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4】等我補好了,重新送給你

殷夜從水中被救起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意識。佘霜壬将她平卧在岸邊,控出湖水。

月色慘白,也慘不過殷夜的臉色。

被湖水沖去脂粉後的面容,呈現的不僅僅是落水被驚吓的蒼白。她雙眼已經微微凹陷,周邊現出淡淡的清蒼色,雙頰泛着一股死氣的灰白,半點光澤也沒有。浸水後的衣衫貼着她身子,勾勒出她的腰腹、軀體,每一寸無一不顯示着枯瘦和細弱。

像極了久病難愈的樣子。

“這是怎麽了?”睿成王妃哭出聲來,連磕帶絆抓過弟弟的手,“毓白,久久是不是病了?你怎麽把她照顧成這樣?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我……”謝清平不敢看他的長姐,只雙目灼灼盯着地上還在被施救的人,“是我沒照顧好她。”

“以後,我會……”

他的話沒說完,地上的人有了反應,一聲嗆咳吐出腹中的積水。

在場的諸人皆松下一口氣。

謝清平晃了晃,脫下外袍俯身想給她披上。

地上的少女又咳出一口水,方緩緩睜開雙眼。她還在打顫,見一個人影靠向自己,太過熟悉的身形,她一下便辨清了。只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經聚不起光,茫然又惶恐,手攥緊了近身一截同樣濕漉漉的袖子,雙腳屈膝往邊上縮起。

“禦侯……”她掀起眼皮,往佘霜壬身上靠去。

“久久!”謝清平的手發開始發抖,卻仍嘗試着喚她。

“禦侯!”殷夜從他的袖子換到手腕,“冷……”

佘霜壬望着謝清平手中衣衫,伸出手。

“抱抱我!”殷夜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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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霜壬收回手,抱起她,“臣帶您回宮。”

殷夜靠入他胸膛,頭深深垂下去。

她還活着,是她之幸。可是,她也頭一遭覺得無比失敗和荒唐。她以為他只是對自己無有情意,可是他為什麽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殷夜将臉貼錦佘霜壬胸口,悶着聲哭泣。

沒有多少聲響,卻是渾身發抖。連着她的父親睿成王都不敢靠近、問話。

“久久!”謝清平艱難地走過來,指尖觸上她臂膀,“你、哭出聲來。”

他只碰在她衣衫上,沒有觸感,殷夜卻不可控地往佘霜壬懷裏縮去,未幾便不住喘氣着抽泣。佘霜壬站在原地,沒有抱着她離開,也沒有将她給面前的人。

謝清平将那件衣衫給她蓋上,退開身把路讓出來。

殷夜胸口起伏間,猛地一顫,竟開始嘔吐。

晚宴時,她旁的沒吃,但飲了不少酒。此刻皆是酒味酸液彌散,一時間諸人俱驚。佘霜壬撥開她悶着的面龐,她急咳兩下,待又吐出一點酒水,人便徹底暈了過去。

“陛下這個樣子,經不起颠簸,且留在別苑處理一下,再回宮不遲。”輕水望過已經丢魂的謝清平,走上前來,“在下略通醫術,可幫襯些。陛下此番受不得寒,回宮路上總需時辰。”

“對對,先取取暖,把将衣裳換了。”謝清寧亦過來,扶上女兒臂膀,托着她一頭滴水的長發。

殷夜留在了別苑廂房,醫官并着輕水施針的施針,配藥的配藥,一直忙到深夜。

外堂守着睿成王夫婦,還有謝清平,未幾佘霜壬亦轉出內室,來到外間。

“久久如何了?”謝清寧趕緊上來問過。

“王妃勿憂,醫官們還在施針驅寒。且稍後片刻。”

“禦侯今夜便守着陛下吧,辛苦你了。”謝清寧點了點頭,想起先前模樣,又感念他及時救下殷夜,怕他懼睿成王,便又道,“我做主,無妨的。”

佘霜壬笑了笑,“陛下若有需要,臣自當侍奉。眼下且聽醫官的。”

“也好!”謝清寧拭幹眼淚。

“阿娘,阿姐醒了嗎?”屋外,殷宸披着披風奔進來。

“王爺、王妃恕罪。”随身的兩個姑姑躬身道,“奴婢們實在是勸不住,殿下都沐浴上榻了,又重點的燭火,說什麽都要來看陛下。”

“不怪你們,下去吧。”謝清寧有些欣慰地拉過小兒子,“醫官們還在裏頭,你阿姐還沒醒。”

“你們怎麽會落水的?”睿成王開了口。

“是兒子不好。”殷宸垂着頭,懊惱道,“原本我只是在湖心亭給阿姐放煙花慶生,不想花火濺到了阿姐袖子,阿姐一急……”

“就說不能瞎玩那些個玩意,在家也是成日鼓搗。”睿成王大掌拍在桌子,氣喘連連。

“你別急!”謝清寧心力交瘁,給他拍着背。

“不對!”殷宸回憶着當時的情景,“不是的,在阿姐袖子着火時,她便已經害怕了。況且就一點火星子,我給阿姐都踩滅了,阿姐原也不是膽小的。”

“還狡辯,惹禍的東西……”

“你說她怕什麽?”一直沉默着的謝清平突然開口,也不顧睿成王還在言語,直接截斷了他的話。

“阿姐怕火啊!”殷宸亦蹙眉道。

頓了頓,似是想的更清晰些,“當時我還沒在意,現在想來,煙火放至一半的時候,阿姐就不太正常了,她一直捂着胸口一個勁地躲。要不是她倉皇間亂了步伐,長袖甩到擱置的煙花筒,火也不會燒到衣衫上……”

“以前,好像也沒發現阿姐這麽怕火。”

她怕火。

謝清平眼前浮現出伽恩塔那場大火。

“什麽時候開始的?”他望着佘霜壬。

“具體臣也不知,估摸着是楓林園被燒後吧。”佘霜壬确實不甚清楚,只是想起那日在北苑作畫,殷夜無故拉起昭平,一時滿臉驚慌,而那日昭平正好穿了身鐵鏽紅的長裙。

風中紅妝,衣袂翻飛,是如火烈焰。

“那日大火後,陛下便複發了夜中驚夢。”佘霜壬補充道,“最近這些日子,愈發嚴重,連白日歇晌都不安寧。所以精神頭才會這般差。”

“她是為着這個無精打采的?”睿成王虎目盯着面前這個長得比女人還魅惑豔麗的男人,尤似不信,“這能讓她精氣神都沒了,魂也丢了?光剩一把骨頭架子!”

話往裏聽去,是粗鄙又難聽。

一時間,屋裏頭除了還不通人事的殷宸,其他人都覺尴尬,接不上話。

謝清平是反正如今什麽話聽來都似針紮。佘霜壬本是無所畏懼,只保持着臣子慣常的恭順和笑意。

唯睿成王妃兀自嘆氣,拽過自己夫君。

“好好的,為什麽又要燒園子?”睿成王自己給自己解圍,問的倒也是要害,“毓白,那不是你種的嗎?她整日寶貝地跟什麽似的!”

謝清平這晚注定一個問題也答不上。

“是臣的不是。”佘禦侯則對答如流,“臣素愛蘇合香,陛下天恩,便去了楓樹為臣培育蘇合香樹。”

此言一出,立時一個狐媚惑主的侍郎,一個荒淫無度的君主躍然眼前。睿成王太陽穴青筋突突直跳。

然這廂還沒完,繼續道,“如今看來,陛下便是嘴硬,大抵是燒了楓林園心中不忍,有愧疚。又恐王爺盛怒,方才這般驚懼交加。”

佘霜壬的尾音裏帶出一些戲谑和嘲諷。

謝清平一直望着內室,已經無暇顧及睿成王幾欲暴跳的神色,也無心辨清佘霜壬的話意。他就想着,林子沒了,她要是喜歡,他重新給她種便好。又想着,待她醒來,給她解釋清楚,她就不會生氣了。

總之什麽都好……

唯有一件事,謝清平握在榻上的手,僵硬着,繃緊着,現出青筋。

前生事,她若想起來,他要以何面目去見她?

她,還會要他嗎?

這樣想着,他開口道,“真是因為燒了園子,才怕火的嗎?”

“還能怕,說明還有救!”睿成王喝道,“不然,你看我怎麽教訓她!”

“不怕的。”謝清平笑了笑,“我再種便是。”

睿成王聞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從來都說慈母多敗兒,輪到這……這舅父,算是個什麽情況!

屋內又重新沉默下來,未幾主治的醫官出來,回話殷夜神識尚清,眼下疲乏用了藥已經睡前。只是驚夢少眠,又經落水,傷了些元氣,需靜養些時日。

聞此語,諸人心下稍安。

睿成王本就重病不愈,不得操勞,謝清寧便同他回去歇下。殷宸在外頭瞧了一眼榻上睡得尚且平穩的人,亦打着哈欠走了。

輕水轉出來,望着謝清平道,“你不也傷着嗎,還不回去歇着。陛下我守着便好。”

“我看看她。”謝清平起身的一刻,才感覺到一點背上的疼痛,只站定緩了緩,往屋裏走去。

“丞相。”一旁的佘霜壬突然開了口,“微臣今晚也浸了水,染了寒氣,不若勞您辛苦,守着陛下。待一早微臣再來換您。”

謝清平有一瞬的錯愕,頓了頓道,“多謝。”

已是十月底,月涼如水,夜深風寒,佘霜壬搖着扇子走在回寝房的路上,看着地上斑駁的影子,挑眉發笑。

“主子,您方才在殿中,如何同睿成王說那般實誠的話。如今陛下未醒,要是惹惱了睿成王,可沒人給您作主。”貼身的侍從忍不住勸道,“您、還是避着些睿成王,且待陛下醒來。”

“睿成王不快,能把本宮如何?”

“主子!”侍從左右掃過,悄聲道,“那可不是單單的王爺,往深了說,是太上皇。惹怒了他,便是不要了你的命,亦能将您扔去冷宮,或者逐出宮去。彼時,您當如何?陛下醒來又能将睿成王如何,人家是嫡嫡親親的父女。”

“扔去冷宮。逐出宮外。”佘霜壬搖着扇子,望向天上那輪孤月,笑道,“我求之不得。”

淺語散在風中,自也無人能聽到。

這廂,謝清平入了內室。他在門邊站了許久,方才踏進去,在她床畔坐下。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近距離看着她了。上一次,看她的睡顏,還是三月裏,她驚夢跑出宮殿,赤腳奔跑到丞相府的時候。

她不過做了一個噩夢,便本能地去尋他,完全沒有想過那時的距離,不是從裕景宮到瓊麟臺,而是從宮城到相府,九裏路,竟是一口氣跑了下來。

她撲跌在他懷中,問他,“你病好了嗎,能不能回來了。”

她沒能等到答案,便暈了過去。待翌日天醒時,他同她說,他要議親了。

仿若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原也見過她幾次流淚的樣子,卻再沒有聽見她哭泣的聲音。

他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但不想她總是他難以算準的意外。

明明是為她好,卻已經把她傷成這樣。

謝清平輕撫過瘦削的下巴,凹陷的面頰,将她不知何時掙脫出來了一節細弱的手臂放入被中。

這段時間,他們并非沒見過面,含光殿中逢五逢十的朝會,勤政殿中偶爾的加議會,他們都是面對面的,但他總是保持着臣子的禮儀,再不靠近她,如非必要,絕不看她。

她曾有那麽兩次散會後喊過他。

“舅父!”她坐在禦座上,聲音細小低微。

第一回 ,他聽到了,腳下頓了頓,假裝沒聽到直接走了。

她起身追到門邊,又喊了一聲。

還是很小的聲影,他聽得清清楚楚,硬是沒回頭。

他想,她能挺過去的。

第二回 ,他轉身,拱手道,“陛下可還有事交代?”

一聲“陛下”堵死了她。她沒應聲,自嘲地笑了笑,低頭閱卷宗。

他沒看清她的臉,但看見一顆淚砸在書冊上。

那兩次之後,她便再沒喊過他。

他想,若當時肯多看她一眼,多細看她一眼,大抵就能發現,她濃重的妝容掩飾着逐漸憔悴的容顏。

“把藥喝了!”輕水走上前來,“待她醒了,師姐會幫你解釋的。”

謝清平接過藥盞,點了點頭,目光無意間掃過床頭案幾上一物,“那是血玉?”

他将空碗遞給輕水,走上前去。

果然,是他的血玉。中間裂了一條縫,周圍細紋無數。

“方才給陛下沐浴換衣時拿出來的。”輕水挑了挑眉,“幸虧她沒有放在廣袖裏,不然得把湖水抽幹也未必能尋到。”

“她放哪了?”謝清平坐回塌邊。

“放在衣襟胸口處,靠近小衣那層。”

謝清平只覺一股酸澀之感湧上來,不禁垂眸笑了笑,将玉亦放在自己胸前的裏衣隔層裏,低聲道,“等我補好了,重新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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