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5】深秋暮色裏,涼風比露重

謝清平想得很好,待殷夜醒來,聽他從頭到尾解釋清楚,兩人間便也沒有什麽隔閡了。他與裴氏的婚禮安計策如約而行。至于那塊玉,宴上諸人皆看到了,不甚打碎,而女帝落水時失了蹤跡,便也無人再會追問。反正待婚禮結束,裴氏一族便也不複存在了。

只是,現實遠比他想的困難。

旁的不說,便是殷夜這廂,頭一遭便沒讓他順利跨過去。

夜宴當晚,他深夜追來行宮別苑,原就是想同她通口氣,千萬在大婚那日佯裝中毒将計就計。結果不想鬧成這樣,他亦只能再尋着機會與她說話。

翌日平旦,殷夜有轉醒的跡象,謝清平本就淺眠,一聽到動靜,立時便睜開了眼。

“醒了?”謝清平伸手去試她額溫。

殷夜有些發燒,還沒退盡,腦子裏本是模模糊糊的。但見那只手伸過來,便扯着錦被往後縮去。一雙惺忪睡眼頓時清醒,流出的卻全是抗拒和憤怒。

她咬着唇瓣,垂下眼睑,不肯看他。

謝清平看着自己那只什麽也不曾碰到的手,一下便想起昨夜她被從水裏救起,初初蘇醒後的模樣,和此刻分毫不差。

“久久。”謝清平試着靠近她,“你聽我說……”

“出去!”她原就嘶啞的嗓音因壓抑而更加沉悶,眼淚盈在通紅的眼眶裏,強忍着不肯落下來。

“久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謝清平靠上去,兩手握住她肩膀背脊,想讓她聽他把話說完。

然在觸上她身體的一瞬,他的心如被鈍刀扯過。

纖細堅硬的骨骼清晰地硌在他掌心,他幾乎一只手便可以攏住她。以前他養着她的時候,她也是高挑而纖瘦的,但明顯不是如今這副樣子,該長肉的地方半點也不會少,是健康而鮮活的軀體。

眼下,好似一把枯骨。

“松開!”殷夜渾身皆顫,吼出聲來,“松開,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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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她半點不想見到他,只拼命掙脫禁锢,然話沒說完,人便松垮下來沒了意識,重新合上了雙眼。

“久久!謝謝急聲喚她。

“久久!”

然而,沒有回應他的任何聲音。

謝清平蹙眉将人放平,拉過她手腕搭脈,片刻嘆了口氣,是急怒攻心的暈厥。

他有些無力地退開身,喚來輕水近身守着,自己回了丞相府。

距離婚期越來越近,諸事還得反複确認。

五日後,輕水傳消息給他,殷夜退燒了,精神也好了許多。

當天下午,他策馬去行宮別苑。正值殷夜用藥的時辰,便從侍者手裏接了藥,推門入院。輕水出來見到,搖頭讓他別去。

“小姑娘性子太倔了,素日好好的,但凡提一個同你相關的字,便沉了臉。”輕水道,“她可是有胃疾,常嘔吐?受情緒、壓力就發作,眼下你別去刺激她。”

“那讓你傳給她的信條,她閱了嗎?”

“沒有,當面便投了炭盆,燒了。”

“你和她說了,事關政務嗎?”

輕水擡眼望天,深吸了口氣,“她讓你在含光殿上奏章,別偷偷摸摸,像見不得人一樣。”

“你且過兩日再來吧。我好不容易給她治得七七八八,也不反複發燒,進補的藥膳用了也慢慢吸收了。”輕水道,“連着兩晚都沒夢魇。你別給我功虧一篑,白的增添麻煩。”

謝清平默了默,他來時聽謝清寧說了,因殷律懷不喜佘霜壬,将人打發回了宮,江懷茂亦逢休沐,如今殷夜身邊貼身的只有剛從宮中調來的司香。

司香自是信的過。難得的機會,他一定要見她一面,把事說了。否則,待她回宮,他雖也可私下見她,但實在過于惹眼。

“沒事,我有分寸的。”謝清平往內堂走去。

“等等!”輕水道,“那日金針定穴的事,我還未尋到合适的時機同她解釋。估摸着她還未從那處走出來。”

謝清平颔首,“無妨,我同她談公事。”

想了想又道,“師姐,師父那處丹藥練得如何了?”

“還在試着。”談起這廂,輕水便有些黯然,“之前的配方中缺了一味引子,不然你的毒便清了。”

“那練壞的丹藥還在嗎?”

“做什麽?輕水猛瞪了他一眼,“你用了我的法子,便滅了那心思。師父也不會給你。”

“輕些,我就問問。”謝清平以目示意裏頭,唯恐被殷夜聽了去。

如今,他既想明白了,自然便起了貪生的念頭。

他的姑娘,還那麽小。

“進去吧!”輕水不想看他。

她修道多年,向來清心寡欲,然一想到這麽個身中劇毒的師弟,心口便被堵着口氣。

悶悶的難受。

“朕晚些喝,你過來看看朕畫得如何?”殷夜對着北窗作畫,甫一聽到身後推門聲,便當是輕水送藥來。卻也不過步履間,她便頓筆蹙了眉頭。

果然,身後人沒回話,只在半丈處停下了腳步。

殷夜提筆作畫,畫上繪着南飛雁,下頭還未動筆,本已點了朱墨,此刻蘸墨在筆,鮮紅的筆端卻無端不願再落下。她持筆頓在虛空,片刻一滴鮮紅的墨自筆尖滴落在畫上,轉瞬暈開。

頓時,畫品作廢。

“看夠了沒!”殷夜扔下筆,将面前畫作揉成一團扔在炭盆內,轉過身道,“要朕說幾遍,朕不想見你。”

“久久,你別激動,我便說一句話。”謝清平走上來。

殷夜退開兩步。

謝清平看着兩人間重新空出的距離,只垂了垂眸,道,“我大婚那日,你務必……”

“朕會來的。朕前個要是淹死了,做鬼也會來的。你放心好了!”

“不是的,久久!”謝清平再沒忍住,上去箍住她,在她耳畔迅速耳語,片刻道,“聽到了嗎?一定記住了!”

他松開沉默不語的人,見那雙鳳眼中仍舊隐含着盛怒,只低垂了眸光,“我沒騙你。事成之後,随你怎麽罰我!”

殷夜瞥過頭不看他,“天方夜譚。”片刻吐出一句話。

她沒相信他。

“比起丞相反複之語。朕有眼睛,看得到。”

謝清平才稍定下的心,重新被吊起,卻又覺蒼白無力,的确這竟半年來的樁樁件件事,都是實打實的進行着,他此刻的三言兩語,非要對比起來,真的是毫無可信度。

“你走吧,我好不容易才覺身子舒服了些。”殷夜疲憊道。

謝清平見外頭落日,一天又要過去,便道,“此間風景宜人,你不若多住幾日,晚些回宮。政務我自給你處理着。”

在這裏,總比宮中方便的多。他心下暗思,且待她身體再恢複些,重頭與她說開了。

殷夜不接他的話,背過身去。

謝清平得不到她是去是留的回應,一時如海中孤舟,心中沒有邊際。只得繼續道,“那日晚上,我原是去救你的,只是後來……”

“後來你後悔了,覺得沒必要。”

“我如何會這樣想,我……”

“你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別出現在我面前,能不能讓我安靜會!”殷夜提高了聲響,喘着氣,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空氣中,出現短暫的靜默。

“那、把藥喝了”謝清平将藥端來,低聲道,“喝了,我這就走,不擾你。”

殷夜胸口起伏,氣息不定,抄起碗仰頭灌了。

待飲完,放下碗,她望着他。

塵埃靜默,浮在虛空裏,不知怎麽的,殷夜兩眼便紅了。卻也不過一瞬,她扔了碗,拂袖轉身。

謝清平在她身後靜望了一瞬,退身離開。然才到門邊,便聞身後人踉跄跌倒的聲響。

“久久!”他返身箭步扶住她。

殷夜捂着胸口,一個勁吐着,才入口的藥,盡數吐了出來。

“我就說她受不得刺激!”輕水踏入室來,滑了兩枚金針刺在殷夜手背上,“她要不是根基強健了些,這般反複刺激半條命就沒了!”

輕水給殷夜順着氣,自己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能給她養出這麽溫厚的體質,你現在連根金針都不會施了,趕緊走,她身子沒康健前,不許再來!”

謝清平松開手,站起身來,有些無措地看着眼前滿臉漲紅,又咳又吐的人。

“快走吧!”輕水嘆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不是病,是氣,郁氣結胸得不到纾解,才成了病理。回去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麽,能把人堵成這樣!”

月向西落,日從東起。日升月落間,半月已經過去。謝清平沒有得到輕水的許可,再不敢出現在殷夜面前。期間有那麽兩回,他借着探視睿成王的機會,來了別苑。

頭一回,殷夜只說靜養,卧在屋中,未曾出來。

飯桌上,他便如常問了句,她身子如何。

謝清寧笑道,“好多了,晌午還出來與我聊天,給我和潤兒作畫。點着菜譜要甜口的,特地給她燴了燕窩攢絲珍珠,還有八寶醬鴨糜,這下又貪睡去了。”

“去把她喊來。”睿成王唬着臉,“長輩們都在,愈發的驕縱。”

“讓她歇着吧。”謝清平飲了口酒,眉眼低垂道。

膳畢,謝清寧與司香理着膳盒,見謝清平目光落在那兩道菜上,便道,“三弟同去吧,她見到你估摸能多吃碗飯。。”

謝清平起身,擡腳,終是頓住了腳步,“……下回,我府中還有事,先回了。”

說完,也不待謝清寧自開口,轉身走了。

“這甥舅倆,最近怪怪的。”謝清寧對着司香道,“三弟竟然能不去看久久!”

司香咬着唇,“奴婢也不知。許是臨近大婚,三公子當真忙吧。”

謝清平穿過正堂外長廊,拐了個彎,擇了處無人的地方,眺望那間廂房。

秋日午後,日光微醺。

隔着已經黃葉凋零的枝枝叉叉,他看見半敞開的窗木下,神色稍顯明朗的少女,正捧着碗盞用膳,小口吞咽地很快,未幾又笑着讓母親盛了碗。

謝清平便也笑了笑,這下轉身真的走了。

第二回 來北苑,正值殷夜擺駕回宮。本是可以見面的,畢竟殷夜雖私下不肯理他,但君臣的關系擺在那,丞相代百官奉迎君主回銮,再正當不過。

結果別苑設了宴,殷夜也沒出來。

原因無他,這日來迎女帝的,除了最受寵的佘霜壬,還有裴、衛兩家的侍郎,衛章、裴庭都來了。畢竟世家都知曉這段時間,女帝染了微恙在別苑靜養,如此而來,亦算表個心意。卻不想,睿成王見一個佘霜壬便眉間擰個“川”字,更別說這一下來了三個,其太陽穴上的青筋便跳得格外厲害。

殷夜也省的他啰嗦,直接召三人去了她的院子,自成一桌。

于是這廂,又剩了謝清平和睿成王飲酒。未過三巡,謝清平便起身告辭。

私下見不上,于公他還得排隊。

睿成王攔下他,拍着肩膀将他按下,“女大不中留,她又在那個位置上,我想管,但那說辭一套一套的,我也辨不過。”

“毓白,她最聽你話,你書也讀得多,要多費心,多管着,不能讓她胡來。”睿成王把酒敬上,“像管女兒一樣,管教着。”

“女兒”兩字落在耳裏,謝清平更加不想說話,只把酒飲下,再請告辭。

“毓白!”睿成王繼續攔着,眼尾帶着罕見的紅熱,“我是個粗人。話不好聽,但一貫理不糙。久久那麽點女娃,你看看她瘦成什麽樣,好不容易臉上泛了點紅,兩頰填出點肉。今個來那三位……”

睿成王面上多了些痛心疾首和咬牙切齒,猛灌了一盞酒,“哪個不是拆骨吞肉的,久久能吃的消嗎。你千萬勸着些。成不?”

謝清平深吸了口氣,徹底沒話,只随着也灌了盞酒。

杯幹酒盡,睿成王自當他答應了。

拍着肩道,“久久有你,如兄如父,我放心的。”

“毓白告辭。”謝清平起身拱手作揖。

他也不知哪裏竄起一股怒氣,總覺得睿成王說得的确話糙理不糙,但他就不想接話,那話聽來總不知哪裏有問題。

索性“姐夫”他也不想叫。

然,到底存着理智,盡管無名火和躁氣在體內翻湧着,出了殿外,冷風一吹,便也醒了大半。殷夜今日便要回宮,若是今日能同她說上話,将事确定了,也可安心些。

這樣想着,謝清平走了正門,往殷夜的院子走去。

人到外院門旁,擡眸一眼,他便知進不去。殷夜處酒酣宴正,還未散宴,也沒有散宴的跡象。看殿內景象,他轉身欲走,卻又鬼使神差地頓住了腳步。

“丞相,可要奴才去通報。”守門的侍衛自是識得他。

“不必。”他往邊上站了站。

屋內,不過一桌筵席,看着也未動。四人分三處坐着。

衛章在左手處撫七弦琴,裴庭在右手座調香烹茶,正座擺着一張紫檀木案幾,殷夜和佘霜壬一人搖着一把折扇,面對面坐着對弈。

大抵是佘霜壬輸了,殷夜搖着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咯咯發笑,使喚他重新理棋落子。裴庭将茶水奉上,殷夜也沒接,就着他手飲了口。

開局重來,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幾,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聲忽地頓了下,似水斷流,十分的突兀。殷夜蹙眉擡眸,起身至衛章處,攏了小金扇,以扇指弦,幫他修正音色。

“曲有誤,周郎顧”換了性別,原也一樣适合。

深秋暮色裏,涼風比露重。

謝清平卻覺得渾身似火燥熱,他單手解松兩顆披風立領處的盤口,猛吸了兩口涼氣,讓自己靜心,澆滅心中騰起的火。

又站了片刻,他将眸光盡力聚在殷夜身上,見她一直展顏含笑,飲茶又加餐,便安慰道,她開心是最好的事。

這樣一想,心便寬了些,擡腳離開。

然,一轉身,便與送藥膳來的輕水差點撞個滿懷。

“不錯!沒進去。”輕水贊賞道,身子往裏探了探,“你看,如今都有笑臉了,心寬方能體胖,病也好的快。你看看,可是笑得挺開心的。”

“我看到了。”頭一回,謝清平扔了君子之風,同門之禮,沒好氣道。

之後殷夜銮駕回宮,他便再也沒有機會私下見她。

轉眼便是眼下時辰,十一月十八。

因着十一月二十,便是他與裴莊若的大婚之日。而各處皆備妥當,唯有核心的殷夜處,讓他懸着心。

這一日長街宵禁,宮門下鑰,從來光風霁月的謝丞相,從尚宮女官司香處得了一套內侍監的衣衫,趁着夜色,在其幫襯下,摸黑入了女帝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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