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3】陛下無病無傷,是心結
無征無兆,于衆目睽睽之下,縱身一躍。這一跳,注定震驚朝野,百官喧嘩。
內廷之中,精力全在救治殷夜身上,待回神傳禁軍護衛皇城,封鎖消息。各種說辭已經蔓延,不過數日京畿之中已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傳的最盛的,便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一說。言女子當政,陰陽颠倒,女帝舉止詭異,實乃神靈不佑,天地不容之象。
本來殷夜以女兒身君臨天下,便是挑戰世俗的底線。盛世安康時,百姓自也無話可說,然如今光景,便是人雲亦雲。
外界看不見,少女十餘年的努力與勤政,也記不起不久前皇城城郊的誅殺逆賊,定國安/邦;甚至忘記了大寧建國前,先楚皇室的荒亂奢靡,魚肉百姓。
唯信一條,女子主政,有違乾坤。
歸根到底,十年的當政,終是抵不過數百年乃至千年的教條傳承。
只是,這樣的謠言,并未能持續太久,不過七日,便被徹底扼殺制止。
十月十七,按理是沒有朝會的。但內廷傳出旨意,因十五未曾開朝議會,遂十七補之。百官尚且疑惑,女帝昏迷,丞相未歸,是何人主持朝政?
然,十月十七這日寅時三刻,銮駕行至含光殿,身着冕旒朝服,持天子劍而來的,正是少年女帝。
朝上未論他事,只處理了女帝口中的兩樁事宜。
頭一樁,便是六局宮人為前朝暗子奸細,投毒女帝,致使其行為瘋癫,險些跳塔喪命。今于朝會處以極刑,以震朝綱。
百官尚未回神,六名蓬頭垢面的囚犯已被堵着嘴押至殿上,賜的是魚鱗剮刑,又名“千刀萬剮”。
六張漁網勒身,皮肉如團子塊塊擠出,劊子手依次持刀片肉。大殿之上,血腥味緩緩彌散不絕,氣味重重疊起,慢慢讓人如陷屠宰場。
女帝神色未變,下诏第二樁事宜。言其自己身子終是有所虧損,按太醫院之意,靜養兩月。朝政由六部內閣如常處理。
言罷,未再留下,只起銮駕離開。只是起身時,到底留了他們一句話:今日朝會,需諸卿觀刑畢,方可散朝。
Advertisement
殿上女帝離開許久,殿中鮮血似萬千小溪彙成汪洋。能夠站在含光殿參政的朝臣,沒有未經歷血腥屠殺的。然這般近距離觀刑,又是這樣慢磨生剮的刑法,也同樣沒有幾個經歷過。
從第一個二百三十刀亡斃,到最後一個兩千六百刀咽氣,整整三個時辰,諸臣離殿時,大都兩股顫顫,汗流浃背。甚至有幾位已經當場暈倒,是被禁軍拖着出去的。
深秋寒風一吹,這滿朝臣子又清醒大半。
既然女帝為奸細害,流言自也不攻而破。但凡坊間還有聲息,朝臣想起這日殿上情形,根本無需城防禁軍動手,皆搶着抓來送往刑部,以證自身清白。
外界風浪暫平,然後廷之中,并不樂觀。唯有女帝近身的幾人,方知真正情形。
那日,殷夜從伽恩塔四樓跌下,雖有佘霜壬以身相救,太醫查驗身體,确定并未有所損傷。只說是受了驚吓,方至昏厥。至于長久不醒,當是前段時間耗了精神,損耗元氣之故。只說靜待醒來即可。
是以,當她七日後醒來時,諸人原是松下一口氣,皆以為她是複原的征兆。卻不想,她之清醒,不過那一日爾。仿若是未完之事牽扯着她,給她一日安好,止息風浪,安定民心。
“她醒在十月十六日的深夜,連夜讓我去刑部拎了六個死囚。十七日的朝會上編出那一通說辭,将一場蠱惑人心的動亂遏制在了萌芽裏。後來,銮駕還未至裕景宮,她便沒有了意識。”
昭平立在床榻畔,望着榻上陷入昏迷的女孩,聲色哽咽,“細算來,那一日清醒,不過七個時辰,她全用來處理了國事。銮駕還未到裕景宮,她便又再次暈了過去。是我抱着她回來的。”
“在我懷裏,她醒了一次。要我照顧她爹娘,教導好殷宸。”
已經是十一月下旬,謝清平治理黎州水患結束回來也有半月,他的姑娘卻躺在榻上,再未清醒。
殷夜落塔的一刻,伏在她身邊的十六駿便傳了信給他,他本已快馬啓辰,卻不想行至路半,又接了她親筆書信,告訴他一切皆好,讓他平定水患再歸不遲。
誠如昭平所言,她在清醒的七個時辰內,全部的時間都給了家國天下。
謝清平坐在塌邊,手裏握着一卷她留給他的诏書,問,“沒說旁的嗎?”
“沒有!”昭平搖頭,“除了讓我把诏書給你,再沒旁的了。”
謝清平便看着那冊書,自他回來第一日,昭平便給他了。他一直沒有打開看。而類似的問話,他也不止問了一遍,朝局、政務、父母、手足,她都交代了,唯獨他,她一字也沒提。
“長公主去忙吧,我陪着她。”溫雅清和的謝丞相,永遠都是眉眼含笑的樣子。
昭平走了,将滿殿宮人侍者也領了出去。
殿中便剩了他們兩個。
謝清平握诏書的手抖的厲害,他覺得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
因為,昨夜佘霜壬來了。
他就跪在這裏,告訴了他一切。
佘霜壬說,“陛下沒傷也沒病,是心結而已。大抵是她自己不願醒。有些事她釋懷不了,所以選擇了沉睡不複醒。”
謝清平初時是聽不懂這話的。
但佘霜壬說,“丞相,你懂醫,醫術不再臣之下。一聽便能明白。”
“陛下最早是前兩年,精神不濟,驚夢難眠,是因臣身上蘇合香之故。香薰無毒,不過是分量的多少而已,那時自是為了安神湯鋪路。臣确實是魯國公門下牽頭的一枚暗子,安神湯是臣的任務。落水相救,自也是為了更好的得到信任。然而沒有遞湯,大抵是因為長公主。”
“魯國公事敗,臣便已打算收手。無有否認,陛下雖年少,确是一個鐵腕果斷的君主。臣想回暗子營,公主不許,我一念之差,覺得世上若無陛下,我的公主便可少些道義責任。”
“此番是成倍的蘇合香,混合了給陛下那個鼎爐裏安神的凝雪香,兩香中和,致幻覺,憂心事。”
“臣本杏林世家手,隴南徐氏。”言及本姓,年輕郎君不禁潸然淚下。
話至此,謝清平便已明白,是當年守城一戰中,枉死在殷夜手中的那個無辜太醫的孩子,他回來報仇了。
“臣之父親歷經兩朝,臣聽過、也見過先楚的無道。臣讀過書,家中門楣雖不高,卻是按着書香清流之子培養的,臣能區分當今君王與前朝皇帝孰是孰非。”
“陛下說,她要守一座城,護一個國,總要有人流血鋪路,白骨墊基。臣為人臣,無可反駁。可是墊起她霸業王圖的小小石子,在被踩碎的那一刻,于我徐家,卻是梁柱斷裂,傾天之禍。臣為人子,過不去。”
“臣于此間掙紮,卻到底沒想過真的要陛下的命。兩香混合,也要不了她的命,不過是讓她想起心中不能釋懷之事,受些精神磋磨罷了。”
“只是如今看來,陛下受香薰所擾,生出的心中事,大抵也不是我父親之死,徐家之禍。”佘霜壬望向謝清平,“陛下将我父親牌位供奉在伽恩塔中,是她心胸仁德所在,她能直面此事,便證明根本沒有成為她的心魔困擾。換言之,此刻她一睡不醒,當是想起了其他不能釋懷、面對之事。”
“臣漏夜而來,悉數相告,不惜以命證之,當是為我大寧之君主,謀條生路。”
“因為我對她的私人仇恨,而否定她為君的英明,是不公平的。我徐家的仇人,是天下黎明的帝王,還是一個政績賢德的帝王。我認了。”
佘霜壬嘆一口氣,“臣言盡于此,生殺活剮,悉聽尊便。”
“唯一樁,臣如今不姓徐,請許杏林手徐濡永享皇恩,莫再牽連。”
謝清平望他良久,方回轉神思,“我只問你,此二香混合之毒,是否可輕可重?”
“對!随心中之事,人之意志而變。”佘霜壬道,“陛下心志之堅,丞相當比我清楚。家父之死,于她心中,或有愧疚,然不至于不能面對,不得釋懷。所以便是方才臣所言,她最多受些精神磋磨。眼下光景……”
他未再說下去,謝清平亦未再糾纏這個問題。
半晌,方道,“今夜事,不傳六耳。回殿自省,非召不得出。”
佘霜壬有片刻的訝異,欲想再開口,已被他揮手譴退。
謝清平的記憶翻湧。
兩年前,她在勤政殿欲立他為皇夫,後言說她作了她母親的替身,說他愛的是他的長姐;
後來,她拿着血玉,說是她的;
再後來,殷宸說她怕火,因此落水;
後來的後來,在寝殿中,她說對他說,我夢見我懷着孕掉在水裏,你卻不來救我;
到如今,她跳下伽恩塔,佘霜壬說當時她是一副驚恐的模樣,仿若被外頭花火驚到,以為塔中失火,方從塔裏一躍而下……
她的記憶一直在慢慢蘇醒。
謝清平顫抖的手指拂過榻上人的眉眼,躺着的這麽多天,她并非一動不動,她只是神思不清,有時是會醒來的。
見到爹娘的時候,她茫然而疑惑,轉瞬攢出一點笑意。見到昭平,便淚眼婆娑。
而更多的時候,她見到的自然是他。她便拉着錦被一點點縮回去,抗拒、惶恐、又憤怒。然後便很快睡去,睡得時間越來越久,醒的時辰越來越少。
最後一次醒來,已經是五日前了,她看了他一眼,眸光裏全是自嘲的笑。
像極了那年裕景宮殿門重啓時的模樣,華發叢生的她,靠在床頭,笑着告訴他,“殷久久,她死了。”
殷久久,她死了。
謝清平從榻上豁然起身,終于翻開那卷诏書。
“朕崩,丞相繼位。”
诏書六字,然中間卻空出四字位置。他人自不會明白,謝清平卻徹底崩潰,她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記起了一切。
這樣的傳位诏書,上輩子,他也拿到過一卷。
那時,她已經被禁軍救出伽恩塔,然腹中還有一子卻因為力竭失血,怎麽也生不下來。尋常女子生産遇險,産婆大夫還能尋個家人為她作主拿主意。
但她,沒有。連孩子的父親,她都說不出來。
她躺在産床上,自己作了主。
她說,不用保孩子了。
照顧她多年的侍者,都頻頻颔首,抹着眼淚高興,這意味着她能活下來。
産婆正要動手,她止住了,只說要空白卷宗,要玺印。
她蘸着榻上蔓延的血,寫下诏書,蓋好玺印,然後便平靜地躺在榻上,再不許任何人碰她。
她說,孩子不生了,就這樣,我和我的孩子永遠在一起。
那個時候,她已經生下一個孩子,還有一點氣息,她并不知道不久後這個孩子就會因為之前吸入濃煙而死去。她只知道,她要一起帶走他。
所以,後來謝清平破門而入,得到的诏書是這樣的:
朕崩,吾子殉葬,丞相繼位。
山河萬裏,她全部還給了他。孩子和她自己,亦如他曾經厭惡,徹底離開他。
朕崩,丞相繼位。
朕崩,吾子殉葬,丞相繼位。
謝清平望着手中诏書,再望榻上沉睡的人,只覺時光流轉又重疊。
她擇了同前世一樣的路,撐着一口氣将朝局穩住,然後不願再見他。心性強大如她,可以安/邦定天下,但亦是脆弱如她,終究困死在了和他糾纏裏。她無法面對/更接受不了,兩個孩子都死了,且是因他而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此他也可以的。于是,與前世一般的神情,一樣的動作,他将诏書扔在了炭盆裏。
他去昌和殿拎來了佘霜壬,又從偏閣喚來輕水。
他問佘霜壬,她若散了心志,是否會一睡不醒。
佘霜壬點頭,“陛下被我催殘了元氣,根基不穩,心志又被舊事所困,所以心志若散,沒了求生意志,便……”
謝清平問輕水,“一點舊事,鎖住就可以,不是難事,對不對。”
輕水道,是。
話落下,便見他手中金針盡出,方反應過來,“這樣說不定,她醒來什麽也不記得了。若舊事與你相關,極有可能徹底忘記你。而且凡需要鎖住的記憶,都是執念般的東西,很容易便又想起了。”輕水道,“這樣根本沒有意義。”
“有。”佘霜壬道,“至少陛下生的機會多一點,勝過眼下。”
人之心志意念,往往一念之間。有時多看一眼陽光,多聞一朵花香,說不定便又有了新的轉機。
輕水無法,細想這幾日殷夜半夢半醒的狀态,只輕聲嘀咕道,“我雖不知你們有何往事,但關陛下如今待你模樣,若是後續重新記起,大抵會恨你入骨。”
“忘記我,或恨我,都是好的。”謝清平撥開輕水的手。
忘記他,她可以重新來過。
恨他,也沒什麽,上輩子她便是靠着對他的恨,重新活了過來,重新看見衆生與天地。
只要她活着,怎樣都好。
他前生所求,本也未将自己算進來。今生能見她的每一眼,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原都是賺的。
金針入穴,按時鎖憶,謝清平用的是青邙山秘術。
即使他心中想得透徹,終是生出一點點小小的期盼,期盼能夠成功,只是鎖住了跳塔那日的事,鎖住跳塔那日徹底湧入她腦海的前世記憶。
他還是渴望,能夠與她成婚生子,攜手一生。
天亮時,所有的金針都從她穴道處,唯有了一枚在她左手筋脈裏。
她醒來在兩日後,蒼白的面上帶了兩分迷茫,見謝清平伏在她塌邊,便擡手撫過他眉眼。
謝清平瞬間便醒了,卻不敢擡頭,連一點細微的動作都不敢有。
“毓白,怎麽不上來睡?”殷夜眨着一雙漂亮的鳳眸,雖是虛透的模樣,然眼中卻有朝露星光。
“你幾時回來的?”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我怎麽了?”
她的話音,一如他離開的那日,纏綿而親切。謝清平笑出聲,擡起頭。
“我回來半個多月了。”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三。”
“伽恩塔入牌那日,你不慎跌倒,受傷了。不過現在都好了。”
“那、離我們成親的日子就剩十天了。東西都來得及準備嗎?”殷夜揉了揉昏脹的腦袋,神思慢慢清醒。只往裏讓過些,示意他上榻。
“來得及,你什麽也不用管。只需安心等着做新娘便好。”謝清平将她圈在懷裏,輕輕吻過她額頭。
他想,命運終究是厚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