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7】倒春寒帶的一場雪,到底落……

這日戌時正,外頭已是一片暮色。

新月勾在天際,在大片的濃雲映襯下,顯得格外弱小,昨夜還能見到的星子,此刻也沒了蹤影。

殷夜舉着一盞宮燈,仰望天際,不由催促道,“你且快些,這天看着要落雨。”

琉璃罩中的火苗經風一吹往她身側舔過來,她往後退了退,手中施力,抓住了燈柄。

她突然便有些不想看了。

“馬上就好!”少年躬着身回首,一臉燦爛的笑。

殷夜定了定神,亦沖他笑了笑。

只是觀着天色,她便騰起惱意。何止要落雨,晌午司天鑒回話說,明日可能還有雪。

雖然自倒春寒的來臨,落雪的可能極大,大家亦心知肚明。但殷夜還是不希望落在明日裏。明日是她成婚的日子,他的儀仗會綿延十裏,從玄武大街一直逶迤到宮門口。而她會出承天門迎他,然後與他同登九重宮闕,成為真正的夫妻。

她,是他的君。

他,亦是她的君。

雪花,自是純潔無暇。可是明日的儀仗,赤朱丹彤為主,滾金玄黃為輔,若是占了白色的雪花,實在突兀的很。更別提,一落雪,更是人馬難行。

殷夜将宮燈擱在一旁,尋了個高處涼亭坐下。

這裏是皇宮的西北邊,雖也在宮牆內,但離居正的六殿九宮有五六裏路,除了按點巡邏的侍衛,罕有人跡,姐弟二人策馬而來,自也無人多有盤查。

殷夜四下環視,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伽恩塔上。

自她那日不慎跌倒,謝清平便命工部重新驗收,至今她都不曾再踏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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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伽恩塔露出塔檐一角,下三層隐在蔥茏草木中,看不清晰。但第一二層供奉着神佛香火,長明燈晝夜不絕。故而,雖不見塔形,但那一團燈火柔和的燭光,在這黑夜中便分外紮眼。

殷夜也不是要看那暖柔柔的火焰,只是這般數上去,即便夜色朦胧,她也能準确尋出第四層的位置。

第四層設有長安殿。

長安殿……

殷夜托腮的左手腕一陣刺痛,正欲垂眸撸袖,便聽耳畔一陣裂響,确實不是太大的聲音,但她還是覺得如同悶雷砸在心上。

眼前陡起一片銀光,是牡丹的花形,千朵開在夜空,有一個瞬間,繁華的好似盛世人間。

“阿姐,好看嗎?”殷宸提着披風奔上涼亭。

“好看。”殷夜起身,往亭外眺望。

殷宸一共準備了十二盞煙火,原是計好了時辰,讓其一個接一個燃放。如此,花火不會太大,觀賞的時間卻可以更久些。

他來到殷夜身旁,随着燃起的火花,與她解說。

第二盞是百鳥朝鳳。

第三盞是紫氣東來。

第四盞是有鳳來儀。

第五盞……

“那天伽恩塔裏也放煙火了嗎?”殷夜喃喃問道。

煙花明滅間,她雙目凝望着眼前美輪美奂的場景,餘光卻不由自主映入七級浮屠的樣貌。

“放了啊。”殷宸看着自己制作的絢爛煙火,激動道,“就是為着先前阿姐受驚落水,我還特地拉着您在殿內看的,後來您不知怎麽就跑了出去。直接便跳下了塔……”

殷宸頓覺自己說錯話,只匆忙道,“阿姐,你沒事吧?”

“還有四盞,不如我們……”

“我手疼!”殷夜一把握在自己左手腕上,人亦有些發虛,只覺眼前無數畫面湧來,卻又模糊不清。

“阿姐!”殷宸望着殷夜在煙火的映照下,一下變得蒼白的面龐,不由心下大驚,“阿姐,我們不看了,我們回去吧。”

殷夜被殷宸拖着,下了涼亭,往回走不過一條道,需行過還在燃放的煙花叢。

“阿姐,你敢過去嗎?不若我們等一等,等它放完了,再走?”

很多年後,殷宸想,那日他若是将剩餘的煙火直接湮滅了,或許後來的很多事,便不同了。但是年少啊,總是抱着一些僥幸心理,他想不過一點花火星子,能傷到他長姐什麽。即便殘灰餘燼射過來,他擋着便是。

這些煙火,如此美麗,皆是他的心血凝結。若是一盆涼水滅去,實在太可惜了。

且讓他們開過這個夜晚吧。

這樣想着,他扶着神思飄忽的長姐,坐在了石階上,伸手給她捂住耳朵,頭一回像個小大人般,抱住了自己的手足。

“疼……随着一聲聲悶雷般的響聲,初時還能忍受的殷夜,愈發沒有理智,她只覺手腕間針紮一養疼,而眼前更是如畫卷轉出,無數場景閱躍入腦海,不多時,畫卷猛地卷起,四下裏燃起一層烈焰,火便燒了起來。

她撐着一口氣,站起來,往前走去。

“阿姐,你去哪,那邊有煙火!”

“阿姐——”殷宸在身後追她。

殷夜卻絲毫聽不到,她握着疼痛欲裂的手腕,往花火中走去。

手腕的疼痛每加劇一分,她腦海中的畫面便清晰一分。

那些火花傷不了她,她奔跑在煙火中,亦不是為了爛漫和美麗,她不過是急不可待要越過這條路。

她要去伽恩塔。

她有什麽東西,遺落在了塔裏。

最後一季火花在夜空燃起、寂滅,殷夜在一陣劇痛中頓下腳步,緩緩松開了右手,借着最後一絲光亮,她看見一枚金針從左袖中滑落。

帶着一點血跡。

慘白月色下,閃着一點淡金色的光。

她蹲下身。撩開自己的左手腕,看見原些最疼的那處,有一個細小的針孔。

亦看見無數過往,一點點清晰起來。

“阿姐……”殷宸還再喚她。

殷夜單薄的背脊抖了抖,也沒有回應身後的人,只起身奔于馬處,翻身上馬,直奔伽恩塔而去。

于此同時,數裏外玄武長街的丞相府中,已經熄燈的寝房內,謝清平捂着胸口猛然坐起。他并不是因夢驚醒,是沒來由的一陣心悸。這樣一醒,便徹底難眠。

燭火亮起,他觀過滴漏,子時,新的一天了。

這日,是他和她大喜的日子。

他坐在床榻,看着屋中晚間時分送來的成套的喜服,金冠,環佩,皂靴,還有案幾上随诏書一道而來的金冊,金印,甚至為了以後方便,他将相印亦放在了一起,只待婚後三朝,與她回門時一并帶回宮去。

他起身,一一撫過,待感受到真實的觸感,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一顆懸跳的心,方定下些。

他的手流連在相印上,她本說過多次,讓他将相印搬入宮中,如此便可時時與她一道理政,省的兩處奔跑。他總未應她,原不過是想在大婚時當個新婚禮送與她。

這天下至尊的東西,早早便都給了她。如今他也沒什麽好拿的出手的,唯一能給她的便只有“同心同德,朝夕相見”了。

這樣想着,他垂眸望着這一夜都握于手中的血玉,不由想起那被唱俗了的詩篇: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你我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啊,久久。

屋中燭火高燃,地龍暖熱,謝丞相并不知道,從他醒的那一刻起,四月天,倒春寒帶來的一場雪,到底落在了他新婚這一日。

伽恩塔的守衛初時還攔下了殷夜,道,“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入伽恩塔。”

殷夜沒有說話,只撤了連衣風帽,露出一張額角繪着金梅的蒼白面容。

她上了四樓,入了長安殿。

金針離開筋脈的那一刻,她想起也确定了,自己是跳下了塔。

她是怕,熊熊大火燒死自己,所以才慌不擇路。

可是哪裏來的火,哪裏來的火啊?

是從前世燒來的火。

她縮在長安殿床榻畔的角落裏,重走前生路途,想尋一個可以原諒他的理由。

這玉真好,舅父能給我嗎?

等你生辰禮時送你。

後來,他說是無人可送,才給了她。

我們回隆北,去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他如實回絕她。

願娶久久為妻,一生相伴,終生相護。

他在父母她墳前起誓。

後來,他說,明初會更好的守着你。

這些,她都不計較了。她囚禁他三年,原也有錯。

可是她道歉了呀,也認錯了呀,她也願意放他走了呀!

殷夜将頭埋在自己的雙膝中,發出嗚咽之聲。

未幾,寝殿中便回蕩起她撕心裂肺的哭聲。

昭平和佘霜壬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昏昏沉沉,沒有多少意識。然在看見昭平的一刻,一雙眸子陡然亮起,摟着她,撲入她懷裏。

“他都可以走了,我都放他走了,為什麽他要燒塔?”

殷夜又開始哭出聲來,昭平的身子是熱的。她的阿姐活着,和她一樣再世為人,是幸事。

昭平和佘霜壬不知前事,亦不明殷夜如何這般情境。然已至平旦,她需上妝更衣,否則便趕不上時辰了。

二人皆思,天大的事,等謝清平到她身畔,便也都好了。

如此思慮間,他們帶着殷夜回了裕景宮寝殿梳妝。

殷夜一直沉默,由着梳妝嬷嬷,更衣姑姑擺弄她。

只是她的眼前,于前世的記憶最後定格在已經被埋入黃土中的兩個孩子身上。

後面的,還有什麽,她已經想不起,她也不确定是否前生還有後來事。

大抵,在孩子死去的那一刻,她也死了吧。

兩個孩子啊,一個被濃煙嗆死,一個悶死在她腹中。

若是沒有他的那一把火,何至如此!

“陛下,時辰到了,皇夫即将到承天門。”

“陛下,您該去承天門了!”

“陛下,臣陪你起駕!

殷夜擡眼望去,司香,江懷茂,昭平,還有自己,還有、還有承天門外的那個人……

這輩子,所有人都重新來過,唯有她的孩子,純如朝露,卻永不見天日。

她被人攙扶着上了銮駕。

“起駕——”

“等等!”她終于吐出一句話。

一時間,茫茫白雪落下,所有人都望着她,等着她後面的話語。

她壓下銮駕,從座上起身,緩緩回了殿中,撥去鳳冠龍簪,脫下玉革翟衣,方将話語傳出。

她說,“攔下儀仗隊,關閉承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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