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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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初陽光耀得枝頭嫩葉如鑲金染銀,疏影落在宋思銳年輕的眉眼上,搖曳不悅與無奈。
“理由?”
林昀熹下意識握了握瓷盒:“三公子想必清楚,我如何進的王府。”
“你……忌憚我哥?”
“我既欠了令兄,自當盡己所能,還多少是多少。他将我安置在西苑,您卻請王爺另作安置,我若承了您的恩,乃對他的大不敬。您曾言兄弟間關系複雜,可再怎麽不和,也應顧念大局。”
“我算是白忙一場,”宋思銳幽幽怨道,“罷了,你向來愛欺負我,不差這些天。”
林昀熹內心吶喊:我到底幹了多少壞事?罪孽究竟有多深重!為何每個人都宣稱被我欺負過?
靜立廚房後院門外,二人各懷心事。
搬運生肉蔬菜大米的雜工、洗菜摘菜的廚娘、監督衆人的廚工……無一不假裝認真做事,以此偷窺。
林昀熹有種錯覺——堂堂三公子要陪她在廚房院外站到天荒地老。
進退維谷。
若不是有事尋笙茹,她早該開溜了。
良久,宋思銳打破僵局,微微一笑:“忽然跑廚房……餓了?”
林昀熹記起先一晚與他同食,食物大半入了她的腹,不由得羞愧:“不、不餓……我來找侍婢笙茹。”
“确定不搬到我隔壁?”他仍不死心,長眸透着那麽一點灼人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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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昀熹的心又亂了。
她固然明白,攀附他,她和笙茹定然好過許多。可若然領了他的情,不僅打了世子的臉,更易落入任予任取的境地。
她不願淪為任意一位貴公子的玩樂之物。
半點不情願。
摒除誘惑,她堅決搖頭:“您當我不識好歹吧!”
宋思銳伸手探至她鼻前,大拇指與食指逞虛捏,哼笑:“你就是不識好歹!”
袖內藏香,骨節分明的長指,勻稱如玉琢,離她鼻尖尚餘半寸,已教她兩頰騰起灼感。
她慌忙往後退縮,輕咬檀唇:“謝三公子賜藥。”
方才她已謝過一回,重複客套,驅逐之意明顯。
“你呀!”宋思銳被她氣笑了,“如驚弓之鳥,真讓我不習慣……有任何事,盡管找我。”
他轉身離去,又似放心不下,凝步回望。
眼眸深遂。
···
婢女處所安靜無人擾。
笙茹坐在窗邊,仔細為林昀熹清潔雙手、塗抹藥膏,濃烈藥氣令她捂鼻。
林昀熹倒有點喜歡這藥味,仿佛早就熟悉了。
細看笙茹隐忍中潛藏不平之氣,林昀熹柔聲道:“府中人恨的是我,眼下你我分隔,誰也護不了誰。改日,我尋個适宜時機,求世子放你,可好?”
“別……笙茹再苦再累,絕不抛下您。”
“我再想想法子,将你調到身邊來。”
“謝姑娘體恤!”笙茹喜形于色,連收拾的動作都添了三分歡快。
林昀熹暗忖,形勢不及之前猜測的惡劣,怎樣提出請求才不惹世子動怒?
忽聽笙茹小心試探,“姑娘,您和三公子……怎麽一下子熟絡起來了?”
林昀熹遍體發涼——連笙茹都不曉得他們暗中往來!那他們如何且親密至看後背的程度!
“那個……他受我父親所托,多關照我而已。”
她含糊其辭,忐忑之情油然而生。
拾掇妥當,由笙茹送出居所,她驚覺另一樁事未曾問明。
“笙茹……”她環視四周,确認無人在意,悄聲問,“我六七歲時……可曾在山上呆過?”
笙茹愕然:“何出此言?”
林昀熹窘迫萬分:“我昨夜……莫名夢見自己還小,不依不饒滿山追着一小哥哥亂抽……只因那畫面太過真實,懷疑是被遺忘的過去,特來詳詢。”
笙茹垂眸淺笑:“您是錦繡堆養出來的千金,身嬌肉貴,哪裏會無緣無故跑到山野之地?更別說動手打人?”
“那……我認識的人當中,是否有比我年長四歲上下、姓傅的小哥?”
“小的伴您将近十載,未曾見過什麽傅公子……“笙茹語氣篤定,”這夢,應是您初入王府,心緒不寧,夢寐纏繞所致。”
林昀熹舒了口氣:還好,是夢。
如非事實,她的內疚和自責便可減輕不少。
可那意氣風發、受玩伴擁戴、敢于奮勇直追的昀熹,終究只能存于幻想中。
與笙茹作別,她沿曲折回廊蓮步西行。
只因四周花樹挺拔俊秀,風動花落,勾住了她的視線,是以沒注意笙茹目送的眼神溢滿惶恐,更沒留意老樹背後的宋思銳,俊朗容顏悲喜交疊,又隐隐漾起微冷笑意。
····
風清花濃,園景安靜雅逸,林昀熹的思潮也漸漸平靜,唯獨巧媛那番話揮之不去。
——世子總覺得腿還能随身體移動,忘記時還會摔下床……
她依稀想起,最初斷肢之人,常幻覺斷肢仍在,疼痛深入骨髓、直搗魂靈,無法忍受時不得不以撞擊頭顱、碰撞殘肢等自殘方式來緩解。
而印象中,較為溫和的處理方式,則是用溫鹽水浸泡斷處,或讓傷者照鏡子,再一次清楚認識,截掉的部分已徹徹底底離他而去。
久而久之,那份斷筋碎骨的強烈痛感,才能稍微減輕。
好殘忍。
可她從何處知曉這些?方法是對是錯?是否有據可依?
尋思間,孟管事前來,說是王爺見。
林昀熹竭力維持優雅從容,折返北行。
王府後花園明湖如鏡,繞堤奇石嶙,一錦袍男子負手而立,容色滄桑,五官和宋思勉兄弟有幾分相似。
林昀熹碎步上前,盈盈施禮:“昀熹見過王爺。”
待仆役退下,侍衛們挪步至丈許之外,晉王緩緩轉頭,淡漠審視,随後漫過狐惑之色。
“你爹有否給你捎信?”晉王看似聊家常,但眉峰凜然,毫無長者慈愛。
“回王爺,暫無父親音訊。”
林昀熹言畢,垂首致歉:“昀熹當初任性,傷害了世子,傷害了王爺,也傷害了晉王府;目下認識到自身過錯,定會日省,改過自新,求王爺予以機會。”
此話是早前嬷嬷所教,說是有朝一日面見世子,須立刻下跪懇求寬恕雲雲。
但夜宴之上,林昀熹被宋思勉揪出,連串變故使她膽戰心驚,歉疚之言數盡抛諸腦後。
此際忏悔宣之于口,明眸不含僞飾。
晉王素知林家丫頭善變善演,但這回與先前大不相同——少了濃妝豔抹的遮掩、華衣美服的襯托,自帶脫胎換骨之感。
晉王端肅半日的面容總算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緩和,口吻則冷如霜風:“自北山一行,本王反對思勉再和你接觸。豈料本王去了趟鏡湖,他便将你帶進王府……更沒料到,你竟連思銳也拿捏在手!”
“……我、我沒有,”林昀熹無力地辯解,“我不想的。”
她本欲闡明,是三公子主動找她,她皆想方設法回絕。
但在她忘卻的時日中,她是真無辜嗎?
把罪過全推到宋思銳頭上,未免對不住他親去覓食、贈予藥膏的善意舉動。
晉王嘆道:“思勉心思迂回,無非溺于自幼相伴的情誼,剪不斷理還亂。本王看着你長大,亦曾希望你嫁入王府,可惜……你讓本王失望透了。”
林昀熹記不起他們父子的相關往事,不禁為難。
她的舉棋不定觸怒了晉王。
“你已毀了本王的長子,還要毀掉本王的小兒子?”
“王爺……”林昀熹從對方的恨意中嗅出孤絕意味,慌忙解釋:“世子的事,昀熹如能補救,定當全力以赴;至于三公子,我從無招惹之心,今後自會避之。”
“你補救不了!即便你赴湯蹈火,豁出性命萬次,也補不了一分一毫!”
“是,昀熹輕狂自大,好生慚愧。”
“念在你父親的份上,本王最後護你一次。不需當什麽樂師,若能安分守己,不再鬧事,快則三五月,遲則一年半載,待聖上淡忘此案,本王會尋個恰當的理由,放你回崔家。”
“謝王爺深恩!”林昀熹愧色未褪,喜色乍現。
由此可見,晉王視她為禍水,沒打算困她一輩子!
在這期間,不妨研究恢複記憶的竅門,順帶看能否幫助世子減輕痛楚?
“王爺,可否允許昀熹讀點書?尤其是醫術方面……”
“你想學醫?”
“昀熹病中不慎傷了手,一直未能痊愈,便想着自學護養。”
晉王唇畔浮起淡淡的哂笑——果然只顧着自己!
“本王允許你自由進出府醫書閣,也會安排女醫替你診治。不過,你可要記得答應過的事,不得主動去找那哥兒倆;他們若糾纏……若尋你,你須避而不見。”
“昀熹遵命。”
她淺笑嫣然,兩膝稍曲,微微伏身而起。
偏生她并未按規矩颔首低眉,這萬福禮便有點別扭且傲慢。
晉王長眉輕皺,擺手命她退下。
立于翠色鋪展的廣池邊,遠眺水荇斜牽,綠藻漂浮,他身影寥落,倦容凝冰。
偌大的晉王府,空有春色滿園。
須臾,晉王擡眼望天,悠然輕笑:“許久沒見霍家小七,讓那孩子得空常來……圖個熱鬧。”
孟管事候立在側,聞言微怔,轉念一想,随即會意。
“您老人家喜熱鬧,何不再請上幾位表姑娘?”
“甚好。”
晉王輕捋胡須,狹長眼縫掠過意味深長的光華。
作者有話要說: 【叮——您的男配女配已發出,請注意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