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2】生不踏歸途,死不入輪回

殷夜飲過安神湯,回了裕景宮歇晌。

初時有了些困意,很快便睡了過去,然未過多久,便又開始夢魇。夢中原就是滔天大火,只是這回她還聽到極清脆的一聲,随聲望去,竟是一塊巴掌大的玉佩落在地上,已經裂成了兩半。

她看不清玉佩的具體模樣,只見是紅如鴿血的一方,上頭雕刻着一些紋路。她想看得更仔細些,卻見以玉佩為中心,開始滲出密密的血流……

殷夜已經被驚醒,卻忍着沒喚出聲來,只坐起身撩開簾帳,讓人傳了佘霜壬前來。

“有什麽藥吃了能讓朕睡安穩些?”殷夜坐在榻上,看着銅鏡中愈發蒼白消瘦的臉。

父親身子不好,說好九月到,因舊疾病發作,拖到十月裏。殷夜想着,這般氣色,若讓父親知道,白的讓他操心傷身。父親性子火爆,受不得刺激,她也不想被唠叨,且先掩過這段時間。

“陛下不是用過安神湯了嗎?”佘霜壬給她擦過額頭薄汗,“進補的藥都配了,慢慢用着過些日子便好了。”

“多久能有效果,十天行嗎?你看看朕,是不是又憔悴又消瘦。”殷夜蹙眉道。

“給陛下備下的都是藥膳,藥性溫和,身子是需要養的,急不得。”

“朕現在便很急,你不是醫毒雙修嗎,肯定知曉奇芳異草。”殷夜長喘出一口氣,頓了頓,“或者有沒有能讓朕短時間內看起來氣色好些的藥?”

“陛下如何急着要用這些藥?”餘霜任轉身抽了件披風,給她搭在肩上。

殷夜将緣由絮絮說着,話到最後只嘆道,“阿爹宿疾纏身多年,此番來京,可能是我們父女最後一次團聚了,朕不想他擔心。”

佘霜壬給殷夜系帶的手一頓,轉而笑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乃臣民之表率。”

“少說空話,說正事。”

“恕臣大膽,陛下夜不能寐,驚夢反複,可是做了什麽虧心的事?”說這話時,佘霜壬挑了下眉,眼中盡是戲谑,轉身淨了手,給她取出一直溫着的藥膳。

“你笑話朕燒了楓葉林?”殷夜冷哼一聲,“這有什麽好虧心的,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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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霜壬不置可否,吹涼了藥膳喂給她。

“若說心有愧疚,當年獨守皇城時,朕殺了個無辜的人……”殷夜從佘霜壬手中接過藥盞,沒再說下去,只垂眸用着。

“陛下為此愧疚,可有驚夢?”

“有啊,那是朕頭一回殺人。你要知道,用計策隔空謀人性命和以兵刃直面相擊是兩回事。何況朕才十一歲,當時血濺了朕一身,朕吐了許久,胃疾也是從那時開始複發的。”殷夜抿了口膳食,似是想起過往的血腥有些不适合,便不再開口。

“陛下知他無辜,如何還要下手?”

“權宜之計。朕驚夢惶恐,卻也不後悔。”殷夜攪着藥膳,“朕要守一座城,護一個國,錯殺再所難免,總得有人流血引路,有人白骨墊基。”

“你想什麽呢?”殷夜掃過有些愣神的佘霜壬,“引着朕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不想給朕藥,是不是?”

“沒、沒什麽。臣只是覺得陛下那般年少便能……實屬不易。”佘霜壬擡眸展顏,又是一副态濃意遠的飛揚神色,“藥自然是有的,只是臣不敢妄用,且傳太醫院一同斟酌着用吧。”

“能用他們,朕還找你做什麽?”殷夜剜了他一眼。

佘霜壬望着面前的人,一副孤弱清瘦的身子微微彎着,雙手捧着一盞藥膳,垂着腦袋小口小口的進膳,像極了一個尋常的姑娘。

“還不趕緊去配藥,且讓朕敷衍過去了。”小姑娘驕橫道。

“好!”青衫郎君想了想,嘴角噙了一點虛無的笑意,“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外頭斜陽偏轉,夜色上浮,天慢慢變暗了。

月色融融,照進丞相府後|庭的慶瀾堂內,灑在青年丞相的身上,如同給他渡上一層光華。燭火一晃,映出他條線分明的側顏,難得的,竟還帶了一點久違的真實笑意。

“這事辦的不錯,辛苦你夫人了。”謝清平看着錦盒內的九支南珠花钿,“确定無人發現被換了嗎?”

“阿容同魯國夫人乃閨中密友,兩人閑話素來不讓人近身侍奉。”慕容麓道,“你放心,她們聊天那會,我于外院借口等阿容,守了一陣,無人近院。”

“峪馬、紫金、德容三關的兵甲可有交代清楚?”謝清平問。

“已經做了交代。這三處皆有衛家軍老牌将領,屆時我會再傳信以作慎重。”

“好,你先回去歇息吧。”

自計劃啓動,謝清平知一人難以完成,部分親信便也不曾瞞着,譬如慕容麓,更是委以重任。

“等等!”謝清平開口道,“明初數次傳信與我,想回前朝效力,以後若有機會,你多帶他些。”

慕容麓頓下腳步,“你自己的侄子,自己帶不好嗎?”

“就不容我偷的浮生半日閑?”謝清平笑道。

慕容麓拂開他握肩的手,挑眉道,“我真好奇,你對陛下,盡的是忠,還是情?”

“卑職告辭!”未容謝清平開口,慕容麓便趕緊疾步逃了。

謝清平望着遠去的身影,耳畔回蕩着方才那話,笑意不由更深些。

他想起前生被貶回塢郡後,尋了游方在外的惠悟法師,想求他圓一個兩人的來世。卻不想被告知,她屠殺衆生,已将來生賠盡,又何談二人之來世。

“命格硬,殺戮重,血染四方,已無來世。”

惠悟道,“然施主尚有來生,與我佛有緣,可許一願。”

那時,謝清平并不懂佛法,原也不信六道輪回,前世今生。然而,一點妄圖她能快樂些的貪念,一絲能與她重修于好的執念,讓他信了來生。

他想了許久,道,“法師可否将我的來世給她?我不要來世,唯求她平安喜樂。”

“六合之中,四海之內,世間萬物皆有代價,施主以來生換來生自是可以。卻還要求她平安喜樂,便是貪心不足了。”

“六合四海,既真有前世今生,想來也必有輪回。以我生不踏歸途,死不入輪回為代價,可夠?”他執拗地問。

那一年,他實在絕望,抓着一根虛無缥缈的稻草,大抵只是為了求得心中的一點慰藉。如此,自欺欺人罷了。

然待他死在南歸途中,死後一年亡魂仍飄蕩在北境戰場無有輪回時,他僅存的一點執念幾乎要歡呼出來。

原來,他所求成真了。

他當真生不踏歸途,死不入輪回。

所以,他的久久,他終其一生摯愛卻錯過的女子,會有來生,會平安喜樂。

只是,他未曾想過自己竟也有重生的機會。

按理,他早已沒有來生!

然,既重活一遭,在十六歲見到襁褓中的孩子,他便知道,這一生,盡忠,盡情,盡心,唯她一個而已。

“把手伸出來,成不成還不一定呢?別高興地太早!”輕水從外頭進來,不知他眼下所想,只以為是病情之故,遂掏出玄鐵給他抽出金針。

謝清平回神,見了師姐,坐下身來聽話地伸手撸袖。

“切記,接下來半月針孔處千萬不能浸水入寒氣,不然功虧一篑不說,氣血逆流、引毒素入肺腑随時會了你的命。”輕水吸出上月第二次埋入的金針,将謝清平袖子掩下。

這半年裏,雖然師父煉藥失敗,但她研讀醫書,總算有些收獲,得了一個能延緩毒發的方子。只是有所禁忌,方才這般千叮咛萬囑咐。

“成了?”謝清平問。

“對,你能活久一點了。”輕水給他針孔敷藥,“但是,千萬千萬記得,別入寒氣。”

“記下了。一定不入涼水寒氣。”謝清平的聲色中都帶着歡悅,撥弄把玩着錦盒中的南珠花钿。”

“不過是多了三月壽命,用不着這般高興。”輕水白了他一眼,目光亦落在花钿上,她原已經知曉了始末,遂撥下頭上篦毒的簪子用力劃過南珠。

随着一道淺痕出現,只聽“呲呲”聲,一股香甜的氣味彌散開來。

“師姐小心!”謝清平立時起身拂袖護過,給她掩住口鼻。

“果然是三寸香珠!”輕水推開他,驚嘆道,“無妨,這氣味無毒,不過是遇到我簪上藥液方現了氣味。”

“三寸香珠原是無色無味無毒的,遇南珠成藥性,也無毒。但碰一物,便成劇毒。”

“何物?”謝清平問。

前世裴莊若便欲在婚禮上給殷夜投毒,事後查出翟衣上南珠有異,被塗了不明汁液,但又測出南珠無毒,加之殷夜先發制人,先中了毒,諸事繁亂,便也未再巡查。

“安神湯。”輕水道,“所以我才囑咐你,你差人辦這事,定提醒他們六個時辰內勿飲此湯。要不,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這麽妙的毒,也不知一個高門深閨的女郎如何得到的。”

安神湯?

“師弟,這姑娘心腸也太毒了……”

謝清平擡手止住輕水話語,似是想到了什麽極嚴重的事。須臾疾步至案前,抽筆書寫,召雪鴿送信。

三寸香珠需要以安神湯為引,激發毒性。

那他們是怎樣保證殷夜在六個時辰內一定會飲下安神湯?

她并沒有飲此湯的習慣。

除非有人引導她喝,亦或者她近來因身體之故非喝不可……

謝清平立在門邊,望濃雲翻滾的夜色長空,信鴿轉瞬沒了痕跡,方才松開鴿子的五指卻還是保持着最初松手的模樣,指尖發白,指骨皆顫。

無論是他猜想的哪種可能,有一點是确定的,她的身邊伏了不軌之人,且得了她的信任。

謝清平腦海中将其身側之人,六局至後廷,宮人至內侍,來回濾了個遍。要說有可能,則人人皆有可能,焉知是多久便伏下的棋子。若說沒有可能,亦是人人清白,因為每個人入宮都被查了三族屬系。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思考,放眼如今局勢,殷夜是安全的。伏擊的暗子所領的任務當是按時送入那盞湯,而南珠已無毒,殷夜飲下無妨。所以如今要做的事,便是殷夜屆時佯裝中毒,将計就計。否則這遭計策功虧一篑不說,還極易引暗子狗急跳牆,如此方算真正陷入險境。

雖是這樣理通了前後,然謝清平望着屋外信鴿遠去的方向,仍是心有餘悸。

先前種種,只盼着将她的信任一點點磨滅,如今卻又要她重新相信自己……

“師弟!”輕水不知內因,片刻間見他這幅模樣,只悄聲輕喚了遍。

“師姐方才要說什麽?”謝清平回神。

“我說那裴家姑娘着實歹毒,九顆南珠顆顆都沾了三寸香珠。”輕水看着依次驗過南珠的簪子,兀自搖頭。

“她要斬草除根,自然要做足。”謝清平不以為意。

“不是這個意思。這一顆珠子釋放的氣味便足以毒死人。”輕水難得眉間含怒,“九顆……要是女帝真中了毒,那得七竅流血煎熬九日才死!”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什麽深仇大恨!”

謝清平聞言,望着那一盒南珠,片刻道,“勞師姐收好,洞房花燭夜,我重新贈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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