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0】臣想請陛下,為臣主婚

“舅父來此,有何要事?”秋千架上的少女閉阖着雙眸,唇角微微上揚、似是帶了一點笑意。

“臣、來此有個不情之請,想請陛下恩準。”謝清平從回憶中抽身,然眼前卻莫名浮現那一世,楓林盡焚的模樣,攏在袖中的手不由發顫。

“既是不情之請便算了吧,舅父何必為難人。”殷夜唇角勾的深一些,“近來久久有些累。”

空氣中靜默下來,清風拂過楓葉層,如火苗湧動起伏。

良久,殷夜睜開雙眼,看着眼前人,“說吧,何事?”

“臣大婚,想向陛下讨個封賞。”

“舅父位極人臣,襲的是一等護國公公爵,此番大婚,朕的賞賜亦是翻倍了給的。不知舅父還想要什麽?”

殷夜笑了笑,“難不成是給未來丞相夫人讨诰命來了?”

“那你自己着內閣通知禮部,揀個好聽的名頭草拟,回頭朕蓋章便是。”

“臣來,不是為此。”謝清平望向她。

殷夜的秋千晃得慢了些,亦望着他。

四目相對,周遭又靜下來。

“舅父這般欲言又止,便不說吧,朕困了,要去昌和殿眠一眠。”

昌和殿,住着三千寵愛集一身的佘禦侯。

殷夜從秋千架上下來,瞥過一側的臣子,“司工如何還在,是未聽清皇命嗎?”

“臣……”司工瞄一眼江懷茂,又求一眼謝清平,正欲下跪,便聞謝清平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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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想請陛下,為臣主婚。”謝清平深吸口氣,終于把話說出口。

他垂首拱手,是一派恭謹模樣,然餘光卻落在面前那雙扣着東珠的鳳頭履上。一瞬間,仿若又見到前世,華堂之上,她亦是為他們主婚,未幾卻是踉跄倒下,唯一口鮮血噴濺在他大紅的喜服上。

“舅父!”殷夜聲色平靜地喚他,“您要久久為您主婚,是嗎?”

“對。臣想讨個殊榮。”

殷夜笑了笑,坐回秋千架上,片刻道,“舅父,過來推一把。”

謝清平站着沒動。

殷夜也不惱,只挑眉道,“從君臣論,抗旨,是死罪。”

緩了緩,複又道,“從私論,您不來,我也不去。”

不去主婚。

謝清平走到她身側,給她推秋千。

如幼時,如前世。

“舅父,我同你說些話。我說,您聽着就好。”秋千架上,殷夜的聲音慢慢回蕩開來。

“舅父,今歲久久十五及笄,亦是我們在一起的第十五個年頭。從小,除了您,久久不曾接觸過別的男子,也不想接觸別的男子。我喜歡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同你說我喜歡你,想和你白首到老,是在景熙六年的守城戰中。”

“那時你被困西境平沙谷,我獨守郢都皇城,說不怕是假的。只是我更怕的是,您若死在戰場,我該什麽辦?想了許久,想明白了,要是真這樣,也沒什麽好怕的。我去找你便是。黃泉路、輪回路,我總能找到你的。”

“只是這廂想明白安心了,我卻又害怕另一樁事。要是我自己那一刻死在世家手中,又該怎麽辦。我不知道舅父會不會來尋我,但我想舅父肯定會傷心難過。我舍不得你傷心難過,便只能拼着法子活下去。好在天随人願,你我都平安度過那一劫。我便想着,等你回來,就同你說,我的心意。可是你一回來,便開始遠離我,開始逐步搬離後宮。直到去歲,言官進谏要你徹底離開後廷,我便說了欲擇你為皇夫。可是您拒了。又從彼時到眼下,您一直推拒着我。我便一直想知道,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這些日子,看着您同裴氏女行六禮,不過四月的時間,便過了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時間雖短,卻聲勢浩大,井井有條。”

話至此處,殷夜從廣袖中掏出一本冊子,展開細細瞧着。

她嘆了口氣,繼續道,“事到如今了,我也不怕你惱。你也一看便知,是暗子盯人記錄慣用的手法。”

“我就是好奇、羨慕。想看一看舅父您為心愛的女子置辦婚禮的樣子,羨慕那個得了您三媒六聘的姑娘。”

她撫摸着冊子上的一幅幅畫,有問名時媒人出入兩府的簡單勾勒,有納征時十裏紅妝下聘的濃墨重筆……她将冊子合上,再度啓口。

“看了這些,到如今,我大抵明白了,無非是十餘年相伴,您當是只把我當作了孩子疼惜,并無男女情愛。一直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風有些大了,吹得楓葉層梭梭作響,仿若火燒的聲音。

“對不起。”殷夜拉住秋千,擡眸望向謝清平,“舅父,耽誤了你這麽多年。”

一副秋千繩上,謝清平的手在上,殷夜的手在下,隔了不過一寸的距離。

“舅父,您放心。”殷夜收回眼神,重新蕩起秋千,“就算不看您撫育栽培的面上,便看那人是你真心求娶的,久久亦會以君主之名給你們主婚的。”

謝清平終于紅了眼眶,握在秋千上的手往下滑去,觸上她小指一截護甲。

“不必這樣的。”殷夜轉過身,仰頭看見他的神色卻未見他的手,笑道,“這是舅父您應得的,久久有這份氣度,亦是您一手教導的。”

殷夜回首看滿園楓葉,“但是,久久終究是個女子。有些話還是要說,說出來我會舒服些。”

“舅父,即便你我沒有這些年勝于常人的相伴之情,即便我只是一個愛慕你的普通女子,男未婚女未嫁之前,我愛你是我的自由,你拒絕我是你的權利,我們都沒有什麽錯。而在明确了你有喜愛之人後,我未曾打擾再做糾纏,你亦保持距離未再親近。至此,你仍是端方君子,我也還是個好姑娘,我們依舊沒有錯。”

“可是今日,你為了你愛的女子,向一個對你還沒有忘情的姑娘,讓她去主持你們的婚禮,讓她去看你們鹣鲽情深,鴛鴦合錦,你不覺得太殘忍了嗎?”

“原來,你對一個女子的愛,是要踩踏着另一個女子的心和情,來證明的。”

“另一個女子是誰啊?”

“是我。是你一手養大的孩子。”

“舅父,我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你要這般踐踏我?”

殷夜從秋千架上下來,謝清平合眼拉住她,一扣手便将她帶入了懷裏。

“丞相,請自重。”殷夜推開他。

請自重——

時隔四個月,她終于将這三個字原原本本還給了他。

“司工何在?”殷夜轉身踏上兩節高臺。

“臣在!”

“即刻夷平楓林苑,燒毀全部楓樹苗。”

“久久……陛下……”他想求她別毀了這園子,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來時他想過她會砍摘楓樹,可是他沒想到她竟然會焚林。

同前世般。

“丞相向來心細,今日便再辛苦一回,在此監工,以防火勢蔓延,走水其他宮殿。”

殷夜擺駕離去,想了想又道,“司工領命,此處淨土新培後,種蘇合香樹便可。”

銮駕走遠,謝清平起身,無聲環望楓林。

司工局的人自是知曉楓林園由丞相一手培植,但這日司工已是反複确定旨意,便再不敢違背皇命。

不過兩個時辰,滿院楓樹便被砍了個幹淨,因要在此種植蘇合香樹,砍到一半時,更是索性連根拔起。長了近十年的樹,又有近百棵,若是真的焚燒便不是朝夕之間的事。

六局掌事個個都是人精,最能揣摩聖意。無非是新人換舊顏罷了,女帝如今不愛楓葉愛蘇合。

司工便着人将楓葉盡數燒了,剩下根木,象征性送火上滾過便罷,過程裏還不忘對一旁的丞相道聲“得罪”。

謝清平看着被燃燒焚盡的層層疊疊的楓葉,火勢熊熊,尤覺一顆心仿若被什麽死命攥着,逼的他喘不過氣,他心中想着若是此間下一場雨,是否就可以保留一些楓樹苗。

這樣想着,眼前竟浮現出前世伽恩塔中那場大火。

整個人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半晌才定下心來。

良久,他看着楓葉有些已經成為灰燼,有的尚在空中打轉,突然便笑了笑,如此,她當徹底放下了。

她離去前說得那些話,他一字一句都記在了心裏。

尤其是那一句,“至此,你還是端方君子,我也還是個好姑娘。”至今還在他耳畔回蕩。

而開了那樣的口,從此,他便不是了。

他的姑娘,年少眼拙,錯愛一個人,傷她至深。

他回望她去時路,寬敞,平坦,或許有一些碎石,然踢開後,便依舊是廣袤前程。

百棵楓樹葉,從夕陽西下燒到月上中天時,天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宮人給他過來執傘,司工亦上前道,“丞相,左右已經焚了七八成了,如此便算結束吧,稍後微臣譴人打掃幹淨便罷。你趕緊回府歇息!”

“好!”他轉身出園,袖中指間捏着一片從空中飄落的尚且完整的楓葉。

莫名地,心口抽了抽。

他想,前世,她被困伽恩塔中受驚早産,是不是也曾同他此刻般,哀求着天可憐見,能下一場雨,澆滅熊熊大火。

然而,至她力竭閉眼,也沒有得到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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