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1】朕輸了,也得輸的體面
謝裴兩家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裏,八月十五中秋宮宴上,女帝金口玉言,賜恩兩府,為新人主婚。九月底,女帝封魯國公胞妹裴氏為一品國夫人,以此銘謝丞相多年栽培,可謂天恩浩蕩。
傳旨的內侍監江懷茂乘馬車從丞相府過,謝清平在前堂正好看到,江公公學着主子寒光掃人的模樣,狠狠瞪了他一眼。
日影橫斜,魯國公府的西苑內,天家禦賜之物竟堆滿了小半院子,裴莊若杏眼巡過,并未有多少歡色,只着侍女将其中一個紫檀木錦盒抱入房中,其餘皆清點入庫房。
屋內,侍女奉命将盒打開,不由瞪圓了眼睛。裏面放着的是金翠玉南珠花钿,整整九副,溢彩流光。
因南珠乃禦用之物,非禦賜不可得。故而從來金翠玉南珠花钿都是由天家恩裳給命婦的,九副花钿,乃一品國夫人的規格。
裴莊若撫摸着朵朵巴掌大小的精致花钿,玉指慢慢摩挲着渾圓的南珠,面上終于露出難掩的笑意。
“果真是君恩隆厚。”裴莊英譴退屋中侍者,撿起一只花钿在手中觀賞,“便是你嫂子亦不過三品诰命。”
“我原也想最多三品便是頭了,不想直接賜了一品。”裴莊若五指尚且撫着那顆顆南珠,頓了頓道,“其實幾品皆無妨,有南珠便夠了。”
說着,她從袖中掏出個玉瓶,将瓶中清液抹在南珠上。
“這是何物?”
“貴主給的毒!”裴莊若細細抹着珠子,遂擡起頭,“兄長莫慌,聽我細言。這藥水名喚三寸香珠,遇南珠成藥性,其氣息只傳半丈,且無色無味,而此刻占了這些藥水的南珠也不過尋常珠子。真正激發其毒性,尚需一味引子。”
“是什麽?”
“六個時辰內,飲安神湯一盞。”
裴莊英沉思片刻,反應過來,“這就是你一定要請陛下前來主婚的原因。”
“這南珠花钿自是鑲以喜服翟衣上,屆時華堂之上,新婦與君敬酒,是難得的半丈之地……”裴莊英不由驚嘆此毒之絕。
“至于安神湯,後廷中那人是一定會奉上的。若說我們只是奪權,他可是生死血仇。四年前守城之戰,殷氏是怎麽守下來的,她手上沾了多少血,總是要還的。”裴莊若将全部南珠抹完,方擡起頭,“屆時我們只等他信號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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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裴莊英道,“彼時女帝毒發,加之睿成王本就是病入膏肓之人,難受刺激,宮中必定大亂,如此群龍無首,京畿城防再多重兵也不過一盤散沙。至于謝清平,他與你成婚,便已無選擇的餘地。”
“果然是殺人于無形!”裴莊若不可思議的望着那玉瓶,“當真死局。”
“兄長此刻安心了。”
裴莊英嘆道,“四年前,守城之戰中,裴氏未發一兵一甲,坐觀上壁,便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此,還請兄長回去與嫂嫂說一聲,便說小七喜愛這花钿,想觀賞幾日,容後送去勞她長嫂作母,為小七裝飾翟衣。”
裴莊若收了玉瓶,笑意愈盛,“這藥水需淋澆南珠三次,每日一次。”
十月裏,本是楓葉開得最好的時候,如今皇宮北苑自然什麽都沒有了。司工局尚在培土中,便也不曾種上什麽。殷夜坐在涼亭中與昭平長公主閑話,不遠處長堤上佘霜壬正給二人作畫。
昭平長公主殷悅是她堂姐,自小跟随其父殷封亭在軍中長大,又因天賦異禀,學了奇門遁甲,故而在武學和兵法上都有所造詣。只可惜殷封亭戰死在開國前夕,獨留下這麽一個女兒。
她便子承父志,匡社稷,扶君主,一直伴在殷夜身邊。
兩人堂姐妹,眉宇間有三四分相像,尤其是一雙眼睛,皆是鳳眸。
但佘霜壬畫得仔細,殷夜是丹鳳眼,外翹內勾,威嚴天成;殷悅是瑞鳳眼,微翹的眼尾中,尚且帶着三分笑意和平婉,自成一段風韻。
“看來禦侯沒把你侍奉好,你這如何一臉的倦色。”昭平捏了把殷夜的下巴,“朝上朝服冕旒遮着,倒沒看出來,這眼下全是烏青。”
殷夜托着腮,緩緩搖動小金扇,保持着佘霜壬要求的姿勢,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你呀!”昭平剜了她一眼,“叔父他們可就要進京了,見你這副模樣,得操心了。”
“前兩日已經命太醫院開始調方進補了。”殷夜揉了揉太陽穴,換了個姿勢擺着,“爹爹病的厲害,哪敢讓他擔心。”
談及自己父親,殷夜到底有些發憷。她父親向來刻板頑固,雖無心帝位,卻也不贊成自己女兒身居臨天下,當時破開城門時只說讓謝清平取而代之。
古來皆是男子上位,父親局限所致也能理解,況且彼時有謝清平擋在前頭,殷夜便也無所畏懼。然如今,她廣開後宮,雖也可以鞏固政權應付父親,但面對着那般古板的人,混不知要受他多少言語磋磨。
更有甚者,那日在昌和殿臨窗看了一夜大火後,也不知為何,人便又開始夢魇。夢中場景不甚清晰,唯見大火撲向自己,而自己根本無處可逃。
整個人日益清減,精神亦不佳,焉知父親會不會想到旁的地方去。
如此一想,殷夜只覺千頭萬緒,神思難定,手中折扇堪堪停下,只定定看着昭平。
今日休沐,昭平難得脫了官服勁裝,換了身鐵鏽紅的廣袖長尾鸾袍,臂間纏着暗金線紋滾邊的墨色披帛。秋風拂來,裙帛翻湧,尤似火焰點燃在她周身。
“阿姐——”殷夜猛地起身,一把拉過昭平。
昨夜夢中那人仿若是阿姐,房梁砸下擊中她,大火吞噬着她。
“陛下!”昭平被她吓了一跳,佘霜壬亦擱筆過來,“您怎麽了?”
“朕看差了,沒事!”殷夜喘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尤見周遭水榭長廊,樹木蔥郁,方重新坐下身來。
她眺望滿院空曠平地,已無紅楓烈焰,心中亦是空蕩一片。
“畫得如何了?”她讓自己放松下來,借物消遣。
“差不多好了,還請陛下指點一二。”佘霜壬返身拿來畫作。
昭平知她想換個心境,亦陪着共賞,贊道,“畫得還挺傳神,方才陛下斜倚搖扇的姿态,都畫出來了。”
“長公主覺得臣将這眼眸畫得如何?”佘霜壬撫摸兩雙鳳眼,面上是少有的動容與懇求。
“甚好!”昭平道,“本殿與陛下雖皆是鳳眸,但到底不同,你能辨清自是再好不過。”
“臣多謝長公主謬贊。”青衣郎君嘴角噙笑,雙目卻垂得厲害,亦是聽到了什麽嚴厲的命令。
“那陛下覺得臣繪的如何?”須臾,佘霜壬擡起頭來,又是一派君子風流的模樣。
“陛下!咫尺之地,佘霜壬見殷夜沒有應他,不由有些狐疑地同長公主對視了一番,嘗試着又喚了聲。
“嗯?”殷夜偏頭望來,尤覺眼前皆是火的豔光,須臾有所反應,卻也無心觀畫賞析,只道,“分明是将阿姐畫的更好些,這鐵鏽紅調色的十分……逼真!”
殷夜擅丹青,諸人皆知,一眼便能看出鐵鏽紅的調色優良自不再話下,但用“逼真”二字形容色澤,便實在是敷衍。
在場兩人皆覺出其精神不振,便也不再言語。
殷夜方才見畫上大片紅色,尤覺如血似火湧來,人便有些晃神。然此刻一盞涼茶飲下,神思清醒了些,遂對佘霜壬道,“将畫收了。去給朕備些安神湯,夜中少眠,朕腦子糊裏糊塗的。”
“臣這便去!”
“到你歇晌的時辰了,阿姐送你回去吧。”昭平瞧着殷夜一臉疲色。
“等喝完湯。”殷夜攏了扇子,趴在石桌上,兩眼巴巴盯着昭平,慢慢向她攤開手去。
眼看她五指就要觸上昭平的廣袖,昭平正欲說話,卻見她嘆了口氣,收回手,重新搖開扇子扇着。
十月深秋,便是午後也染了幾分寒氣,殷夜搖扇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清醒些。
昭平的廣袖中,有每日暗子盯着謝裴兩府的冊子。
皇城中的高官權貴,被皇權機構監視,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何況還是謝裴這般的世家望族。只是此番,授命的暗子自是記錄的更為詳盡,與先前冊子一般,有畫輔之。
“你這翻倍的賞賜都入了魯國公府,阿姐當你大氣至此,不想人後還是這般不曾放下。”昭平遞上冊子,“許你看一眼,都熬了□□日了。”
“兩回事。便是一場博弈,朕輸了,也得輸的體面。然關起門來,總是難以釋懷的。”殷夜原本已經再度伸手,卻轉瞬換了容色,直起身子正了正神态,“罷了,你如常回禀。朕聽着便是。”
昭平聞“回禀”二字,心中便贊許了幾分,只打開冊子将最近幾日兩府邸境況逐條彙報。
“等等!”聽了半晌,殷夜突然出口打斷她,“金翠玉南珠花钿?”
“這是在丞相府發現的?”
“可有記錄了數字?”
昭平細看,方道,“共九副。”
話畢連她都不由蹙眉頭,這南珠花钿明明前兩日送去魯國公府了,如何丞相府中也出現了,還不多不少正好九副!
“這是哪個暗子記錄的?內堂人還是府邸外的?”
“是內堂的!”昭平道,“裴謝這樣的府邸,內堂我們難以插入。發現花钿的人原也不是暗子,是前兩年丞相逐漸搬離後宮回府後,您派去照顧他的宮人。她忠心,事無巨細,樣樣皆報上來。”
殷夜搖着扇子,蹙眉沉思。
時值佘霜壬送安神湯來,殷夜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尤覺哪裏不對,卻又理不出思緒,便未再多言,只命昭平傳令京畿城防并禁軍各處,加以嚴防。畢竟兩府大婚,安樂府和萬業寺兩處的先楚遺族、并着父親等人都聚在京中,當安全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