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3】血玉,是謝氏兒郎給妻子的…… (1)

長夜漫漫,注定無眠。

謝清平熄燈躺下,一手尚且摸索着金針入口的地方,原想着諸事結束後,扯着裴氏和先楚遺族,他終難獨善其身。到時,他可如前世般交出相印,換謝氏平安,使皇權一統。如此,或貶官或流放,都沒什麽。而師姐為他争取的活着的歲月,他可以多看她一眼,當是三生之幸。

卻不想,有棋子早已入了她身側。

如今局勢,單憑一封信,怕是難以得她信任。他需尋個機會,私下見她一次,當面證之。

半月後,謝清平終于尋到了這樣的機會。

十月二十八,睿成王夫婦攜子抵京。睿成王妃孝道至上,如今頭一遭便是欲要向養母定安長公主問安。又因城中先楚皇室皆歸,于謝清平而言,皆是至親。

遂而,謝清平在丞相府設宴,邀衆人同席。雙親皆在,殷夜自然出席參宴。

臨去前,殷夜對鏡理妝,不由嘆了口氣。這十數日以來,佘霜壬并未給她調出什麽奇芳異草,只按着太醫院的方子按時給她進補。

自然氣色也沒什麽變化,而且因為頻繁驚夢,她愈發的清瘦。

昨夜一夢,倒是看清了那方玉的具體模樣,上頭雕刻着極精致的楓葉紋洛,層層疊疊,還是罕見的镂空技藝。

然玉碎血流,火舌沖天,将她在夢中再次驚醒。

她看着自己一臉憔悴,眼下烏青,只得吩咐梳妝嬷嬷幫她将胭脂掃厚些。

時值佘霜壬前來,她也懶得理會,只瞥頭白了他一眼。

“陛下,請用。”佘霜壬從宮人手中端來一盞湯藥。

“不喝!”殷夜惱怒道,“多一口少一口皆無妨。”

“當真?”佘霜壬從銅鏡中看她,眼中盡是笑意,“那臣便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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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夜握着胸前一縷青絲,并未理他。

“臣真倒了,屆時陛下可別惱臣。”說着,手已經端上碗盞,往一旁綠植澆去。

“等等!”殷夜反應過來,一把按住他手腕,卻也不看他,“是什麽寶貝!”

“能讓陛下氣色好些的藥,一盞足矣。”佘霜壬收回手,“只是只此一次,陛下往後可不許這般為難臣。”

“當真?立時見效嗎?”

“恩,只是此間陛下仍需保重龍體,別鬧個風寒發熱的,引出這藥效反噬,傷了身體。”

“放心!”殷夜接過藥,持着勺子微微攪拌,稍稍吹涼後,便欲飲用。

“陛下!”佘霜壬突然出聲,“這藥是臣熬的,只在外間試了毒。內殿還不曾試過。”

說着,他便持起一旁的玉匙,舀了一口欲送入自己口中。

“不必了。”殷夜攔下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你。”

殷夜望着那盞琥珀色的湯藥,頓了頓,“倒也不是完全信你,只不過朕信阿姐罷了。”

“你是她送來的人,若是一把刀,或是一顆藥……”殷夜笑了笑,“頭一個問罪便是她。”

“但,朕信她識人的眼光。”

殷夜湊近他,調笑道,“或者說信你,不會辜負她的信任。”

佘霜壬身形微頓,一雙桃花眼似水盈盈,辨不清神色,只含笑望過殷夜。

“當然,也或者有一天阿姐也不值得朕再信任,如……那人般。”殷夜退開身,垂下的眼眸裏帶着幾分自嘲,“便是朕之命罷了。”

“帝王路稱孤道寡,大抵如此。”

“臣,不敢辜負長公主。”佘霜壬垂首道,眼前浮現出一片烈烈飛揚的鐵鏽紅。

“這話不對!”殷夜面上複了一點戲谑色,定定望着面前的人。

“臣不敢有負陛下信任。”佘霜壬有片刻的錯愕,轉瞬終于複了慣常的風流笑意,“只是,這等立竿見影的藥,終是傷身。陛下,還是別飲了。”

“罷了!”殷夜擱下藥盞,“瞧你這幅惶恐模樣,可是聞朕父王是個火爆脾氣,屆時惱你狐媚惑主?”

佘霜壬不置可否,從梳妝嬷嬷手中接過胭脂,“臣為陛下上妝,一樣保證陛下容光煥發。”

嚴妝端麗,宮裝清榮,佘禦侯不負使命,将少年女帝侍奉的雍容大方。

“走吧,你與朕同往。”

“陛下,此番丞相府家宴,不若讓謝世子陪您去吧,他比臣更适合。”

謝世子——

猛地聽到這個稱呼,殷夜竟有些恍惚。

片刻,她才想起,她的後宮不止佘霜壬一人。而素日的恩賜封賞,她亦不曾虧待過其餘人,朱筆所批也會觸及到那兩個字。

謝晗。

她與他的關系,不僅不陌生,遠要比後宮其他人更親近。他們是表兄妹,雖然幼時相聚時光不多,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馬。

大開後宮之時,他被選入宮闱,是預料中的事,她對他如同其他男子一般,沒有愛也沒有恨。然而這一年來,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莫名地、沒來由地厭惡他。

初時,她以為是因為他是謝清平的侄子,方池魚受殃。然慢慢地,她發現并不是如此,佘霜壬整天穿着青衫在她面前晃,偶爾還不要命地觸碰“謝清平”三字刺激她,她也不曾惱怒。

而對于謝晗,她就是不想理會,卻又不願放他離開。

他曾數次上書,請求褫奪封號離開後宮,回到前朝效命,皆被她擱置在側,未曾搭理。

這自然是不對的,亦不公平,他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當年在司徒府中還用心照顧過她一段時日,可是她如何便要這般厭惡惱怒他呢?

仿佛将他圈在這後宮方寸間,看着他有志難酬、孤寂凋零,能讓自己快活些!

“陛下,臣去讓江公公召謝世子吧。”佘霜壬道,“您且再歇息片刻。”

“回來。”殷夜理了理衣襟,“少瞎作主張,随朕銮駕出宮。”

殷夜深吸了口氣,她想待下回謝晗再請旨,便應了他吧。

丞相府設的是晚宴,殷夜來時自是諸人皆到了,一番君臣禮儀之後,謝清平引殷夜入主座,佘霜壬陪侍在她身側。

右側首座是她雙親和胞弟殷宸,之後便是謝清平和定安長公主。左側是茂陵長公主,靖王、少陽王。

謝清平掃過對面的人,魯國公府倚仗的勢力便在其中之一。

前世殷夜經過伽恩塔一事,大開殺戒,慕容氏十有八九皆死于刀下,便是母親亦抑郁而終。如此便也不知肅王身後未清的勢力到底是誰。而如今,自也可以将其一網打盡,然且不說累及無辜,他總要顧及母親,對面皆是她手足至親。

宴會開始,自是一派其樂融融。席間相談最多的,便是他的這樁親事,個個皆嘆好事多磨,好在眼下佳偶天成。便是他姐夫睿成王初時只寒着臉盯着殷夜,念及此等喜事,亦不由開了笑臉。

一時間,諸人舉杯相慶,唯定安長公主有些晃神。

“阿娘!”謝清平喚她,“可是哪裏不适?”

“沒有。”一貫慈和溫謙的定安長公主複了神色,舉杯與衆同飲。

“阿姐是想孫子了吧,晌午還同我唠叨……”心直口快的茂陵長公主話吐了一半,方回神望向高座女帝,又見她随帶着佘禦侯,不由顫顫低頭。

一時間殿中靜下,諸人無語。而本來稍稍收了黑臉的睿成王又重新怒目殿上少女,猛地灌了一口酒。

“你慢些。”睿成王妃悄聲勸道。

“哪裏便想他了。”到底還是定安長公主出了聲打圓場,只笑道,“人老了,顧不上了,且顧着兒子吧。這原也是個要操心的。”

“毓白哪還需您操心,您沒回來,這六禮還不是辦得井井有條。”對面靖王接過話。

“哪呀,納征那日,這個糊塗的,把頂重要的東西落下了。”定安長公主從袖中掏出一物,推給謝清平,“這是謝氏兒郎傳家的血玉,從來都是給妻子的信物,當随聘禮同下。他倒好,偏偏将這最重要的忘了。”

“如此,且大婚那日給人家吧。”定安長公主嗔怒道。

謝清平盯着血玉,垂下眼睑笑了笑,還未應聲。主座上,一直沉默飲酒,至今不曾言語的女帝,突然開了口:

“那玉、能否讓朕看一眼?”

謝清平握着血玉,攏入掌心,掩入袖中,卻是無聲無息,沒有應答,甚至不曾擡頭看她。

“舅父,久久想看看你的玉。”

殿上少女再度出聲,那聲“舅父”和“久久”,隔着千萬裏蒼海滄田擊入謝清平心間。

“陛下喚你呢!”定安長公主推了推他,“去呈給陛下瞧瞧。”

謝清平默聲颔首,起身将玉送去。

“血玉是給你未來舅母的,你看個什麽。”睿成王妃看着走上殿去、步履緩慢的人,打趣道,“你舅父都不舍得給你看。”

“哪裏!三郎那是不好意思。”定安長公主剜了一眼已經走上殿的人,沖着自己的養女道,“你不知道,他呀老早就備好了那玉。是……對了,還是陛下出生那一年,他回京述職,便同我讨了去,在上頭雕刻了镂空的楓葉層。”

“說是在隆北那處瞧着這葉子好看,便給刻上了,後放在我身邊保管着。結果,你瞧……”定安長公主笑嘆道,“該正經用到了,他倒是渾都忘了!”

巴掌大的玉,鮮紅如血,亦如定安長公主所言,上頭精雕細刻了層層疊疊的楓葉,皆是镂空的精致技藝。

殷夜望着掌心的玉,夢中情境浮現的更清晰些。

她在無邊大火與濃煙中倉皇奔逃,卻也不知為何舉步艱難,轉身間只聽“咣當”一聲,腰側佩戴的一枚玉便跌在了地上,現出無數細小的裂紋。

她本能地想去揀,卻見蜿蜒的血流從她袍擺下流出,緩緩流向玉佩處……

夢中大火呼嘯而來,殷夜的臉色一陣白過一陣,她死死捏握着那方玉,掀起眼皮,嘴角攢了抹虛弱的笑意,低聲道,“你,過來。”

玉,初時是佘霜壬接過,送到殷夜手中,謝清平以臣子之禮,原站在她案前半丈處。

那是極低的一點聲音,殿下人還在往來敬酒,觥籌交錯中聽不清堂上話語。然近身的距離,謝清平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擡步上前。

“三郎——”定安長公主舉杯間正好見這一幕,出聲制止。

臣近君身,自有規矩,謝清平逾矩了。

“阿娘,無妨的,這甥舅倆自小便這般,左右這屋中都是自家人。”睿成王妃知曉身為前朝公主的養母,從來持着合理的分寸,唯恐被新朝的帝王臣子多心了去。

定安長公主慕容斓是此間先楚皇室中,最長的後裔,小心翼翼呵護着前朝僅留的一點血脈。為此甚至不願入住殷夜為他們先楚皇族準備的安樂王府,只孤身住在城郊百裏外的萬業寺中,以謝氏未亡人的身份代發修行,為手足積德,為新朝祈福,以此換得平安。

“王妃說的對,一家人不拘什麽的。”對面茂陵長公主持着酒盞敬上謝清寧。

“姨母請。”謝清寧掩袖飲下。

定安長公主無奈搖頭,只随衆飲酒賞舞。

半丈之地,謝清平到達所需不過片刻,然殷夜卻覺漫長地恍若隔世。

她在炎炎火光裏,看見他一步步走來,她又是期待又是惶恐。莫名地,她怕他靠近,又怕他遠離。

她垂眸望着掌中的玉,餘光落在滾銀素青的錦袍下擺上,也未擡眸,只輕聲道,“這,是我的。”

殷夜的一滴淚,落在血玉上。

折射出謝清平泛紅的眼角。

他站在她尺寸間,只需一伸手便可将她攬入懷裏,她的兩條細軟的臂膀便會緊緊摟住他的腰。

是你的。

他在心裏說。

上輩子,有一回她在他府中玩,無意間翻出這枚玉,捧在手中喜愛的不得了。便眨着一雙明亮的眼睛,靠近他,“能送給久久嗎?”

他接過玉,心想,長姐已逝,自己當此生再不會愛人。這般東西除了她,原也沒人再配擁有。

于是,他接過玉,道,“待你生辰,給你作壽禮。”

他花了半月的時間,在玉上雕刻了她最愛的楓葉,一層錯一層制成楓葉層,遂取名楓林血玉,送給了她。

那年,她十三歲,收到玉的時候,問了他多遍,是否真的送她。

問了他很多遍,是否真的送她——

此生此刻,憶前生事種種,一瞬間,謝清平仿若被雷擊中。

彼時,他點頭應她,從未多想她為何要問那麽多遍,為何反複确認。如今想來,無非是她早已知曉謝家兒郎贈血玉的含義。所以她才會在翌年,十四歲及笄之年,佩着那方玉,撫着那方玉,于伽恩塔小心翼翼卻又信心十足與他告白。

是自己,給了她那般明顯的暗示。

可是當時,他對她說了什麽?

他說,簡直荒謬。

荒謬!

是啊,多麽荒謬!

他是如何認為,自己是因為再無人可送,才把玉送給她?又是如何認為,送給她只是單純的因為她是曾經自己求而不得的長姐的孩子?送給她,只是因為一份親情的延續?

那是他謝氏嫡妻才能得到的玉啊!

隔了前世今生兩輩子,趟過生死度過輪回,到今日,他才意識到,他動情在她之前,他才是最早動心的那一個!

可是,他卻頓悟在要将此玉交托給別的女子的時候。

命運,從未放過他。

“陛下說笑了,這玉估計丞相舍不得給你。”

殿下人飲酒言笑,面前人思緒起伏,唯有側座佘霜壬平靜冷然,聽得那一聲“這,是我的。”

殷夜和謝清平同時回神,目光齊齊落在血玉上。

“左右那裴氏不知此間含義,丞相不若就将此玉贈給陛下。”眉目如畫的佘禦侯以扇遮擋,桃花眼脈脈含情,娓娓開口。

殷夜本是思緒飄忽,神識不定,如今醒神,如大霧開花,辨清眼前情境。然雖知腦中所想,乃一夢爾,只是心中仍有個聲音告訴她,這玉就是她的。

如今,卻要轉入她人手中。

這一刻,她沒有太多思考餘力,只想留下那玉。

她承認,有些道理都懂,做來卻難。她終究不是一個大度的女子。

“丞相,微臣說得可在理!”佘禦侯擱下扇子,起身給殷夜斟酒,“既然陛下喜歡,且奉給陛下吧。如睿成王妃方才所言,此處反正都是自家人。”

“佘禦侯所言差矣!”片刻,面前人開口道,“此玉只能交付在正确的人手上。”

佘禦侯的一句,此處都是自家人,提醒了他。

“丞相說得對,君子不奪人所好。”殷夜伸出手,遞上玉。

“多謝陛下!”謝清平接上,卻沒拿住。

只聽“咣當”一聲,玉跌在地上。

殷夜垂眸掃去,中間斷裂,四周裂紋無數。

“是朕的不是。”殷夜攤開手,內侍應将碎裂的玉撿起,托着送入她手中,“待朕命人修好,再送還給舅父。”

“臣,謝過陛下。”謝清平收回一直伸着的手,心中竟辨不清是喜還是痛。

殷夜笑了笑,何必委屈自己裝大方。

她得不到的,毀了也不該留給別人。

殿下人自是皆發現了這一幕,一時皆寂寂無語。唯睿成王寒光凜冽,空酒盞猛地置在案上。

天際勾起一彎殘月,酒畢宴散,諸人歸去。

謝清平自不會忘記關鍵事,遂當殷夜送睿成王等人前往行宮別苑時,他便同行相送。卻也不曾同坐馬車,只策馬随在後頭。夜寒露重,輕水不放心他身體,便陪之同行。

“三弟,你如何此番過來?”門口處謝清寧扶着睿成王,轉身看見他。

“陛下上次催臣尋給王爺治刀傷的偏方,臣師姐正好下山,如此配了藥,方才忘了,故而趕過來。”謝清平将一個條形錦盒奉至殷夜面前,“是陛下的孝心。”

“這種事情都能忘記,亦不差這一夜。”殷夜連看也未看,只站在一處。

反倒是佘霜壬伸手接過,奉給睿成王處。

“不像話!”忍了一晚上的睿成王終于出聲怒斥,“此處是本王的別苑,本王的地方,你就是個小輩,沒有旁的人,別給我擺出皇帝架子。”

不愧是親父女,睿成王亦未接那錦盒,只得睿成王妃打圓場接過。

“陛下,臣進去教您使用方法,您可記下侍奉王爺,以盡孝道。”謝清平恭敬道,然見殷夜那副神色,只朝着佘霜壬道,“禦侯,你也懂醫理,不若你代陛下記得,也是一樣盡孝。”

“臣惶恐,自當盡力。”

“讓她自己來!”不提佘禦侯還好,一提他,睿成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怒聲道,“本王院子,不是什麽随随便便的人都能進的。她奏章卷宗都能理順,記個法子還能颠倒了。”

“他是朕的人,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殷夜這話自是對着睿成王說的,只是落在謝清平耳中,終究不是滋味。

“你——”睿成王幾欲揚手打她。

“做什麽,三年頭一回見女兒……”從來柔弱的睿成王妃攔在他身前,謝清平更是一把掩過殷夜,将她護在身後。

殷夜推開,瞪他一眼。

睿成王拂袖入院,謝清寧轉身對着佘霜壬報赧道,“禦侯且偏殿坐吧,王爺原不是沖您。”

“祖宗,還杵着做什麽,還不去賠禮,是要氣死你父王嗎?”謝清寧回身拉過殷夜,直推着追上睿成王去。

謝清平倒抽了口涼氣,他言語設計餘霜壬,無非是想借睿成王之脾性撇開他。如今殷夜周身者,個個皆有嫌疑。

只是這脾氣……

謝清平無奈笑了笑,随之入院。

然,他不過落後片刻,還沒入得正堂,便聞睿成王呵斥之聲劈天蓋地湧出。

“一個女子,好好的皇夫不立,後宮倒是擺的滿滿當當,像個什麽樣子!”

“你是君主,你要設後宮,也罷了。結果你挑得都是什麽人,便是今日那個,一眼看去便是個狐媚樣。今日、今日晚宴又是個什麽場合?”

“你外祖母難得回來一趟,連孫子都見不着。你讓他們怎麽看我們,怎麽看殷氏一族!哪有半點為君的樣子?”

睿成王簡直怒火沖天,殷夜咬着唇口忍着不說話,以免讓其更惱怒。

“久久,聽話,同你爹爹認個錯,且應了往後多恩顧着些明初。”謝清寧兩邊勸着,整個無可奈何。

“我不喜歡他。”半晌,殷夜吐出一句話。

“那你喜歡誰?喜歡什麽?”将将坐下身的睿成王豁然站起,胸口起伏,面色漲紅,厲聲道,“喜歡你舅父那塊玉是吧?別以為我沒看見,殿上半晌,你都說了什麽混賬話。那玉怎麽就是你的了?還有那個姓佘的,一味的賣好讨巧。那塊玉是個什麽意思,你沒聽到嗎?還敢當面砸玉,你是拿不穩那塊玉嗎,簡直無法無天了!”

“枉你舅父悉心教導多年,你還有沒有點禮義廉恥?這般任性驕縱,你還如何治理國家!”

從燒毀楓葉林的那天開始,亦或者是從謝清平要議親的那天起,又或者從更早的時候起,殷夜的精神便開始不濟,神思也不太清明。

但是她依舊堅持着在含光殿開朝會,在勤政殿理政,答應謝清平主婚,賜恩他未來的夫人。她甚至曾安慰自己,大度些,廣施恩惠,與其動兵甲平世家,不如以恩榮慰之,彼此平安,與民同安。她靠這樣的說辭撫慰自己,如今眼下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這一刻,在她生身父親的一句“有沒有禮義廉恥”,一句“如何治理國家”中,她全部的堅持和僞裝的堅強瞬間被擊潰成粉末。

她擡起頭,直視她的父親,唇瓣蠕抖了幾次,到底沒吐出一個字。便笑了笑,回身望過謝清平,終于開了口,

“你為什麽養我?”

“為什麽教我?”

“為什麽把天下給我?”

“為什麽與我親密無間,卻又要絕情地離開我?”

未等他回應,殷夜重新轉了頭,“爹爹,您身子不好,千裏路途相隔,宮闕禦座相困,我們父女三年未見。三年,我從十二歲到今歲及笄,您看我是長高了些,還是消瘦了些?是更快樂了些,還是眉眼暗淡了些?您再問問我,可是有想念你們,或者您同我說一說,你們可是急着想看一看你們的女兒,想抱一抱她?再或者,你們是不是讓我抱一抱?然後,您再罵我,教訓我!”

“久久……”謝清寧松開扶着睿成王的手,有些無措地靠近殷夜,“你爹爹就是脾氣急……”

“他脾氣急,可是他就能那樣說我嗎?”殷夜終于哭出聲來,如同近兩年壓抑的委屈釋放出來。卻也不過一瞬,便被她擡手抹幹了,似那些委屈重下吞咽下去。

她吸着氣,卻不肯低頭,只聲色平靜道:

“我是沒有禮儀廉恥,我也不會治理國家。但是您大可不必如此。您不還有個兒子嗎?”

“你……放肆!”睿成王大喝道。

“只是,女兒再不濟,今日禦座上的還是我。”殷夜望着謝清寧身畔那個身量未足的男孩,目光桀骜半點不肯退下,那是久坐龍椅後無意識的威壓,“您兒子要上位,我給則名正言順;我不給,他便是亂臣賊子。”

“久久!”謝清平厲聲道,只疾步将她拉過。

“混賬!”睿成王抽過案上馬鞭,用力往人身上抽去,堪堪落在謝清平背上。

謝清平蹙眉合了合眼,壓聲對着尚在懷裏掙紮的人道,“你讨打便罷了,你爹爹如今的身子,能抽的動幾下鞭子?”

“三弟!”

“毓白!”

夫婦二人齊齊出聲。

“快坐下,讓阿姐看看!”謝清寧扶過他,見他外袍連着裏衣服都裂開了,背上赫然一道血紅的鞭痕,不由雙目圓瞪,怒視自己夫君。

“不礙事的。”謝清平緩了緩,“上些藥便好。”

謝清寧紅着眼去傳醫官,想到這樣一鞭子若落到殷夜身上,才擡步眼淚便落下來。

睿成王亦有些傻眼,只幹幹坐下。

殷夜眼前才現過睿成王抽鞭的模樣,轉瞬又是那人懷裏久違的踏實感,然一擡眸便是破裂的衣衫,和隐隐露出的血痕。

一時間,她亦愣在一處。

“阿姐!”九歲的恒王殿下打破了短暫的沉默,走過來拉了拉殷夜的廣袖。

他自小便生在隆北邊關處,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眉宇間有父親的堅毅,卻也融合了母親的溫和,偏沒有殷夜的桀骜與威嚴,更多的是與人為善的親近。

他擡着一雙燦亮的眸子,露出一顆小虎牙,只輕聲道,“阿姐,潤兒沒趕上你的及笄,所以給你備了禮物,我們一同去看看,好嗎?”

殷夜垂眸看他,知他特地引她出去,給她解圍。又想起方才言語,不由面色微窘,咬唇點了點頭。

謝清平看着并肩出去的姐弟倆,眼中露出兩分慰藉。

前世,楚歷,建昌十八年的時候,他與睿成王殷律懷一同回郢都司徒府。不到兩個月,二人便奉命西征,留下六歲的殷夜和身懷六甲的謝清寧在府中。

西征大勝之際,天子慕容闵懼殷律懷異姓王功高震主,欲設計除之。卻不想計策洩露,為謝清寧聽去。慕容闵情急之下錯殺謝清寧。又自知不是殷聿懷對手,便索性生出陰毒手段,吊謝清寧屍身于城樓,妄圖滅殷聿懷心志。

六歲的幼女,親眼看着母親被長刀貫胸死在眼前,自己則被家臣捂住嘴巴逃奔出城,數日後與返回的隆武軍碰上。然當殷聿懷率領隆武軍兵臨郢都皇城,坐在其父戰馬上的女童便再次看見已亡故的母親。那是一具被吊在城牆上被風吹日曬十餘日無衣遮體的屍身,隆起的腹中還有她未曾謀面的手足。此後三年,殷夜都沒能再開口說一句話。直到明光三年,殷聿懷崩逝,她才吐出了“爹爹”二字。

亦從那一刻開始,她無父無母無手足無宗親。

謝清寧傳來醫官,給謝清平敷藥。

殷聿懷幹咽了口唾沫,巴巴道,“毓白,你就說她方才那些話是不是不成體統。你就是慣着她,瞧瞧她那副驕縱樣,我可不說你好,都是你寵出來的!”

“你少說兩句!”謝清寧看着弟弟的傷口,橫了眼自己夫君,盈着淚道,“哪有你這樣的……毓白都傷成這樣,這要是落在久久身上……”

謝清平望着姐弟遠去的方向,耳畔回蕩着他們夫妻二人的話語,無聲笑了笑。

這輩子,她終于父母安在,手足相伴。

“姐夫,您消消氣,便算都是我的不是。”謝清平上好藥,醫官交代後,入內堂換了身衣衫出來,提着氣緩聲道,“夜深了,您先去歇着。我原是與久久有些急事要處理,借您這地方一用。”

“何事這般……”殷律懷的話還麽說完,外頭侍者惶惶而來,撲跪在地。

“王爺,王妃,不好了……陛下、陛下落水了!”

“沒人伴着陛下的嗎?侍衛都去哪了?還有殿下呢?”謝清平提着裙擺,被殷律懷攬着趕過去。

“殿下說有禮物送給陛下,将我們都且譴走了。”侍者垂着頭急語道,“奴才們只是遠遠候着,本來陛下和殿下二人好好的,也不知二人便跌入了湖中!”

“如今殿下上岸,譴責吾等來求救……”

殷夜本是被殷宸引着,去了別苑北邊的甚遠的湖心亭。殷宸蒙了她的雙眼,說要給她驚喜。她便也由着他,只坐在亭中石凳上候着。

雙眼被蒙着,亦能感受到光線。

她原是覺得周身有光線一點點亮起,心中倒也随之慢慢亮堂起來,亦是猜到了幾分,“你給阿姐準備了煙花嗎?”

“這可不是一般的煙火,潤兒研習了許久,除了常用的五金、八石,這回在裏頭還添了三黃,屆時飛的更高,燃的更亮!”

說着,他已經引燃全部引線,回神解開殷夜眼上布帛。時辰竟是被他算的剛剛好,殷夜睜開雙眼的一瞬,第一支點燃的煙花沖天而上,如流星劃破天際。

接着是第二支,如花開千朵;第三支,似漫天繁星……

殷宸在湖心亭置了十二支煙花,兩人立在亭中央。待煙火放至過半,殷夜便開始攥緊了衣袖,整個人喘不上氣,眼前的花火連城一片,似火海翻湧。

她捂着胸口往前走出一步,卻不想當面一支撲騰散開,将她逼回亭中。

廣袖上占了火星,原不過一點,殷宸亦幫她踩滅。她卻驚懼不已,只覺一條火龍從地而起,将她纏繞包裹起來,她陷在火海裏中,掙紮無助,尋不到生路。

“阿姐!”

“阿姐——”

殷宸上來扶住他,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只見面前大火,便拼命往後退去,然身後亦是裂聲而起的煙火,她半點都沒有猶豫,直接便跳入了湖中……

她其實水性很好,落入湖中的一刻,心中便平靜了許多,人亦清醒過來,只尤自喘着氣。卻不想殷宸見她落水,竟翻身入了湖要來救她。

殷宸是旱鴨子,半點不會水性,一入水便是死命掙紮。

殷夜渡過去抱住他,然不懂凫水之人落水,十之八、九如蛇纏死施救者。若是放在素日,殷夜救他沒有多少問題。而此番,她本就精神不濟多時,人亦沒什麽力氣,饒是在水裏提聲教他放松,亦沒有多少用處。最後好不容易掙脫出一只手,只以手刀将他劈暈,如此才得一點松脫,将他帶回岸上。

只是,将将給他托上岸,殷夜便脫力,整個人往後仰去……

她撐着口氣,游了兩下,卻到底沒有爬上岸的力氣,侍者被譴得老遠,皆在外湖。她憑着僅剩的力氣,撥下頭上珠釵紮在殷宸臂上激他醒來:“去……找人……”

渾夢初醒的少年,在胞姐寒光凜冽的眼神中,回過神,跌跌撞撞喊起救命……

殷夜一點力氣都沒了,原趴在近岸的手一松,人便落下去,水漸漸沒過身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也沒什麽。

這一天裏,她見到了分別三年的雙親,剛剛還救下了自己的胞弟,江山萬裏自有合适的人,也不是非她不可。

疲憊讓她放棄了呼救和等待,她甚至覺得輕松了好多。

自大開後宮以來的每一個日夜,她都覺得只要往前走,就會走出去,可是根本就是困死在了其中。

她沒法走出去。

水漸漸包圍上來,掩過她的耳畔,口鼻……

然而,卻不想,人之将死,有些念頭便撕掉了僞裝,分外真實而清晰。

她從來也沒有停止過愛他,她的衣襟胸口處還藏着不久前強要來的那塊玉。她的外祖母說,血玉,是謝氏兒郎給妻子的信物。

她是多麽羨慕,又嫉妒啊!

舅父——

那張臉,那個名字,終究讓她留戀人世間。

她從水中重新掙紮起來,此刻一閉眼,當是生死永相隔。

她,還想再看他一眼。

任她九五之尊,富有天下,于生死面前,亦不過滄海一粟。蜉蝣一生,死前所願之卑微,不過再看他一眼。

一點信念激起她求生的意志,她咬着牙,提着一口氣,想着那些凫水的技巧,一點點掙脫出水面。長睫沾水,雙眼模糊,周遭除月色再無光華,但她還是看清了外湖岸那頭飛奔而來的人。

是她的舅父。

“舅父!”那是她僅存的一點力氣,全部用來呼喚了他。

他來了,她便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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