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琉璃燈光華映照,绛色軟毯上金絲銀線璀璨奪目,更顯林昀熹的淺青素裙過于簡潔。

她傻傻立在原地,粉唇微抿,沒答應彈奏,也沒開口婉拒。

宋思勉本就冷若冰霜,再聞賓客竊竊私語聲,臉色越來越難看。

林昀熹遲疑半晌,慢吞吞擡袖,輕輕抖了抖,向他展示雙手。

曾撩動人心弦的柔荑,在紗布纏繞下,顯得臃腫不堪。

“抱歉,我手受了點傷,只怕有辱尊聽。”

宋思勉困惑過後,冷冷一哂。

——在場世家子弟中誰人不知,靖國公千金最寶貝自己的纖纖十指?

一會兒搓糖,一會兒往水裏滴醋,還常塗抹油脂……總之采用各種方法,力求手部光滑柔嫩,貴女們私下争相效仿。

當年,宋思勉笑她帶動全城女子“腌糖醋爪子”,她為此惱他,成套養護照樣一絲不茍。

若說落難時不慎傷到某根手指,他或許會信上幾分;裹得嚴嚴實實,九成是為拒絕樂師身份而故弄玄虛!

最後一絲情意泯滅,宋思勉冷峻容顏被暮色侵吞。

···

林昀熹心神慌亂。

先前侍婢的刁難,大概并非出自世子本意;她若真把人得罪透了,定然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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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班子所奏喜慶樂章因氣氛突變而漸趨緩和,倒讓她記起教坊女子翻來覆去所唱的《定風波》。

山川日月光景,及近日理順的唱詞,再度閃現。那是她大病醒來後為數不多的殘存記憶。

受宋思勉冰刀般目光投射,林昀熹一咬下唇,豁出去了。

“如世子不嫌棄,請容我冒昧唱幾句曲兒助興。”

宋思勉怒色略減,取而代之是驚詫。

近年燕樂重俗輕雅,歌舞大曲逐漸為詠唱、戲曲所代替,但印象中,阿微幼時哼唱童謠,因五音不全逗笑了崔家表弟,往後再未于親朋好友前展露歌喉。

莫非私底下苦練過?

席間一名侯府千金輕笑:“世子爺,難得阿微開腔,咱們不妨……洗耳恭聽?”

宋思勉悶哼一聲,算是默許。

林昀熹深吸了口氣,與領班商量,很快請出四名樂師分坐兩側,以筝、五弦琵琶、馬尾胡琴、稽琴作伴奏。

清迥琴韻起于婉約中正,轉為抑揚頓挫,繞梁無窮。

衆人或期待或嘲弄的注目下,她拘謹啓唇,緩緩唱道:

“千裏長河入海瀾,

百仞高崖摩天淵。”

在場之人不約而同面露驚異。

——她所唱之詞聞所未聞,兼之喉底清音非凡嘹亮,全無女樂歌者的矯揉造作,渺遠中如有淩雲志,教人為之動容。

林昀熹從各人震驚神态中尋獲了自信,幹脆放開嗓子續唱:

“銀漢迢迢浮思湧,

殘夢,

一劍挑破萬夜寒。”

琴師促弦,流暢時頓挫轉折,襯托她唱腔的圓潤悠遠,牢牢勾住聽衆的全部注意力。

一雙雙眼睛亮起不同尋常的光芒,手中酒杯凝在半空,筷子所夾的點心久久沒能送到嘴邊。

幾乎沒人留意,殿外多了個昂藏修長的身姿。

那人長身玉立,駐足于光影交界處,墨眸定定凝望殿中少女的窈窕背影,薄唇翕張,喉結滾動,眼眶微濕,如迷霧夢散。

“借酒乘風舒翼影,

獨醒,

星沉遠樹意登仙。

明日揚帆逐浪處,

歸去,

覆手正好換人間。”

結尾三句,一改軟嗓稚嫩,透出意氣風發、激昂澎湃。

聞者肅然,均覺林家千金經歷巨變,隐有脫胎換骨之感。

然而,宋思勉怒容愈盛。

待看清門外那張喜不自勝的俊顏,他怒發沖冠,一拍食案:“換什麽人間!”

案上杯盞碗碟傾歪,酒水幹果蜜餞等物灑了滿地。

樂聲驟停。

大夥兒吓得魂不守舍,趕忙收斂洩露的贊許。

林昀熹腳尖退開數寸。

宋思勉火氣更甚。

他愛煞了她,也恨極了她。

她給過他希望,也毀掉他多年抱負,更在他最頹靡的時日選擇疏遠和叛逃,直接将他打進絕望深淵。

奈何恨得再深重,始終會被積存的情誼沖淡。

因此,自她沒入教坊,宋思勉便決意收她入囊中。

如若她乖乖侍奉,他或許會網開一面,留在身邊充當一件漂亮精美的裝飾品。

可今夜的她居然素面朝天,拒為他撫奏,還唱了關于山與海的曲子,意在讨好他新近歸京的三弟?

必定故意的!

他可沒忘,靖國公是三弟的啓蒙恩師!三弟游歷在外期間,師生二人沒少通音訊!

阿微善于撒網,理所當然打聽過三弟長居東海長陵島的事!

那句“換人間”!分明暗指三弟歸來,終将取代他成新的儲君人選!

疼痛感從宋思勉心底蔓延至斷腿處,令他汗流浃背、兩眼赤紅,拳頭捏得辟啪作響。

“堂兄,”趙王二公子不合時宜打斷他,笑得意味深長,“府上姬人,要調要教,夜裏關起門來,不都悉随尊便?”

宋思勉心念一動。

服藥後備上輔助之物,傷痛将無法妨礙他。

他大可随心所欲,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昀熹螓首微垂,對上宋思勉邪氣暗湧的眼神,品味那句“夜裏關起門”,不禁周身一顫,腿腳酸軟。

巧媛醋意橫生,搶在主子發話前對臺下丫鬟使了個眼色:“都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收拾?”

侍婢們會意,或上前清理地上盤碗食物,或拉拽林昀熹離場。

宋思勉壓下惱火,換回談笑自若的翩翩風度,仿佛未曾動怒失态。

未料林昀熹走出幾步,忽而甩手,将身邊兩名侍婢掀翻在地!

這下變故始料未及,令人摸不着頭腦——上一刻使世子爺大發雷霆,下一刻又當衆鬧事?林千金存心撕破臉面?

見二婢半天沒爬起來,且面露痛苦,宋思勉怒不可遏,直盯林昀熹:“當自己在靖國公府?”

林昀熹委屈且忿然:“你們……掐我!還裝可憐!”

“世子恕罪,丫頭們粗手粗腳,亵渎了林千金貴體……”巧媛立馬擺出誠惶誠恐狀,捕捉宋思勉眼底火焰騰升,急忙呵斥兩婢子,“怎麽搞的?林姑娘身嬌肉貴,豈可随意觸碰?”

此言堪比火上澆油。

宋思勉不再留情面:“拖下去!”

···

林昀熹自問進王府後一直安分守己。

巧媛欺負她,世子刁難她,她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全當贖罪。

适才婢女偷偷用帶鋼刺的鐵指環掐她,她猝不及防,以本能反應随手亂推;對方不知是真無防備還是裝模作樣,竟狼狽摔至數尺之外!

這在外界看來,大抵成了“林千金當場發難”的蠻橫行徑。

目睹奉宋思勉之命圍攏的侍婢來勢洶洶,她下意識躲避。

豈料一人攥住她袖口,“嘶”,硬生生扯下一截素紗。

左臂上小巧精致的蝴蝶形胎記,猶如紅梅染雪,展露人前。

林昀熹惱羞成怒,探手奪回半截袖子;而婢女大呼小叫,争相拖拽她出殿,場面混亂。

賓客們看熱鬧的雀躍談笑,使她生出某種錯覺——若非這幫人壞透了,便是她壞透了。

至少,她曾經壞透了。

就在不可收拾之際,候立于殿門外的天青身影一晃而入。

不光貴女們眼前一亮,戲谑笑聲停歇,侍婢們視線似被勾住,驚愕停手。

此人玉樹琳琅,既有王孫貴胄的傲人容姿,亦具風流墨客的溫文爾雅,偏生眉峰凜冽如利劍,正是晉王三公子宋思銳。

他行至林昀熹及侍婢之側,側目而視。

佳人跌坐在地,淺雲色紗裙流瀉如水,映出青絲似墨瀑。

眼光若星落,絕色攝人魂。

宋思銳唇角隐帶古怪笑弧,轉瞬即滅。

主臺上的宋思勉越發不悅,礙于情面,笑得似假還真:“三弟來晚了!”

宋思銳對席上衆人抱拳,後向長兄一揖。

“未能管束王府下人,有負父王所托,思銳深感惶恐。”

其餘人面面相觑,深覺此話完全不像出自他之口。

即便三公子代替父兄掌管府中事務,林千金雖從雲端跌落,畢竟出身和交情擺在那兒,又豈能算他所約束的“下人”?

餘人尚揣度言外之意,只聽得他以沉着又淡定的語氣宣告:“此等劣婢,交由思銳處理即可,免得擾了諸位雅興。”

話音剛落,他斜跨半步,俯身一把扣住林昀熹皓腕,将她從地上拉起。

林昀熹整個人懵了,仿若扯線木偶,順着他強大力度而起身邁步。

而其他人顯然比她還懵。

連同宋思勉在內,主賓無一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三公子以雷厲風行之勢,把人拽出大殿,消失在夜色漸濃的臺階下。

“……”

“……?”

大夥兒目瞪口,繼而相互用目光征詢,滿臉問號。

等等……完全不合常理啊!

教訓“劣婢”,需要親自他本人親自動手?

方才那舉動,擺明了是“硬搶”吧?

說好的……晉王三公子師承海外名家,秉文兼武,清貴、冷冽、穩重呢?

慕名而至的公侯子弟與千金們如被施了定身術,表情像是打翻的各色食物,一塌糊塗。

宋思勉迷茫消退後,換作悚然——三弟知曉“劣婢”是誰?該不會……把父親十六年前的一句戲言當真了?

“快!快追回來!”

乍聽世子高聲呼叫,殿裏殿外一衆仆侍登時亂哄哄的。

須臾,孟管事奔入,神色怪誕驚悚,跟見鬼了似的。

“回禀世子,三公子下臺階時,抱起林姑娘……走得飛快,轉眼就、就就沒了影兒……”

聞言,宋思勉氣得抖顫,面色發紫,色澤與那身烏紫緞袍相輝映。

而客人手裏的酒杯、筷子等先後滑落,劈劈啪啪砸了滿桌。

作者有話要說:  【叮——美妙歌喉~get!】

·

柿子:我弟搶了我的白月光!

老三:胡說!明明是我的!

·

熹熹唱的詞,後面會解釋來由,調取《定風波》,千絲根據劇情需要瞎填的,咳咳咳,大家湊合着看,千萬千萬千萬別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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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扉x15、如玉x10、桃子x10、明月光x9、可可樂之x8、無名權兵衛x5、檸檬草x5、瑪麗蘇蘇x5、十月x5、小寶貝x3、左兒x3、玉子x3、南鳥x2、悠悠x2、雲x2、聽海、的營養液

一如既往求評論,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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