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林昀熹在大夫、藥童、丫鬟、仆役、護衛的詭異端量中抵達芳桐苑。
院內,晉王以冷且銳的眼光盯着她;謝幼清與巧媛站在門口,仿佛在等待什麽。
禮見過後,林昀熹被請進卧室。
室內昏幽陰冷,無人服侍,碎瓷片、竹簡、書冊、燭臺……遍地狼藉。
宋思勉坐在窗邊短榻上,頭發披垂,裹着夾棉披風,精雕細琢的五官毫無表情。
林昀熹突然理解,何以衆人态度倍加惡劣——他只願見她一人。
“世子,”她躊躇開口,“您……好些了沒?”
宋思勉眼皮微擡,注視她半晌,眸光陡然轉向她身後。
林昀熹茫然回頭,卻是宋思銳放不下心,尾随窺探。
宋思勉一眼看出二人同穿玉色緞子,袖口皆帶天水碧刺繡,頓時臉色煞白。
好一對玉人……
錐心痛楚蔓延至膝下,兩條腿似乎重新長出,皮肉焦裂、骨骼碎裂的滋味,使他靈魂脫體。
“兄長?”宋思銳顯然覺察他面容扭曲,搶上數步。
“滾!”宋思勉抓起榻側的玉佩朝他直砸,被他抄手接牢。
“又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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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宋思銳與林昀熹入內的間隙,晉王已從庭院挪步而近。
宋思勉沒法驅趕父親,大口喘氣,瞪視着陸續繞過屏風的晉王、謝幼清、巧媛,以及聞訊趕來、身穿厚袍子的霍書臨。
“你們……一個個,來看我笑話?”
宋思勉嗓音因難堪、痛苦、驚怒而戰栗。
這一刻,他再次滋生出舍棄皮囊之念。
痛不欲生,只求瞬間解脫。
“思勉,”晉王皺眉環視亂糟糟的房間,“多大了?什麽身份!還整野蠻孩子才鬧的打砸?”
宋思勉咬唇不答,目光流連于衆人臉上。
一張張熟悉面容,或驚詫或感傷,顯得情真意切,又是何等可笑!
“世子,您且好好養病。”林昀熹站得最近,硬着頭皮打破僵局。
“事已至此,敷衍搪塞,有用?收起你們虛僞的嘴臉!”
宋思勉猝不及防摘下多年來謙謙君子的面具,罕見的惡劣态度教人瞠目。
“阿微,你……你獨自一人湖邊小逛,還、還正好被霍七看到落水場景?前有霍七追捧,後有三弟護着,還有個願為你赴湯蹈火的表哥!你心裏究竟能容得下幾個男人!少跑到爺面前裝可憐!”
他頓了頓,轉而盯向宋思銳:“三弟也是,你我……自幼不親,分隔十年,能有幾分情意?我這世子之位,你大可心安理得拿去!省得一天到晚演兄友弟恭的戲碼!”
不等宋思銳辯駁,他沖霍書臨冷笑:“霍七,你心裏有鬼!你打的如意算盤,背地裏搞小動作,當我猜不透?別以為我腿瘸,眼睛也跟着瞎了!”
霍書臨垂下眉目,沒敢接話。
宋思勉掃向謝幼清:“幼清妹子去年倒沒探視得這般勤快,我三弟一歸京,你便頻頻露臉?可惜啊……三弟很少到我面前走動,讓你失望了。”
謝幼清遭他當衆揭破少女心事,既憤懑又憋屈:“表兄,你切莫胡思亂想……”
宋思勉“嘿嘿”幹笑,不理會她的辯解,對巧媛露出一抹淺淡笑意。
“巧媛,這些天,委屈你了。”
巧媛許久未被他溫柔相對,眼眶一熱,正欲上前,豈料他抛出下一句,“你随幼清回謝家吧!侍奉我小舅舅或表弟們,好過在這兒受氣!”
晉王見他對親人朋友逐個數落,毫無晉王世子的威儀風範,最是心痛如絞。
長子自十二歲起,與趙王府、齊王府的公子們作為儲君候選人,從太學院入駐皇子書院,其老成持重、舉止得體,備受稱贊,何曾料想傷後數月,自暴自棄,憔悴頹靡至斯?
“思勉……”
“父王,”宋思勉喃喃發問,“您心心念念的寶貝兒子海外歸來,哪有閑工夫管我這廢物?難不成……您覺着,我真相信‘到西郊別院散心’一說?”
晉王聽他側到自己頭上,越說越過态,厲聲喝斥:“說夠了沒!”
“好,最後一句——請您上奏聖上,褫奪我的世子封號。”
宋思勉态度漸趨平靜,有種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
晉王徹底被激怒,顫顫巍巍跨出兩步,一副要将他拽下榻的架勢。
“父王息怒!”宋思銳趕忙拉住:“兄長身體不适,言語沖撞……您勿放心上!”
晉王猶自未答,宋思勉慘笑:“三弟,心最狠的,是你!收起你的孝悌忠信、冠冕堂皇!別逼我抖出你那些腌臜念頭!”
他截肢後再苦再痛再恨,只會關起房門,積壓于心。
如今将堆疊多時的憤怒宣洩,他罵紅了眼,罵喘了氣,卻有毀滅一切的痛快。
餘人被他劈頭蓋臉猛批一頓,目目相觑,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種種遭遇,昀熹自知責無旁貸。”
在衆人跋前疐後之際,林昀熹柔柔啓唇,惹來晉王等人的詫異或鄙夷,也讓宋思勉微露驚愕。
她深深吸氣:“我自進王府,至今未曾與您好好說說話,一是歉疚,二是慚愧,三是膽怯……可我心裏,始終盼着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雙足無從補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氣……未必不能恢複。我明白您會疼痛,會怨恨,但懇請您記得,即便缺了雙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脈、王爺的嫡長子、三公子的兄長、王府中人愛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還在!您的友人也未曾遠離!”
她言語樸拙顯淺,因她身世變故而更顯言辭懇切。
誠然,她已沒了家,沒了家人,沒了朋友,落得罵名。
兩相對比,說不清誰比誰更不幸。
林昀熹續道:“再說,您目下除了無法站立、行走,過去所知所學,并未減少分毫,無礙您施展宏圖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時間想不起哪些身殘志堅的古人,猛地記起來時聽聞,西郊大片園林的設計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親王,當下以此為例。
宋思勉沉默不語,眼角微濕,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潔,青絲半垂,發上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帶一點陌生。
歷經波折,長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話要說,奈何一張口便咳。
“府醫呢?快!快進來!”晉王連聲喚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見泛紅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發冠。
府醫不敢動彈,晉王頓足:“當本王拿你沒辦法是吧?來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晉王要動粗,而宋思勉正處于最自卑、最苦悶、最脆弱之時,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萬劫不複。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為宋思勉添上兩個軟墊,扶他靠向榻側,立馬給他遞了一碗溫水。
他呆然飲盡,別過臉,語帶喘音:“父王,請恕思勉不便恭送。”
晉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銳連使眼色,互聽林昀熹柔聲道:“世子哮鳴氣促,呼氣延長,吸氣時,脈象減弱,呼氣時恢複原狀……”
聞者大奇,細看她接轉茶碗時,趁機拉過宋思勉的手臂,翻轉手心朝上,往腕背墊上布枕,以纏了紗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頭平齊,用力總按後,又輪流提指,分診寸、關、尺三脈。
“此外,脈體不大,脈勢有力,彈指如轉索……怕是另有惡寒與食積。”
晉王、謝幼清等人尚未反應過來,宋思銳已明其意,悄聲提醒府醫:“即刻開平喘定心消食方!”
“這……”府醫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夾帶茫然:“阿微,你、你說……什麽?”
林昀熹取下發簪,溫言道:“您不樂意由大夫診治,昀熹鬥膽為您按壓孔最、列缺、經渠、太淵、魚際、少商等手太陰肺經穴,看能否稍作緩解。”
府醫見她認穴極準,啧啧稱奇,依照宋思銳吩咐備藥。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兩臂外側點摁一陣,圍觀者驚覺病人喘音漸平,無不震驚動容。
···
忙至戊正,相幹的、不相幹的親友先後撤離。
林昀熹內心溢滿虧欠愧疚,一直盡力協助侍婢收拾房間,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過膳,服過藥,終于躺下歇息。
手卻拽住她一截水色紗羅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難耐,軟言哀求。
他不發一語,定定凝視她半晌,眼底寫滿依戀。
覺察她執意離去,幹脆任性閉目,未予理會。
明明是病弱殘軀,不知何來的力氣,竟攥得緊緊的。
林昀熹無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見的示弱而心軟,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氣。
所幸,巧媛因關切與妒意,始終不離左右。
紗罩柔和了滿室燈影,也朦胧了苦澀藥香,三人一躺兩坐,各懷心事,靜聽窗外夜沉如水。
這一夜,注定漫長。
作者有話要說: 千絲家的男配通常連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着柿子有點可憐的份上,讓他沾一下衣角吧!
老三:只能沾一片衣角,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