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4】世事難料
景熙十二年春,本該是春和景明、錦鱗游泳的時候,原也卻是有了一段這樣溫和柔軟的時光,卻不想,四月初,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倒春寒。
一時間,重新變得春寒料峭,陰雨綿綿。
這日,更是濃雲翻滾,黑雲壓沉。
從萬業寺駛出的馬車內,待行至山坳中,殷宸起身将兩側簾帳捂實,确定絲毫沒有寒風灌入才又放心地坐下身來。
“不礙事的,就一點點路。”慕容斓拉着他坐在自己身側,從一旁的蘇嬷嬷手中接了水囊給他,“趕緊喝一口,手指冰涼。”
“潤兒不冷。”殷宸飲了一口,“潤兒替舅、替姐夫來接外祖母,可不能讓您受寒着涼了。外頭這天看着要落雪了。”
“養個兒子,還不如個外孫有心。”慕容斓拍着殷宸的手笑道,“你阿姐如今身子可大安了?”
“好的差不多了,定可以順順當當做新娘。爹娘都松下一口氣。”
殷夜同謝清平的婚禮,本定在去歲的十二月初三,然她到底身子尤虛。醒後第四日,初試嫁衣,不過站了小半時辰,人便發暈跌下去。
念及她帝王之身,且不說婚宴當日一連八九個時辰的規矩禮儀,便是前後三朝的各式祭禮,就足夠折騰。謝清平便延後了婚期,命司天鑒重擇良辰。加之殷律懷愈發病重的身子,殷夜便挑了個最近的。本也是挺好的日子,季候也宜人,然誰也不曾料到會遇見這麽一場倒春寒。
“就是阿姐,眼下愈發驕縱潑皮……”
“不可這般說你阿姐,她是君主。”慕容斓唬道,“便是真的霸道些,又何妨。”
“是爹爹說的。”殷宸一雙燦亮的星目,半點也藏不住事,只樂呵呵道,“早起阿姐派人來給我傳話的時候,爹爹便說她不像話,合該讓姐夫親自來接您,卻硬是霸着不放人。偏姐夫如今事事也慣她!”
“外祖母又不是不認得路,且有侍女奴才伺候着,怕什麽。”慕容斓撫了撫少年的腦袋,“你來了,外祖母更高興。”
“外祖母,給您瞧這個,說不定您更歡喜。”
從萬業寺回郢都城,尚有小半日路途,殷宸尋話打發時間。從袖中掏出一張圖紙,攤開給慕容斓看,“這是潤兒改良的煙火,到時在阿姐和姐夫的婚禮上燃放,您看看,這是花形,這裏标注的是花色……”
Advertisement
“你這煙火禮花漂亮的很,外祖母喜歡。”
“真的嗎?”殷宸歡喜道,“爹爹阿娘原都不許我碰,說太危險。”
“是危險啊!這裏頭參了火藥,軍隊裏都是用來作飛火的。你可不能胡鬧。”
“潤兒沒胡鬧。”殷宸聞言軍隊中的飛火,頓時起來了興致,邊收起圖紙便道,“其實我有研習的,我看了不少書籍,五金、八石、三黃都懂。”
想了想,他湊近慕容斓身畔,附耳壓聲道,“其實做禮花只是潤兒的嘗試,潤兒想着能不能研習出威力更大的飛火,投給阿姐的隆武軍,這樣我大寧便更強盛了。”
“潤兒有這本事?”慕容斓略顯滄桑的面上,一雙眼眸仍有兩分昔日長公主的桀骜,只是如今許是上了年歲,到底慈和了些,開口亦是柔婉親和。
“外祖母不信嗎?”
“信,自然信。我們的潤兒,一定行的。”
“那外祖母給潤兒保密,到時我要給阿姐一個驚喜。”
“保密!”慕容斓寵溺地望過面前的少年。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禦座之上的女帝,和她統領士族清貴無瑕的兒子,面上笑意更盛些。
世事難料,誰會想到,這樣的兩人走到了一起。。
裕景寝殿內,原該歇晌的殷夜微阖着迷離的雙眼,一臉潮紅趴在床榻上,一條細軟的手臂軟綿綿擱在榻畔,玉藕般垂下半截,一雙玉足一點點挪動着,終于将裹在身上的一方錦被撩開了些,露出足尖汲取一絲絲冰涼快意。
“你——?”
殷夜的腳還來不及縮進被中,屏風後偏閣裏熬藥的人已經轉了出來。于是她索性舉起兩條小腿,顫巍巍晃着,由着被子齊膝滑落下去。
“熱!”她發出蚊子一點聲音。
“事……”謝清平端着藥,咬着牙嘆了口氣,把前兩個字省咽回肚子,左右她一個人也做不到事前、事後。
事前自己便沒抗住,還念叨她事後做什麽。
“總之,小心受涼。”他拉過被子,給她把腳蓋回去,“起來喝藥。”
聞言“喝藥”兩字,殷夜心中便一陣反胃,這數月來,調理身子的、固本培元的、安神靜氣的……缺一不可,皆踩着時辰給她送來。
事關身子,她也不敢怠慢,盡數用了。眼下這一碗,她實在覺得大可不必。有了孩子生下來便好,有什麽大不了的。
于是,她蹙了半晌眉,擡頭又死命逼出一點眼淚……
“聽話。”謝清平擱下藥盞,将她抱正過來,靠在床頭,“昨晚貪睡便沒喝,今日斷不能不喝了。”
殷夜側過頭,不想喝。
“你若這樣,便是成親了,我也只住瓊麟臺。”謝清平面色冷下來。
殷夜餘光掃過,撇了撇嘴,伸手接來藥。
“這個晌也沒歇成。”謝清平自然沒臉責備殷夜,只瞧着她咽的實在難受,便給她順着氣道,“下回能規矩些嗎,至少……白日裏,你、規矩些。”
殷夜頓下口,抿唇忍着笑,也不理他,只垂着眼珠左右轉了兩下,重新喝了起來。
從來,矜貴公子食髓吞肉後,也無需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再持什麽清正端方。偏她的丞相,熬了三十來年,撥掉衣衫還想撿君子模樣,開口求人不用看也知道他能從耳根紅到脖頸。
“我是怕你遭罪,這藥再溫和,你不也咽的不順嗎?”謝清平勉強把話頭轉正,撿起兩分臉皮。
“有完沒完?”殷夜擱下碗盞,“那你別讓我喝啊,我原就不想喝。”
“你喝,我不說了。”謝謝清平認命道。
鬧半日話題又轉了回來,他也不再糾纏。只看着重新端盞飲藥的人,想着幸虧當日用了那法子,鎖住她的記憶,亦搶回她一條命。
原本延後婚期,除了考慮殷夜的身子,他還存着自己的一點私心。他到底也也怯懦,也貪心。
殷夜生命垂危,他便想,只要她活着,其他什麽都不再重要。待她重新活了過來,他便又開始惶恐,若她恢複了記憶,他該如何面對?
初醒的一段時日裏,她神思不穩,偶爾還會恍惚,師姐說她随時有恢複記憶的可能,他實在是怕極了,他想若她在大婚當日記起,或者在新婚後想起,就此不要他,他該如何面對。
他要如何接受,她不要他的結果。經前世被貶官驅除京畿那一遭,他徹底嘗到了絕望和被抛棄的滋味。
所以他想,延後一些日子吧。延後些,且慢慢地将她身體養好了,若她還有恢複記憶的征兆,且讓他主動離開她,這樣是不是兩人都能好受些。
再或者,她的身體複原了,他們有了孩子,到時即便她想起前世,看在如今孩子的份上,是不是也不會再不要他。
是故,看着此刻面前的人,他便覺得這幾個月的延後實有意義。他一點一滴的努力、呵護,終于在她日漸豐腴的腰身,血色泛紅的面頰上有了回應。
“喝完了。”殷夜白他一眼。
他也不說話,心道,我比你還想早些有孩子。
“我稍後去宮門口迎一迎母親,你且再睡會。晚上一同用晚膳。”給她漱過口,謝清平終于做了這日頭一件殿門外的事。
殷夜本想說,二人同去。畢竟她的外祖母慕容斓,原是在這個宮城中長大的天之驕女,政權更疊後,她為避嫌,便再也不曾回來過。
自然,也有可能是怕觸景生情。
然一碗湯藥灌下,她整個人覺得胃中翻湧,将吐欲吐,只勉勵壓下,颔首道,“你眼下便去侯着,沒讓你去接,本就是我的不是。”
謝清平橫她一眼,到底底氣不足,張了張口沒能吐出話,拿上披風肅正了神色、如松似竹地走了。
殷夜從背後看他,倒沒覺出昔日君子端方的模樣,反倒覺得頗有兩分落荒而逃的架勢。
“落荒而逃”四個字從心頭滾過,她便徹底沒撐住,笑出了聲。卻不想一口氣洩下,原本勉強壓下的惡心感又翻湧起來,忍了兩回,到底哇的一聲,将方才的藥全吐了。
吐完,她覺得胸口舒暢了些,兀自拿着茶水押了口。然茶水未咽盡,她便回過神,望着一地吐出的藥液有些發愣。
掃眼四周,好在司香輕水都不在,她裹着被子默默躺好,想着此刻補一碗是不現實的,且睡一覺醒來再喝吧。
承天門門口,殷宸扶着慕容斓已經下了馬車。不遠處另一家馬車內,随她一同前來的,還有慕容麓之父慕容垚。
眼下,四人皆站在門邊。
“外祖母,我們進去吧,阿姐原給您備好了接風宴。”殷宸有些報赧道,“就是我爹爹和阿娘今日來不了了。天氣反複,爹爹舊疾發作的厲害,剛剛來傳話,用了藥才歇下。如此,便不過來了,還讓你莫怪罪。”
“無妨,讓他安心養着,三日後你阿姐大婚,才是正經要他出面的日子。”慕容斓擡頭仰望着承天門的匾額打字,似要望盡裏頭的萬千宮闕,只繼續道,“好孩子,你莫在此候着,且早些回去照顧你爹爹吧。”
殷宸略一思索,遂拱手道,“那外祖母,潤兒先告退了。母親一人在行宮別苑,我也實在有些挂心。”
慕容斓終于垂下目光,慈愛道,“去吧,夜來風雨,仔細着些。”
少年再度拱手作別。
“還有——”
“什麽,外祖母?”殷宸轉過身。
“用心制你的煙花,外祖母很喜歡。”慕容斓笑了笑,“屆時送給你阿姐,她也會喜歡的。”
“潤兒知道了。”
馬車攆着轱辘聲,逐漸遠去。
身後亦是花甲之年的慕容垚走上來,恭謹道,“長……”
“老夫人!”他下意識喚了個稱呼,“即将落雨,我們可要快些入宮去?”
“不了!”慕容斓望着前頭不遠處,正疾步而來的青年丞相。
姿容昭昭,松竹秀骨,似朗月清風,人間佳客。是她全部的驕傲。
“我且帶我兒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