻在她的話語中着魔般靜止。

指尖托在她手背,拇指觸在她手沿,随時就可滑開,偏又連在一起,半點沒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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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你喜歡久久的……”殷夜騰出手,離開他,然後圈上他腰腹,更好地抱住他。潤澤唇畔咬上他已經泛紅的耳垂,“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陛下!”謝清平合了合眼推開她,起身道,“陛下,您喝多了!”

“我滴酒未沾。”殷夜走近他,“入冬嚴寒,久久聽話,飲得是不醉人的果酒。”

“您特地釀制的,您說我有胃疾,一次不得超過三盞。我便不曾超過,我聽您的話。”

她重新靠近他,拉過他的袖角,垂下頭,“舅父,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好,惹您生氣?我改,我改還不行嗎?”

謝清胸膛起伏,尤見眼前人雙肩微抖,背脊彎折,卸下了驕傲與帝王面具。他伸出的手欲要撫上她肩背,再拍她一次,再抱她一次。

本就是,一次少過一次。

他修長的五指一點點穿過步搖垂下的流蘇珠鏈,一點點觸上她滾金雲紋的冕袍,再半寸便能觸碰到她了,他的指尖虛頓在繁複的龍紋上。

燭火燃得那般高,清晰映出他蒼白手背上、淡薄肌膚下的青筋,因心緒的抖動,而随之顫動。

喉間沖起濃重的血腥,他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轉瞬間便也垂下了手。

“臣宴上醉酒,夜闖後廷,望陛下恕罪。”話音落下,人便以臣子之身跪了下去。

“你為何捏碎杯盞?”殷夜俯身看他,“你受不了是不是?”

“陛下非要這麽說,也未曾不可。”謝清平錯開她的眸光,“臣年少報國,醉心功績,一心想着先立業後成家。卻不想光陰一晃,十數載轉眼過,已錯過了娶妻生子的時候。”

話至此處,他擡了眸,直面殷夜,“說句大不敬的話,臣養育陛下數年,陛下于臣,便如子女。如今您成家有夫,臣心中自然不舍。看兒郎才俊繞你身畔,自是百味雜陳。因此失态,也沒什麽大不了。”

“想一想,若是睿成王在此,未必能比臣多兩分好臉色給他們。”

話,清醒而在理。

他以官謀斷她情思,半點希望也不給她,亦不給自己。

殷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片刻才紅着眼冷笑道,“所以、是朕自作多情了。”

“不怪陛下多想,原是臣的不是。臣來此間,自是因為此處有許多臣伴着陛下時,開心的時光。只是還為一宗旁的事。”在一股股翻湧的血腥氣中,謝清平愈發的理智。

何必給她注定無望的希冀。

“何事?”殷夜站起身。

許是“旁的事”三字讓殷夜在連番的否定聲中尋到一點希望,又似她自欺欺人地覺得出現了一點轉折。

她溫軟了聲色,伸出手,“起來!”

“謝陛下!”謝清平起身,卻沒有搭上她的手,只道,“臣來此殿閣,欲那拿走臣的東西。”

好似有寒風拂來,案上那支紅燭的燈苗驀然晃了一下,幾滴珠淚順時滑下。

風過,苗正,瞬間而已,卻仿若已過去滄海桑田。

“你說什麽?”靜默的殿中重新回蕩起聲響。

“臣來拿走臣的東西。”

“你……”殷夜被氣的滿臉漲紅,滿目淚水盈在眼眶,半晌猛然推了他一把,“你再說一遍!”

屬于殷夜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高,很快已是鳳眸盈火,龍顏盛怒。

蓮花冠珠鏈晃蕩,一縷直接拍在她下颚脖頸,轉眼一道紅痕。

她垂眸瞥過,更加氣惱,被人欺負了,還得自己賠受傷。一時間又上去在他胸膛捶打着。她盛怒中,動手也是下足了力氣,又是習武的,即便未用巧勁,卻也是紮紮實實打了上去。

謝清平站着沒動,只瞥頭勉勵壓下口中充斥的濃重的血腥氣,而耳畔回蕩的盡是她用盡力氣的哭聲。

他想,能這般哭出來也還是好的。

前世到後來,她欲哭無淚,甚至滿眼赤紅,明明想哭的發慌,卻再流不出一滴溫熱的水漬。

司香私下同他說,陛下又頭疼了。他便知道,她又哭了。可是,她連一滴眼淚都沒了,只剩滿目的悲傷,和欲裂的頭疼。

“再說一遍,你來幹什麽的?”她打不動了,索性坐在地上抱着雙腿繼續哭。

“臣來,拿走臣的東西。”

寸步之間,她的袍擺覆蓋住他半只靴面。她顫着背脊,哭一聲,抖一聲;抖一聲,再哭一聲。如同一只受傷的小貓,窩在他足畔,任誰看見都會忍不住俯身将她抱起。

何況,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他前世錯過的妻子。

謝清平的眼淚落下來,話也落下來,“陛下,能把東西還給臣嗎?”

“你等着!”地上人豁然起身,撞過他,轉入內室,打開一個個箱箧,衣袍、環佩、冠簪、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一摞摞扔出來……

“拿着你的東西,給我滾!”

“從今以後,不許踏入我後宮半步!”

“滾——”

殷夜将衣物砸在他身上,将他推去殿外,“全部拿走,誰稀罕你的東西……”

謝清平望着滿地散落的物件,突然反應過來,這瓊麟臺根本沒有分給任何人住,他的全部東西都被整整齊齊地收整着,同他最後一次入住沒有半點區別。

他說來拿回自己的東西,原想着随意說一枚玉佩或簪子敷衍過去便罷。他留在這裏的東西,多的連他自己都記不住。然而,竟不想,屬于他的東西,都在這裏,未曾被搬離。

“久久!”他突然便喚出這兩個字。

“你走,以後也不許喚我久久!”殷夜還在推他。

已是外殿庭院,不偏不倚撞上前來的內侍監江懷茂。

“你來作甚!”

江懷茂被眼前景象震的散了六魂,殷夜一聲質問,又将他七魄幾欲散去。

“奴、奴才……”

“說話,不說也滾!”殷夜松開手,轉身胡亂擦幹滿目的淚水。

“原是司寝在候着陛下!”江公公看一眼謝清平,又看一眼殷夜,提着咚咚作響的心,“不知今夜良、良宵,陛下傳哪位郎君……侍寝?”

說着,回首示意不遠處的司寝擡着牌子近身。

烏雲遮月,白雪飒飒。

半晌,殷夜轉過身來,已經複了君主模樣,掃過司寝舉在胸前的玉牌。

謝晗,裴庭,衛章,佘霜壬。

她素指挑過,最後揀了最左側的一枚。

上頭刻着“謝晗”二字

司寝正要答話,卻見那枚玉牌被合了起來。

“除了他,其他三個都來。”殷夜理正衣衫,踏回殿中,“就這裏,朕乏了,懶得回裕景宮。”

江公公與司寝聞言,吓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擡眼向一旁的丞相求救、确認。

這是要三人同侍?

那司寝處該如何記錄?

謝清平追上去,一把拽住殷夜,“別胡鬧!”

“你這是因公還是為私?”殷夜笑問。

“于公于私,都不妥!”謝清本就蒼白的面色,隐隐顯出青蒼色。

“于公,朕若言行有差,尚有言官直谏;于私,朕若私德有虧,亦有父母訓導。”殷夜甩開他,“丞相自承丞相職,且做好分內的事。”

謝清平已經喘不過氣。

“丞相留下也無妨!”殷夜返身兩步靠近他,轉了帶刺的笑靥,“從來久久的一切皆是舅父所教授,今夜您也大可留下親自傳授教導。”

“你——”謝清平只覺眼前陣陣發黑,片刻不由提了口氣拂袖離開。

出了殿門,得了兩分清醒,他扶在宮牆邊攔下江懷茂,讓他傳話給文肅煎出兩幅藥。

一副補身,一副避孕。

又命司寝處不得記錄今夜之事。

“三人六耳,此間事若有第七只耳朵聽到,你們就先一步泉下侯侍吧。”話畢,他也沒再回頭,直徑走了。

走出後廷的時候,入殿的馬車正好與他擦身。他避過,目送,攏在袖中握緊成拳的手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音,終于一口血吐在茫茫雪地裏。

而真正讓他病倒的,是三日後的朝會。

這日寅時三刻,百官已經侯在含光殿,卻不曾迎來女帝。一刻鐘後,見到了內侍監。

內侍監道,女帝微恙,今日不早朝。

百官散去,他留了內侍監詢問,“陛下染了何恙,太醫怎麽說?”

江公公四下瞧過,打着拂塵幹咽了口唾沫,只覺丞相操心備至,又覺他存心找罪受。

只委婉道,“陛下無礙,就是身子疲乏了些,腰酸腿疼,歇一歇、歇一歇便大安了。”

謝清平怔了片刻,颔首離去。

一路雪飄,他撐着竹紙傘,步履虛浮。待上馬車,袖中玉瓶裏最後一枚藥還未來得及入口,人便徹底散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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