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3】他在急什麽?

雪消春淺,百花吐蕊,轉眼已是新的一年。

景熙十年,四月。

丞相府□□的慶瀾堂中,彌漫着陣陣濃重的藥味,謝清平披着大氅坐在臨窗的位置,批閱近來積壓的卷宗。

按理四月豔春,日光已經有了溫度,只是他自那日昏厥後,平添出新的病症,畏寒、急喘。

幸虧如今內閣需要處理的奏章已經少了一些,因為被殷夜挪去了部分。

而因殷夜挪走批閱,方才還有不少內閣學士聚在此處,再度向他提出,晚些讓殷夜閱政,整整一個時辰,如今才将将散去。

他們說得委婉,陛下年少,恐有錯漏,且不急着讓她單獨批閱。

謝清平自然聽得懂這話,無非是不想讓殷夜早點握上實權。

然而自景熙六年的那場守城戰,加上去歲她于大朝會上一錘定音大開後宮,皇權便已半數握在手中,再加上邊防鎮守的除西境外,其餘皆是隆武軍,兵權便也大半握在了手裏,掌權是遲早是事。

百官如何看不懂此間局勢,只是到底還有“遲早”二字。總有人希望女帝慢一點、再慢一點長大、獨立。而他們在謝清平面前提起,這思路原也沒什麽不對。

畢竟謝清平身上留着一半先楚皇室的血,一半士族勳貴的血,血脈至親之下,家族利益當前,沒有人能相信,他這近十年輔佐,當真只是為了一個寒門女子。

這實在說不通。

所以,趁着女帝即将成年之際,誕下子嗣之前,冒險出來勸上一勸,但願統領士族的謝丞相,心中還能偏往士族一些。

謝清平合上已經閱完的卷宗,揉着眉心回憶向他提出此議的官員,一張張面龐、每個面龐對應的次數、以及諸人交錯的關系、背後仰仗的勢力,來回數次在腦海中閃現。

一個個定格,一個個過濾。

要他心中偏向些士族,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從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去,封侯拜相,封妻蔭子,說到底不過利益和榮耀二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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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他都能為他們維護住。

唯有一點,不可觸碰,便是心之所向。

前世,複楚的心,斷不能再在大寧的王朝裏滋生了。

內閣自從二品到正一品,共計三十人,最後謝清平回想方才情形,執筆寫下兩個名字。

“去前頭府衙,将慕容長史喚來。”他吩咐侍者。

不多時,慕容麓便踏入了後|庭。

謝清平從窗戶口看他,他比自己小一歲,今年正好到而立之年,一個男子建功立業最好的時候。只是近來,他情緒并不是太好。

謝清平瞧着他走的那兩步路,完全沒了往日的英姿勃發,更多的是無所在意。

“卑職見過丞相!”慕容麓拱手見禮。

謝清平剜了他一眼,“不在府衙,不必虛禮,過來坐吧。”

“這不還在上值嗎?”慕容麓蹙眉坐下,抽過案上折扇,試圖扇散周遭濃重的苦藥味,“你這風寒都這麽久了,如何還不見好?用這般重的藥!。”

“病去如抽絲。”謝清平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陽穴,有些疲憊地開口,“你叔父于上月遞交了辭呈,告老還鄉。他膝下無子,讓你襲了一品英國公的爵位,你倒不高興了?”

“如此爵位在身,按理沒有不高興的。”慕容麓自己斟了盞茶,“但是這爵位初封給叔父時未說世襲罔替,叔父不做,自當交還。如今卻傳給了我,個中緣故誰人不知?”

“裙帶關系?”謝清平笑道。

“難道不是嗎?”慕容麓反問,“若不是衛章在後宮侍奉得當,讨了陛下歡心,陛下如何會讓叔父留下這爵位,傳給我!”

“我何德何能受此殊榮!”慕容麓搖頭,“登高跌重,何況我這般的空中樓閣。”

“這樣想自是沒有意思。但你換個思路想想,譬如你叔父這般是為了保存衛氏,而你則是延續了家族榮光。”

謝清平頓了頓,繼續道,“你還不知道,內閣之中,靠着你叔父那顆大樹的,如今已經不說話了。不說不利陛下的話。”

謝清平從眉心換到太陽穴,加大按揉的力道,将先前畫面再次回憶了遍。

“你是說……”謝清平的話還未說完,慕容麓便已經被點醒,仿若意識到什麽,不由坐直了身子。

女帝開後宮,雖至今不過四個月的時間,卻借着除夕、元宵等重大節慶,連番提了後宮的位分。

衛章雖然只提了半級,但七八品的兒郎中,提到五品士的不少是衛氏的人。

而提完之後,慕容封便提出辭官,緊接着女帝便下恩旨,賜爵位世襲罔替。

“是叔父看清了局勢,陛下以恩寵換了權力?”慕容麓回神。

“君主目标是天下皇權,黎民蒼生。臣子畢生所求不過代代榮光。”謝清平給他續上茶水,“何況,衛氏從先楚而來,頭頂是曾經的榮耀,卻已是今日的尴尬。”

“所以如今,叔父放權,陛下恩榮重封,便是我衛氏新生。”慕容麓有一瞬的驚愕。

卻不知該感慨叔父的識時務,還是贊嘆少年女帝的手腕謀略。誰敢想,一個女子大開後宮,竟如男子為皇般,牽制住了前朝。

思至此處,慕容麓不由眉心皺起,轉瞬又挑了挑眉。

“想什麽?”謝清平問。

“我在想那魯國……”話說一半頓了下來,魯國公府裴氏與謝氏乃姻親,他多說無益。

只是魯國公裴莊英在先楚時便是少年英才,最識時務,如今連他叔父都能放權出去,如何不見裴氏之動靜?按說女帝擡後宮位分,并不曾厚此薄彼,原是一樣的恩寵。

謝清平也不追問,但凡聽到他吐出“魯國”兩字,意指裴氏,他便安心許多。

這些年,慕容麓在他手下任長史,原是他一手提拔上來,同他叔父已在先楚為官半生不同,慕容麓之心性人品,自己皆是放心的。所缺不過一指點撥,此番看來自己并未有選錯人。

他将方才寫下的兩個名字點給慕容麓,“去查,三日為限。本相要他們三族內完整的關系網。”

慕容麓有些詫異地望着謝清平,他是知道的,謝清平有自己的情報網,這種事原不該也不用讓他知曉。

“完成得當,入內閣旁聽。”謝清平将那張紙條揉團燒去。

入內閣旁聽,乃是入內閣參政的征兆。

“謝丞相栽培。”慕容麓眉心一跳,放下杯盞,突然頓悟過來,這活自然無需他做,不過是謝清平給他鋪的一條路。

“去吧!”

慕容麓退身離去,腦海中回憶翻湧。

雜亂,卻大都朝着一個大致統一的方向。

景熙元年至景熙六年,謝清平在後宮教導,朝中輪轉如常。

景熙六年至八年,西羌反境,他帶兵出征,後歷時兩年,将五萬謝家軍逐漸編入隆武軍。

景熙八至九年,提拔隆北官員入六部,其中禮、兵兩部的最高長官直接落入隆北臣子手中,後又由女帝直接奪了戶部尚書之位,換了她自己的人。

今歲景熙十年,将将四個月,內閣也開始換人。

他給他、給所有人鋪路,然這條條路,亦不過是另一條大道的石子。

大道盡頭的人,才是他真正為之鋪路的人。

慕容麓并不介意自己是路還是石子,因為謝清平給的是諸方共贏的局面。但他介意,為何這人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在急什麽?

“毓白!”他頓下腳步,看他瘦了一圈的面容,泛着無盡的倦意。

“還有事?”他擡眸,笑意如常。

“你病什麽時候好?今歲望江樓的汾春碧已經釀好出土了。”

“快了。”

“快了,是什麽時候?”

“醫官說還要一貼藥。”他笑得豐神俊朗,眼中凝出一點神采,“大概七八日吧。”

“那我去訂十日後包間,還是老位置。”

“好!”他仍舊笑着,點頭應他。

慕容麓松下一口氣,是自己多心了。望江樓的汾春碧乃藥酒,雖味烈回甘,是酒中極品,但對飲酒者身體諸多要求,非康健者不得用。

如此,這人當是沒有什麽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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