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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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年輕男子,負手立于鄰院高閣的環臺上。
相隔數丈,逆着陽光,林昀熹未看清其面目。
只注意他天青色緞袍流光溢彩,映襯身材高大挺拔,氣場昂揚,飄逸中不失沉穩。
容止可觀如月清朗,風姿迢迢如松英挺,鋒銳與溫潤糅合成高華氣度,皆渾然天成。
當他轉身回閣,側顏線條剛柔并濟,淺銅膚色熠熠流光,眉眼深邃英挺……林昀熹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青年感受到她肆無忌憚的窺探,眸子通透帶着微涼警惕,似是不經意一瞥。
無端凝然。
林昀熹半身濕淋淋,極其不雅觀,遭英俊男子直勾勾盯着,或多或少心生怯赧。
壓抑淩亂心跳,她猛地浮出一個念頭。
——這位公子……被她的醜貌驚呆了?
風過,花落。
青年的眼光一瞬未離林昀熹,從呆然到震驚,從惶惑到迷惘……乃至醇厚濃烈的情意,盡在一呼一吸間湧現。
恍若置身夢魂之中,又如同撞見難以置信的荒誕之事。
林昀熹被他盯得周身不自在,只想把腦袋重新摁進水裏。
更令她訝異的是,那人薄唇輕啓,步伐滑動,竟有翻越圍欄、躍下樓閣的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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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仆從狐疑發問,“您……?”
林昀熹一驚。
原來,有意相救的……是世子爺的異母弟弟!
遙相對視,說不清道不明的曾幾相逢之感油然而生。
巧媛萬萬沒料到,三公子會現身于世子亡母謝氏曾流連的冷僻閣樓,更覺他與林昀熹對望的場景過于詭異,好一陣才幡然醒悟,急忙行禮。
“婢子們不知三公子在此,擾了清靜,懇請恕罪。”
三公子昂然而立:“哦?倒像是……我打斷了你們的‘要務’?”
意在言外,輕描淡寫,堪比清風素淡,自帶不怒自威的正氣,叫衆丫鬟心頭顫栗。
無形重壓下,巧媛連忙辯解:“我們和林姑娘鬧着玩呢……”
“林伯父的千金?”三公子玉容掠過明顯錯愕困惑。
林昀熹尴尬,扭捏福身,清音細細:“見過三公子。”
三公子乍聽她聲音,視線猝然凝在她一塌糊塗的臉上,滿滿的全是審視。
不涉嫌惡,卻帶若即若離的失魂落魄。
林昀熹思忖,聽聞晉王先後娶的兩任王妃皆早亡,其中謝氏難産而亡,誕下的雙胞胎僅存長子;而第二任王妃出身平凡,入府後第九個年頭邊香消玉殒,導致三公子幼所失恃,外出游學十年之久,直至同父異母的長兄出事,才挺身而出。
按理說,她和他只在孩童時代有交集。
緣何久別多年,對方反應如此激動?
恰逢院外傳來腳步聲、招呼聲,似是貴客到訪。
三公子眉峰一凜,迅速收斂失态。
“林伯父曾為朝中肱骨,亦是父王乃故交,兩家子女自幼熟識,兄長失足事件純屬意外,非林千金存心而為。目下,兄長費盡周折請她到府上,怕不是供你們處以私刑的吧?”
“三公子教訓得是。”巧媛額角汗流涔涔。
“如沒記錯,你是兄長的近侍。若真心愛主,理當明辨是非,誠心為他積德求福,而非徒增罪孽。”
“是……是!巧媛知罪!”巧媛忽被扣上“替世子爺造孽”的罪名,委屈之際語帶哽咽,“定當自省,并向林姑娘致歉!”
三公子沒再逼迫:“退下吧!”
巧媛等人如蒙大赦,悻悻推搡林昀熹主仆,快步逃離現場。
林昀熹沒來得及向三公子報以感激笑容。
罷了,這醜臉……?別再吓唬他為妙。
···
申時,晉王府榮安殿,音韻渲染出渺遠幻境。
林昀熹裝扮簡素,混在衆樂師身後。
前面的女琴師彈奏梧桐木十三弦筝,玉筍般的十指撥弦飛快,年月清音、山河氣魄于指間流轉。
林昀熹看得入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擅長”這樂器。
難不成……她連彈奏技藝都忘得一幹二淨?抑或傳言失實?
這下可好,丢了一技之長,她拿什麽在王府安身立命?
極力掩飾忐忑,她探頭從傾垂紅紗與半透屏風窺探廳內場景。
宴會廳陳設華麗,雕屏漆金,盡顯奢靡。
赴宴的全是年輕人,羅衣單薄,如霞流彩,各自挂着或欣慰或好奇的笑意,陸續由管事、主事嬷嬷等人引領入廳。
林昀熹無一人認得,本欲小聲詢問笙茹,話到嘴邊,才記起自己安頓在西苑後,那丫頭被支去廚房打雜。
乍聞殿外兩名傳菜侍婢喁喁私語,她豎起耳朵傾聽。
“世子近來誰也不肯見,今日剛把人接出教坊,居然宴請親朋好友……可見心情大好。”
“依我看,某些人成天登門拜訪,名為探病,實際……沖的是咱們三公子。畢竟三公子先得無上皇盛贊,後獲聖上賞識。姑且不說前段時日常奉召入宮與聖上密談,光看今兒禦賜隊伍排滿長街,賞賜各類宮中珍物,風頭一下子壓過其他王府公子,瞎子都瞧得出其中門道,還不趁早套近乎?”
“怪不得!鮮少露面的幾位公侯府千金,竟盛裝出席……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不過三公子眼高于頂,連與京城雙絕之一的二表姑娘亦沒多看半眼,其他女子再花枝招展,也難入目呀!”
“聽說……‘那位’還好意思與三公子對視,真燒壞腦子了?認定自身國色天香,連花了臉的落湯雞模樣也能勾人?”
林昀熹聽到最後,方知“那位”指的是她,苦兮兮扁了扁小嘴。
這雙耳朵啊!真是靈敏到了可惡的地步!
當低議聲換成對世子的問安,她的心有頃刻停頓。
該來的,終歸會來。
片晌,門外四名仆侍小心謹慎将一四輪木椅擡過門檻。
華燈與斜陽交映下,椅上那烏紫緞錦袍公子容顏清減,長眉朗目透出孤高;頭戴金玉冠,袍裳精細考究,略顯寬松,膝蓋下方的袍擺空空蕩蕩。
無需多問,已猜出是晉王世子宋思勉。
二十餘名賓客們熱情圍攏,争相傳達慰問。而宋思勉大多淡淡一笑,偶爾回應一句“有心了”。
寒暄完畢,他在巧媛協助下坐到主臺的右側方,兩眼有意無意掃向雕龍立柱後的樂班子。
林昀熹趕忙垂首,內心默念——他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可她鬼使神差以眼尾餘光觑了一眼,剛好撞入那雙憔悴的漆眸裏,如有痛苦,如有冷涼,如有怨怼,如有詫異。
林昀熹心底漾起異樣的陌生感。
她真想不起與他的過往……一絲半縷也無。
但對方淬煉過的愛慕與痛恨,真真切切,哪怕稍縱即逝,仍誘發她的愧疚從心臆蔓延至發膚。
忘得透徹,不代表沒發生。
爺爺說的,錯了就要改,不能慫,得有擔當。既然她欠了債,還債便是。
林昀熹自我安慰勉勵一番,忽而蹦出新的念頭。
嗯?……爺爺?她的爺爺?嬷嬷和笙茹她們從來提過呀!
···
待友人一一落座,宋思勉收回視線。
一名十五六歲的華服少年湊近,噓寒問暖幾句,看似随口一問:“堂兄,你家老三還沒來?架子不小嘛!”
宋思勉擱下茶盞,淺笑:“父王到行宮探望曾祖父母,府內大小事務得靠三弟裏外操持。若怠慢了大夥兒,我這做哥哥的,代他賠個不是。”
“堂兄說笑了!”
挑撥之言換來宋思勉一句圓融回應,趙王二公子眉宇漫過些微局促。
頓了頓,他嬉笑試探:“你把林姐姐接到府上,如今滿城熱議,有說你獨享溫柔,有的說要報仇雪恥……嘿嘿。”
“堂兄弟間犯不着旁敲側擊,”宋思勉蒼白嘴唇挑起微妙弧度,“情況如何,有目共睹。”
趙王二公子一愣,環視衆賓客:“哪兒?”
宋思勉幽幽擡眸,睨向大殿左側:“阿微,昔日老友皆在場,你躲着做什麽呢?”
宴廳內談笑聲止,連樂聲也清澈了兩分。
所有人齊刷刷轉向他冷眼所在。
林昀熹怔然,“阿微”?
過了好一會兒,她勉強記起嬷嬷所言——她小名叫“阿微”,取自“熹微”。
醒後從無人這般叫喚,導致此時此刻的她壓根兒沒反應過來!
見鬼了!當着一大幫人,晉王世子喊得這麽親密!她和他算什麽關系!
林昀熹心如鹿撞,硬着頭皮起身,整理裙裳,小心翼翼步出。
瞬時,數十道端量目光投向殿中苗條身影。
月貌呈妍,星眸奪媚。
非平日引領京城妝扮的珠光翠華、妝容豔麗,而是難得的素淡。
若說以往奢貴妖冶如芍藥盛放,此際的秀美絕俗則勝清蓮出水。
衆目注視下,林昀熹僵硬地行福禮,以盡可能柔軟的嗓音問候:“世子安好。”
宋思勉最初因她的動作遲緩、态度疏離而不悅;後聽她喚自己“世子”,倍加不“安好”了;再察覺她的奇妙變化,難免心神恍惚。
良晌,他重展漠然:“既是王府樂師,何不奏上一曲,供大家夥兒雅鑒?”
語氣炫耀中夾帶諷刺,聞者有的酸澀難言,有的幸災樂禍。
林昀熹受人矚目讨論,本已渾身不暢快;再聽宋思勉命她彈奏,登時發懵。
袍袖內的手指笨拙動了兩下。
忘了技巧,兩手受傷,要如何應對?
她甚至搞不清,除去無意間發覺的“水下閉氣”技能,自己是否有別的長處。
無計可施,總不能搬來一大陶缸,當衆往水裏一紮吧?
完了……初遇世子爺便公然違逆,她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作者有話要說: 請從以下表演項目中選擇一項:
A、心口碎大石
B、鐵頭砸瓜
C、水下龜息
D、跳鋼管舞
E、原地狗帶
熹熹表示,我選E,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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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中的無上皇,是太上皇的爹、女帝的爺爺。而目前的情況是,太上皇已經去世十年,而他的父母還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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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各位大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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