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39】我……有一點恨她的
雪霁天晴,春光傾洩,将承天門下的冰淩一點點化開。
落雪日寒,化雪日更寒。冰水滴答,落在謝清平鬓角發梢。
他闖了一回承天門,動了真格,便是此刻已經毒發,守門侍衛也不是他對手。
只是他才踏入一步,他們便個個從地上翻身而起,跪在他面前,橫刀于脖頸。
“丞相!”侍衛長叫住他。
女帝的诏書已下,很快就會傳遍朝野,傳出京畿,但他們一時還改不了口,就這般跪着,還是舊日稱呼,“丞相別難為卑職,若要進去,便只能從吾等屍身踏過。”
宮中的禁軍如今已完全只聽皇命,他原該高興的!
是不該難為他們。
謝清平恢複了一點理智,袖中滑出數枚金針,然彈指間竟失了力道和準頭。金針落在雪地裏,和着柔軟的日光,閃着一點金色的光澤。
若此刻,他少些理智,闖了進去,攔着她問一問,說一說,是不是後來他們就不至于分開那麽多年。
只是,人生,哪有這麽多的如果!
胸口一激,他又吐出一口血,人便失力跪了下去。
承天門的侍衛伸了伸手,終究沒有扶上他,只各司其職,又顧着舊情,便也不趕不攔,只作未見。
毒素擴散的極快,他跪在地上,去撿散落的金針,咫尺的距離,他修長骨指顫抖着,怎麽也夠不到。他不信,他們今生就此長絕。
縱是她想起前生事,縱是他犯了錯,但是用命贖過。
她恨他,即便延至今生,也不該如此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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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他更沒有傷過她。
日頭偏轉,雪化成水,他還穿着新婚的禮服,只是袍擺已經全濕透了。
正午的時候,影子落在腳下,他吐出第三口血,血色暗紅。
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袖中放出一支信號。
塢郡十六騎出現的速度比他料想的快,只是如今但凡不是他掌控中的,他覺得都不再是好事。
果然,十六駿的首領跪下道,“公子,陛下不要我們了。”
他的那支信號本是想讓他們傳話的,結果她在他之前掐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系。
謝清平點了點頭,“一半去跟着世子,一半去護着老夫人。”
“公子,你?”
謝清平擡手譴退了他們。
她不要他了。
他擡頭望着承天門。
前世的絕望,重新洶湧而來。
她又一次,罷黜了他。
“我才離開一日,你如何便成了這幅模樣?”輕水匆匆奔來,一把将他扶在懷中,按上脈搏。
昨日,她原是出城去接師父飛鴿送來的藥,才行出不過近百裏裏,便聞得女帝婚變,如此連夜返回。到底是遲了。
“師姐……”他掙開她把脈的手,撩開衣袖,“快、快些……”
輕水明了,滑出兩枚金針,略一思索只将一枚針打入他穴道,暫時封住了毒素的蔓延。
“你撐着,師姐帶你回青邙山,師父一定會有辦法救你的。”
謝清平沒說話,待緩過一口氣,只趁輕水不備,反手将她指間正要收回的另一枚金針也送入了穴道。
“你——”輕水大驚,兩枚金針自然能将毒素封的更牢固些,可是他眼下虛透的身子,哪裏受得住。
“師姐去備馬車,明日平旦,我跟你走。”謝清平垂着頭,冷汗大顆大顆從額角臉龐落下,只喘着氣吐出話來。然話到自後,卻已經氣息漸穩,手足不顫,緩緩站起了身。
“你、你……”輕水一把拉過他的手,尋找第二枚金針刺入的真正穴道,但見那位置不由怒道,“你瘋了是不是?”
那是孤注一擲的一針,聚集精氣元氣于一處,換一日短暫的清明。
“我不能就這樣走。這樣走,她會受到無止境的編排和非議。”
“我也不能死在這。死在這,将将收攏的世家會寒心,朝局會重新動蕩。”
謝清平指尖巧勁彈開輕水要逼出金針的手,漸漸恢複血色的臉上又有了往日溫雅的笑,“師弟最後一程,注定無親無友,唯勞師姐相送!”
他交手與胸,向她行師門禮,深深一拜。
輕水受禮,“明日平旦,師姐在城門口等你。”
謝清平最後仰望承天門,只一眼未再停留,轉身離去。
曾幾何時,他那麽努力想要活下去。
然到此刻,人世間,他終于已沒有什麽好留戀。
他已經不是丞相,不能再回丞相府。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進去了,府門口自也沒有人會攔他。他去了內室祠堂,看見供桌上空空如也。
至此,他才回過神。多可笑,原來他心底竟還抱着一絲僥幸。
——她未曾收回冊寶,只是一時賭氣。
“誰取走的?”他是有多麽不甘心,還再問。
“是恒王殿下。”守衛如實回答。
他笑着頻頻點頭。
恒王殿下,她的胞弟來取走的。
所以,與她親自來取,有何異?
丞相府沒有他的位置了,但郢都城中,還有一座他的舊宅,謝園。
大概整個郢都高門間,哪家也想不到,昨日被攔在承天門外、取消婚儀,今日又被罷官免職的謝丞相,居然還能設一場離別宴。
午間邀宴的帖子送遍了整個皇城權貴。
酉時開宴。
除了謝晗,慕容麓、荀氏一幹人等,赴宴者未達十中之三。而後,過小半時辰,方有昔日同僚陸陸續續而來。如此,倒也過了半數。
謝清平坐在正座推盞換酒,他并不在意來人多少。
一個未來,說明他們懼怕殷夜,是皇權鞏固的象征。但凡有一個來,見他此刻雲淡風輕、閑雲野鶴的模樣,明日便會傳出,女帝撤婚罷官,大抵是丞相本身不願。
一點話頭便可,傳言從來自可添油加醋。
而此刻這般,他亦覺很好。明擺着,後面的官員懼皇權,卻又念着往昔之誼、士族之利,乃是随着謝晗、慕容麓的步伐在走。
他将酒再三敬過二人,他擇的人,他很放心。
這是他能給她最後的東西了。
曲終宴散,他跪在了母親面前。
“三郎十四立于明堂,至今十九年,今日被卸朝服,摘烏紗,自無法與自主請辭相論之。然到底半生謀劃,亦是疲累。而今得浮生半日清閑,未嘗不是另一種路途。如此,想趁歲月尚存之時,雲游四方,望母親成全。”
話一字一句說來,到最後,慕容斓尚且帶着三分慈愛的面容已經變得扭曲。
她壓下騰起的怒火,和無可名狀的失望,持着佛珠,念了聲“阿彌陀佛”。
半晌到底溫軟着聲色,撫着兒子的頭道,“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你要遠走,還是雲游。三郎,你不孝啊。”
“孩兒不孝!”謝清平不置可否,“四妹、姨母皆可出淩雲臺陪伴母親。且四妹之罪,是孩兒保下。就當她代孩兒奉孝膝下。”
“且不論她已嫁,為外姓女。便是你不顧阿娘膝下再無子嗣,那麽你謝氏門楣呢?你謝氏百年榮光如何傳承?”慕容斓凝視着他,薄怒已起,“你如此離去,棄母不顧,棄家族于不顧,他日有何面目見你父兄,見你謝氏列祖列宗?”
“明初是兄長長子,已襲爵,已入仕,謝氏門楣由他傳承,亦無不妥。世家各族,亦會奉他為首領。”謝清平平靜道,“再者,天下定,朝局安,才是真正的大家。父親當初提拔睿成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無有世家寒門階層之分。如此,想來父親在天有靈,但凡子孫後代能忠君報國,造福百姓,便是榮光。”
“故,孩兒出仕十九載,可說一句,俯仰無愧天地。”
“好好好,你句句在理,安排妥帖,無非就是要一走了之。然說到底,就是被下了面子,無法面對,就是被一個女子抛棄了,才要躲起來,是不是?”慕容斓終于現出怒意,持珠拍在案上。
“我與陛下之間,無謂抛棄,是無緣而已。阿娘也勿再說這般話,傳于六耳,徒遭麻煩。”
“逆子!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慕容斓深望着自己的兒子,終于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謝清平挺着筆直的背脊,恭謹叩首,“三郎忤逆,拜別母親。”
“三郎!”眼見人已起身行至門邊,慕容斓追上前去,伸手撫摸兒子面龐,老淚縱橫道,“阿娘不該打你,阿娘……實在舍不得你。雲游亦有歸期,早些回家。阿娘老了,還能有多少日子。”
謝清平俯身再拜,“孩兒不孝。”
四月春暮,殘月如鈎,謝清平的身影湮沒在夜色中。
“夫人,眼下該怎麽辦?”慕容垚從偏室轉出來,“我們好不容易,尋摸着點滴的機會,斬斷了陛下和三郎的牽絆。眼下三郎卻走了,這實在功虧一篑啊!”
“哪裏便是功虧一篑了?”慕容斓擦去眼淚,斂了怒色,“你當他真的一點不怨嗎?他有怨的,有氣的,不然以他容人純善的性子,但凡能消化了,根本不會遠走他方。”
“憑着這點對女帝的怨,憑着一點對我愧,他回來之日,便徹底在我們這頭了。”慕容斓重新坐回榻上,眼中聚起昔年長公主的桀骜,“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三郎走了,離開了我們,但也離開了那丫頭,還不夠嗎?”
“只是可惜,謝家軍和衛家軍,都讓三郎編入了隆武軍。如今,我們手中無有兵甲,一旦舉事……”
“确是可惜。也不知那丫頭有什麽能耐,哄得他如此死心塌地!”聞兵甲被編,慕容斓持佛珠的手頓了頓,只押了口茶斂正神色,片刻亦挑眉道,“不過眼下無礙了,我們有一個堪比數萬兵甲的人。”
“長公主是說恒王殿下?”
慕容斓笑,眼前浮現出少年單純又無腦的模樣,多好的孩子啊,且是個兒郎,比那女子為帝名正言順多了。
“那眼下,我們當如何?”慕容垚又問。
“收拾收拾,回萬業寺吧。”慕容斓笑道,“睿成王病重,我為他誦經。大寧沒了丞相,我替國祈福。”
想了想又道,“你那麓兒也很好,三郎擇人的眼光就是毒辣,無事讓他多來寺中,你們父子多聚聚天倫。”
“臣明白!”
謝清平從謝園踏出,漫無目的地走在已經宵禁的玄武大街,與師姐約好的時辰是平旦,如今尚有兩個時辰,他像游魂一般走着。
直到對面一人攔下去路,方讓他頓下了腳步。
借着朦胧月色,他辨出,竟是佘霜壬。
“陛下不肯用膳,大半夜折騰臣,要吃三錦閣的點心。”佘霜壬搖着扇子上前。
這話漏洞擺出,謝清平也未挑破,只道,“側君漏夜出宮,可有要事?”
他這樣的身份,又是這個時辰,出來一趟難如登天。
“我不知您和陛下為何走到這步,亦不知您二位他日是否會後悔。然今日之局面,多少我也需擔起幾分責任。丞相離去前,不知有否囑托?”
佘霜壬握扇執禮,躬身垂首。
謝清平常日浮在面上的笑意盈入眼眶,雙手扶過他臂膀。
“能愛她嗎?”
“不能。臣心有所屬,雖求而不得,卻不能一心劈兩半。”
“能護她嗎”
“能。臣肝腦塗地,雖九死其猶不悔。”
謝清平退開一步,執君子禮作揖,躬身拜謝。
“丞相,可有話轉達?”
夜空中,春風還是涼的,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到最後,他說,“沒有。”
佘霜壬嘆氣,颔首道,“但願臣與丞相,還有再見之日。”
謝清平體內氣息開始翻湧,沒入穴道的金針有破開皮肉跳出的趨勢,眼前人變得模糊起來,他撐着一口氣,對他點了點頭。
破曉前,一架馬車從郢都城向西疾奔而去。
“沒有這一針,我們就可以回到青邙山……你的毒都快有解藥了啊……”清修多年,心緒如冰河的女子,終于被拉入紅塵,抱着自小帶大的師弟,嚎啕大哭。
青年郎君面色蒼白如紙,他的手腕處,那枚金針跳出的地方,噴濺出極細的一道血流。
小到可以忽略。
但是血流不止,不死不休。
細細的一縷,帶走他的精、氣、神、帶走他生命最後的一點時光。
馬車越過內三關,奔向西海地界,風變得暖了,天也更藍了。
不是他夢裏的家,但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聽話,你撐住……”
好多天了,誰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麽一直撐着那口氣,始終不肯閉上眼。
馬車疾奔入群山的一瞬,他終于再撐不下去,油盡燈枯。
唯有張合的唇口間,發出一點極輕的聲響。
“你說什麽?”輕水湊上去。
“久久,她不要我了。”
“我……有一點恨她的。”
他說着恨,緩緩閉上的眼中,卻仍是無盡溫柔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