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6
芳桐苑中,卧房門半敞,內裏無燭無火,隐隐傳來咳喘之音。
晉王府的府醫、藥侍、侍婢、雜役等人在門外跪了一地,惴惴不安,垂首未敢言。
唯巧媛泣勸:“世子爺……求您容小的進去陪伴,可好?”
“統統給爺滾!滾得遠遠的!”宋思勉咆哮如雷,尾音帶顫。
“可您這樣……”
“巧媛姐,”小丫鬟小聲提醒,“要不請王爺做主……”
話音未落,裏頭飛出一只德化白瓷瓶,“彭”聲砸中門板。
裂開數瓣後摔了個粉碎,一如破碎的心。
餘人直哆嗦,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惶惶不知所措。
進退維谷之際,廊外款款走來一裙裳精致的少女。
挑花寶石光華四射,淺緋上襦配以月牙色錦裙,姿容昳麗,桃花眼含情,正是謝二姑娘謝幼清。
“巧媛,我知你愛重主子,但心病還需心藥治……我試試去請阿微,但願她肯給點面子。”
巧媛因私自懲戒林昀熹而受罰,眼見自家世子為那狐媚子動氣傷身,對此提議千萬個不情願。
可她本是謝家家生子,不便否決舊主提議。
尤其謝幼清所言雖輕,卻能清晰傳入屋中人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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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暴躁主子沒再亂砸,顯而易見,并無反對之意。
謝幼清得此默許,領着丫鬟急急急忙忙趕往宋思銳的居所,為自家表兄,也為她自己。
···
竹影居清幽雅致,院內仆從忙而有序地灑掃、晾曬、烹煮,對于謝家主仆禮貌招呼,卻沒作通報。
“林姑娘好些了沒?”謝幼清硬着頭皮撒了個謊,“表兄有要事請她去一趟。”
“謝二姑娘,兄長無礙吧?”宋思銳沉嗓從某間門窗緊閉的房屋中傳出,“他要見昀熹,豈會勞動你芳駕?”
謝幼清遭他拆穿謊言,臉頰發燙,再聽話音且夾帶水聲……某些不能言述的畫面一閃而過,逼得她倏然紅了臉。
半晌,她故作鎮靜:“如若三公子關心自家兄長,何不親去慰問?”
“有勞謝二姑娘提點,思銳忙完自會探視。”
謝幼清竭力摁下不悅:“敢問三公子心中,世子與林家姑娘,孰輕孰重?”
“兄長是王府上下最受重視之人,哪裏用得着我操心?”宋思銳淡聲答道,“但昀熹……只有我能護。”
謝幼清與他接觸過兩三回,素覺他清貴灑脫,溫潤如玉,何曾料想他會口出驚人之語?
剎那間,鼻翼湧起淡淡酸澀。
本欲示警遠游多年的他,未必能于短期內看清林家千金的真面目……但這絕非聊此話題的場合與時機。
不尴不尬杵在浴室門外,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自發愁,恰逢兩名丫鬟捧着一疊绫衣羅裙進院,“三公子,姑娘的衣物已送到。”
須臾,浴室門從內而開,宋思銳朝謝幼清略一颔首,示意二人将衣物放至屏前條案上,又吩咐嬷嬷端姜湯。
謝幼清更不是滋味。
——他終于開了門,卻只為接轉林昀熹替換的衣裙!
細看他長發披散,身上套了件雪色蠶絲寬袍,未加巾束帶,一副無拘束狀;神色凝重,倒不似幹了某些靡麗黏纏的勾當。
趁嬷嬷和丫鬟進進出出,謝幼清輕喚:“阿微……你還好嗎?”
無人應聲。
宋思銳勾了勾唇:“人沒醒。”
“我不放心。”謝幼清厚着臉皮,跨檻繞屏。
水霧氤氲的浴室內置有一巨大木桶,林昀熹泡在滿是金銀花的藥湯裏,腦袋稍稍後仰,雙目緊閉,臉蛋潮紅,額角滲汗,左右臂分別搭在桶緣,由麻繩固定。
所穿果綠春紗衫黏貼肌膚,呈半透狀,風光若隐若現。
謝幼清挪近兩步,差點驚呼出聲!
明亮燭火下……林昀熹額頭、肩頸、手臂、手背上依次紮着二三十枚明晃晃的銀針!
“謝二姑娘在替兄長‘不放心’?”
宋思銳似笑非笑,往一盆淘米水中加入姜湯,備好軟巾、角梳等物,端了椅子坐到林昀熹後方,輕輕解下她的發髻,随後溫柔抹上皂角香膏,以梳子按摩頭部,動作不帶一絲生疏。
謝幼清微愣,好一陣才勉強反應過來。
——聲望日隆的晉王三公子,居然……親手為林昀熹沐發!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謝二姑娘要在這潮濕浴房內監督指導?”他以姜水沖淨後,又用溫清水仔細過了一遍,“請恕思銳招待不周,若無別的事,請先移玉步至偏廳用茶,再安我兄長之心。”
謝幼清憋了一肚子氣,抽身而退。
走出兩步,回望看他專注以幹淨軟布柔柔輕拭那墨染香瀑般的青絲,心下騰起一酸澀念頭。
——在他眼裏,堂堂謝相千金,還不及林昀熹一根頭發絲重要。
···
宋思銳心情并未因不速之客的闖入受影響。
他按部就班為林昀熹擦幹發上水滴,細嗅發梢氣息,沒了熟悉的淡淡海水味兒,多少不适應。
從初遇時的龃龉,到和解後的兩小無猜,再到朝夕相處中萌生朦胧思慕……他由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皇族,變成她的跟班,再通過不懈努力,成為與她相配襯的伴侶。
不得不承認,是往日意氣風發的昀熹,成就了今日的他。
而他日複一日,以潤物無聲的溫和,磨掉她最初的暴戾與潑辣。
相處十年,他們相互成全,密不可分。
哪怕後來她大發雷霆,下令将他逐出東海諸島,卻又在他接到兄長噩耗、北上歸京時悄然尾随。
他日夜等她現身,最終等來她的忽然消失。
原以為她只是折返回長陵島,他計劃向女帝建言獻策、處理完京城事務,便動身回島,向她解釋,請求原諒。
未料就在他南歸前夕,她換了身份,失了記憶,出現在晉王府中。
這一次,換作他排除萬難,全力守護她。
往林昀熹頭頂百會穴中補了一針,宋思銳逐一拔掉她頭頸肩臂的銀針。
他以真氣助她內息流轉,暗覺她各處要穴仍被細如絨毛的藥針所封,若要徹底清除,得寸寸摸索……
在她昏睡之時,他幹不出此舉;若待清醒再治療,她鐵定要鬧。
宋思銳左右為難,終覺一直泡着亦解決不了問題,唯有咽下偷偷親一口的小心思,松了“捆綁”,運氣催她蘇醒。
···
林昀熹緩緩睜目時,撲進視野的是陌生浴室、水汽缭繞,以及正加披外袍的男子背影。
她驚惶之下一縮,水聲引發那人回望。
“醒了?感覺如何?”宋思銳整理領緣,笑問。
“三、三三公子……我、我……你你……?”
林昀熹快吓成小結巴了。
勉為其難記起,她為避霍七公子糾纏而落水,因懼怕水中接觸而下潛,後被宋思銳拖上水面,然後莫名眼前一黑。
如今醒來,她泡在一大桶不知什麽藥湯裏,雙手紗布不知所終,腕上有繩索勒過的痕跡……而宋思銳正在穿衣服!
啊啊啊!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見她僵如石雕,淚眼赤紅,既怕且恨,宋思銳忍不住笑了。
“傻丫頭,你該不會認為,我把你怎麽着了吧?”
林昀熹眸光略顯淩亂,伸手确認自身衣裙如舊,暗暗舒了口氣。
“看把你吓的……”宋思銳莞爾,“我給你拆下髒紗布,施過針,洗過發,除此以外……哪兒都沒碰。”
林昀熹委屈扁嘴:“好端端的,為何要把我弄暈?”
“昀熹啊!你躲在水底,驚動三家所有會游泳的侍衛仆役發瘋尋你,害我兄長和霍七雙雙為你受傷染病……動靜如此之大,到頭來你不光安然無恙,還試圖奮勇救人?你好意思?”
宋思銳故意板着臉,薄唇揚起微淡笑弧洩漏內心戲谑。
事實上,他已聽聞林家千金不會水,一旦昀熹顯露非凡水性,秘密必将揭穿。
他無疑是最希望公開她真實身份的人,可她本人全無記憶,更先入為主,根本不會信……若惹了猜疑,沒準會遭人暗中滅口。
再說,無憑據,無準備,白白連累林伯父……
“把我打暈,還擺出一副為我好的樣子!”林昀熹意難平,沒忍住頂撞之言。
“說得好像……你沒對我幹過壞事似的!”宋思銳耳尖發紅,嘴上嘟囔,“你才是最壞的家夥!”
“我……?”
“罷了,往事不再提!”
他捧來兩托盤衣飾,自內而外皆有,連帶鞋襪、發飾、胭脂水粉一應俱全。
林昀熹渾身發熱,搞不清是否該道謝,卻聽他笑語哼哼,“若需協助,我不介意幫忙……”
果然是個好色壞蛋!
林昀熹羞赧難當,扭過頭,悶聲道:“不勞三公子費心。”
宋思銳卻擔心她未必能爬出大木桶,遂好心伸手:“我攙你。”
林昀熹扶桶緣站起,立時覺察濕衣緊貼,曲線畢現。
“啊——”
她愣了極短一瞬,尖叫着縮回水中,更于羞憤驚慌下亂撥,潑了他一身水。
“嚷什麽呢?就這點程度……起碼看過八百回了!”
宋思銳啼笑皆非,背轉身反手将她拽出,正想把大軟巾丢給她,不料她因那句“八百回”驚得腿腳發軟,重心不穩,直直跌向他。
他順勢一抖軟巾,将她牢牢裹在懷內。
她進退無路,抖得不能自已。
“我若要做出格之事,會耗到此時此刻?”宋思銳扶她坐在角落,柔聲安撫,“先更衣,好了喚一聲,我替你重新包一下手。”
“……”
“我還不了解你?你怕大夥兒發覺手傷痊愈,逼你彈筝吧?”他以食指蹭了蹭她鼻尖,“不誇我藥膏做得好?”
林昀熹羞慚默認,又因小親昵微微退縮。
宋思銳沒再逗她,讓她自行喝姜湯驅寒,随即步出浴室。
待她戰戰兢兢更衣完畢,他才取了新紗布折返,為她細細裹好雙手。
輕晃燈光下,林昀熹有片刻怔然。
他擡眸垂目的脈脈溫情,摻雜的究竟是憂慮還是撫慰?
暗藏暖意的溫言與淺笑,是虛情假意或是真情流露?
真如霍七公子所言,他的所作所為……是利用她謀利争權?
紛纭複雜的疑問無從解答,她只知他小心翼翼捧她的手時,那一抹柔情足以暖化人心。
當宋思銳束好發冠,理好衣袍,領她行出浴室,門廊之側飄來一嬌柔女嗓。
“阿微,你沒事就好……”謝幼清姣好容顏笑意清淺,“表兄他……驚聞你落水,摔倒在地,傷痛發作,你好歹也該探望一番吧?”
“我、我這就去!”
震驚、惶恐、愧疚化作利刃,紮得她心頭鮮血淋漓。
誰知,她剛跨出兩步,遭宋思銳一把拉住。
“既然謝二姑娘在此等候多時,想必兄長情況尚可,不差一時半會兒,”他意态悠然,“昀熹,我命人做了你最愛的鮮粥,撒上煎蛋絲和酥炸榄仁,可香了!咱倆暖暖胃,再一起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互動會越來越多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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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阿梨的地雷,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