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5】他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

殷夜捂着胸口倉皇起身,不住地喘着氣。掀開簾帳環顧四周,尚是白日青天,縷縷淡薄的日光從六菱雕花梨木窗撒入殿內。

她瞥過一側滴漏,未時五刻,這是她歇晌的時辰。

夢魇,竟是連着白日都開始了。

自去歲謝清平告了長假開始,盡管譴去的太醫每每回報,皆說只是風寒,久病不好是因多年積勞,故而恢複得慢些。但她見不到人,便總是心有餘悸。

卻又強迫着自己不要去想他。

人吃五谷,總會生病。

她送了良藥珍材,譴了國手院判,準了他成倍的假,遠遠超過了原本丞相該有的待遇。

再過幾日,他便大安了。

殷夜回想着晌午太醫院的回話,捂在胸口的手緩緩松開。卻驀然地,又攥緊了。

沒有見到謝清平的四個月裏,她初時只是同尋常一般,因擔憂緊張生出夢魇。後來時間一久,夢魇越來越厲害,而且反反複複做着同一個夢。

夢中,他躺在棺木中,已是一具辨不清樣貌的焦屍。

而方才,這個夢愈發清晰,甚至有了連貫的情節,完整的呈現了出來。

她下榻至銅鏡旁,看鏡中人影。

青絲鳳眸,眼尾帶翹,瞳如黑漆,唇似朱绛。除了近來因多夢少眠略顯蒼白的臉和瘦了一圈的腰,其他無一不昭示着年少的鮮活與嬌嫩。

與夢中人完全不同。

夢中的她,烏發中夾雜着白發,一雙眼睛雖精描細繪,卻只有妝彩的色,沒有先天的神。

Advertisement

她坐在含光殿中上早朝,殿下右側離她最近處,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她擡頭看了一眼,想起來他被她貶官,逐出了京畿。

可是她為何要貶他的官,還要将他趕到塢郡那麽遠的地方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怔怔地望着那個位置。

卻也不過片刻便回了神,心底有個聲音說,貶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難贖其罪。

這般想着,她不由冷哼了一聲,繼續聽政理政。

下頭上奏的是戶部,戶部尚書将折子上呈時,手略頓、腳虛浮,得了她寒眼淡掃,便瞬間面白頭垂。

她接過,翻閱,卻覺得字體模糊,不甚清晰。于是合上,翻開,重閱。

沒有看錯,還是那句話:景熙十六年十月初一,塢郡謝氏祖宅大火,屋毀人亡。

屋毀,人亡。

她看着殿下空出的那個位置,問,“傷亡幾何?”

“無人受傷,唯亡者一人。”

“亡者何人?”

“丞……謝氏三郎,布衣者謝清平。”

原也無需殿下臣子回話,奏章上清楚明白地寫着。

她合上奏章,沒再說話,只示意有事繼續上奏。

一月後,國子監祭酒謝晗奉皇命帶回一具已經燒的辨不出面目的屍身。

仵作丈量,從頭圍、肩寬、腰圍、足長,事無巨細,皆與他一般無二。而在他的身旁,還有一個被燒的殘破的錦盒,盒中有兩枚裂損的青玉,玉上依稀刻着字。

仿若是兩個名字,她辨不清晰。

但有一點她很清楚,死的不是他。她沒有他活着的證據,完全出于直覺。

謝晗問,“陛下,叔父身後事要如何處理?”

“随你!”她冷眼看着棺木中的焦屍,“他不是你叔父,與朕半點關系都沒有。”

他死了,仵作證之,青玉輔之。

其實,青玉才是他死亡的鐵證。

因為,那是她送他的玉。

前一年,他被貶官之際,交出了全部的東西,唯有那塊青玉,他跪在宮門外三晝夜,咬死已丢失,誓死不肯交出。

寧犯欺君都要留着,除非身死不肯遺棄,所以他真的死了。

可她,就是半點也不信。

從鏡中折射的日光,落在殷夜眼裏,她不自覺地往後瞥頭眯眼,神思清醒過來。确實不用相信,是夢罷了。

他好好的,在丞相府中。

然而她捂着胸口的手,卻是越攥越緊,心跳得格外厲害,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反複安慰自己,夢而已不作數。何況,那夢中青玉,說是自己送他的,可她根本沒有那樣的玉。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卻有一個疑惑如毒蛇般纏繞着她:他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她是怎麽舍得,讓他離開自己的?

殷夜扶着妝臺案幾,大口大口的喘氣,人控制不住跌下去。

“陛下!”一只溫厚的手掌從背後扶住她,另一只手持着巾帕給她擦汗,“可是又夢魇了?”

又溫又淡的一副嗓音,同他有三分相似。

“舅父——”殷夜一擡眸,見面前容顏,頓時便止了聲響。卻也不推拒,由着面前人将自己帶到座塌,将面上汗漬擦淨。

這人寬大的廣袖随着拭汗的位置,有輕微的浮動,一點袖角在她眼前晃蕩,以及他身上馥郁的蘇合香,正緩緩彌散開來。

很容易便晃了她的心神。

“脫了這青衫,以後不許穿這顏色。”殷夜稍平靜了些。

“天青色是臣佘氏家族圖徽的顏色,一點思故的念想,恕臣不能從命。”對方轉身捧了盞杏仁露,奉給殷夜。

眉眼中并無恐懼,尚且還帶着三分笑意,“陛下進些吧,午膳都沒用,仔細傷胃。”

“家族圖徽?”殷夜瞧着那盞甜點,眸光落在他玉面上,“信不信朕将佘氏連根掐了!”

此人便是昭平長公主進獻的郎君,佘霜壬。

人如其名,生了一副如霜似雪的清冷皮囊,但也僅限于皮囊,但凡近身,便知聒噪的很。

殷夜一早便是識得他的。

他原是四年前守城之戰後,昭平長公主奉皇命集訓挑選到的暗子,雖是功夫平平,卻醫毒雙修,堅毅果敢,更是兩次救得長公主性命。本是打算将其直接投入暗子營作首領的。

然殷夜被謝清平百般刺激選立皇夫,遂索性大開後宮,為平衡後宮前朝的角力,念及他一張姿容無雙的臉,如此位置當是再合适不過。

故而,外頭瞧見的如今女帝後宮最得寵、位份最高的正三品佘禦侯,其實是昭平長公座下的一枚暗子罷了。

“臣信!”端盞的人骨指頓了頓,轉瞬仍是春意和風的笑,“蘇陽佘氏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小族,滅便滅了。只是滅了臣母家,怕一時找不到能給陛下制約世家的後宮棋子。”

“少陰陽怪氣同朕說話。世家罷了,左右多留點血,真當朕怕了他們不成?”殷夜尚且喘着氣,只皺眉推開那盞甜點。

“您自然不怕,但世家與丞相多有羁絆,你下得了手?”餘霜壬見殷夜額角又冒出虛汗,便放下碗盞,換了養生茶給她。

“尤其是魯國公府裴氏,如今四大士族中可就剩他家沒放權了。”

“你知道的不少!”殷夜睨了他一眼。

“這……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餘霜壬笑道,“只是眼下陛下還動不了魯國公府,魯國夫人是丞相嫡親的胞妹。”

“那有什麽,朕的母親還是他長姐呢!”然這話到後面,卻失了幾分自信。

她的母親不過是謝氏養女,若論血脈至親,謝清平與魯國夫人謝清歡方是真正的一母同胞。

念及此處,她并未在意謝清歡如何,只是腦海裏驀然想起去歲在丞相府看到的一個身影,裴莊若。

還有自己向謝清平讨要那盞茶水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珍愛與不舍。

“不僅如此,魯國公的胞妹裴七姑娘同丞相可是有過婚約的,不過後來丞相退了婚罷了……”

“閉上你的嘴!”殷夜一拂袖,茶水撥灑,杯盞碎裂。

佘霜壬說的這些,她是知道的,以前未曾覺得有什麽。謝清平那樁婚事原是指腹為婚,兩姓結好罷了。如他所言,早早便退了。

然而此刻被提及,她莫名覺得煩躁。

腦海中又有回蕩起那句話,他做了什麽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謝裴聯姻?

世家反帝?

不知是情感的敏銳,還是政|治的敏感,她突然便想到這樣的字眼,只咬着唇口拼命控制渾身的戰栗。

榻邊人似未在意到,只看着地上尚且滾動的碎片盞底,将自己浸水的衣袖撥開些,撸幹手背水漬,回身又給她倒了一盞,“進一些吧,安神的。”

殷夜渾渾噩噩接過,才入盞口,便是一陣反胃,只推開幹嘔。

“陛下!”佘霜壬一手給她拍背,一手捉着手腕搭脈,片刻道,“就說膳食不規,準傷胃。還是您這般自胎中便帶出的胃疾。”

“連月驚夢、心悸盜汗……”佘霜壬思及殷夜近來症狀,感受着她的脈象,眉頭不由越皺越緊,“陛下,您近來憂思過甚,少眠傷了腎氣,胃疾衍成了脾胃氣滞的血淤之症,且傳太醫一起會診,調個方子吧,臣一人怕處理不及。”

“嚴重嗎?”

“倒不是很嚴重,就是這症狀與…”佘霜壬硬着頭皮道,“這症狀與腎陰虛極像,要是哪個庸醫不甚診錯了,吃罪受冤枉的頭一個便是臣……”

“啰嗦什麽,出去熬藥!”

殷夜一天都沒胃口,未曾進過膳食,此刻便只能吐出一點酸苦的汁水,燒的喉嚨火辣辣地疼。胃裏更是疼的不行,整個人模模糊糊,也不知他在絮叨些什麽,只趁嘔吐的間隙吐出句話來。

然而,兩盞茶的功夫,佘霜壬端着藥進來,寝殿已經空無一人。

殷夜讓他去熬藥的時候,是真心想喝藥的。

可是後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就起身走了。

從裕景宮到承天門,少年女帝步履匆匆,一路宮人侍者只敢叩拜,無人敢問話。

從承天門到玄武長街的東盡頭,她一路奔跑。

夕陽在她身後,餘晖追着她身影籠罩,她沒有挽發,一頭青絲在風中烈烈飛舞;她甚至忘了穿鞋,踩在石子散落的街道上,雙足滲出鮮血。

來時霞光染天,到時暮色上浮。

她失了力氣,擡手的一瞬,整個人撲空跌在已經閉合的大門上。卻沒有半點喘息猶豫,只撐着口氣爬起來繼續鉚足了勁扣門。

大門打開,未等來人開口,她便跌跌撞撞奔入後|庭,直接撞開了慶瀾堂的殿門。

屋內燈燭旁,青衣丞相頓筆擡眸,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人撞入懷抱。

“你病好了嗎?”她抱着他,想起夢裏含光殿中無人站立的位置,遂将人抱得更緊些。

“你能回來了嗎?”她哭出聲。

帶着從未有過、卻仿佛一直存在的惶恐和哀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