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

唇齒間仿佛還殘留着糕點甜香, 教人身心暖洋洋、美滋滋。

林昀熹醒時,甚至不樂意睜開雙目, 只想永遠沉溺在甜美夢境中。

夢裏的她勢不可當,有大幫玩伴、聰敏的小姐妹、疼愛她的小哥哥,更有好吃食物。

夢若是不醒, 沒準她能目睹自己談情說愛、成親生子、老去病故,走完幸福美滿一生。

看來近日力氣變大,步伐輕快,內心開始憧憬飛檐走壁的能力?

念及此際既非貴女又非侍女的尴尬身份, 她幽幽嘆了口氣, 不情不願地轉身,立時魂魄飛散。

——她的床,側卧着一人。

此人以手撐頭, 長發流瀉在枕上, 襯托那張極好看的臉塵盡光生, 燦若暖玉。

長眉斜飛入鬓,墨眸懶懶瞥來,尚存半睡半醒的惺忪。

微敞衣襟內,塊壘線條若隐若現。

他薄唇缱绻風月,笑帶惑意:“睡得可好?”

“啊——”

林昀熹尖叫聲響亮且浮誇, 遠遠超越夢內被追打的孩子們, 随後被一只暖熱大手緊緊捂住。

她“嗚嗚”悶喊着,驚恐注視對方,抖如篩糠。

這人……好像是宋思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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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光風的三公子于她而言無比熟悉;可身着單薄寝衣、頭發解散、躺在她床榻上的三公子……她差點兒認不出。

宋思銳見她停止叫喊, 緩緩松了手,眼神流淌着熱切期待。

“傻昀熹,是我呀!”

“三……公公……三三三公公……”她上下牙齒打顫,語不成調。

“什麽‘三公公’!”

宋思銳笑容凝滞,取而代之是濃得化不開的失落。

林昀熹心魂未歸,語無倫次:“你!你為何……爬我床!你應該在行宮!我在做夢?再睡會兒……”

她呼吸亂得不成樣子,兩手摁住臉蛋,偷偷從指縫間窺探。

宋思銳頹然若失,癱回平躺姿勢,沮喪發問:“昀熹,那你告訴我……‘傅章魚’,是誰?”

林昀熹第一反應是——她不想活了!

豈能如實相告,自己在夢裏有個玩伴,被她抽打過又哄過、結伴潛泳到別處玩耍、朝夕相處、互贈禮物之餘還看過他的身體、乃至滋生出疑似心動的情愫……

而那人……長了與他極為相似的臉!

她絕對不會承認!

···

“什、什麽富章魚、窮章魚?我、我可沒吃過……”

林昀熹忽而記起,這是她的房間,有什麽好心虛?

扯過薄衾蓋身上,她羞怒質問:“你怎麽穿寝衣躺我這兒!你你你幹了什麽!”

宋思銳沉默半晌,晦氣答道:“沒幹嘛,抱抱。”

“平白無故……你快走啊!”

“昀熹,我問你個事兒,我兄長昨日讓你喝過酒,然後你比往常更容易犯困,睡得很沉,對嗎?”

見他紋絲未移,語氣嚴肅,林昀熹認真回想,确有其事。

她一貫耳力奇佳,但凡外頭人員走動,她便容易驚醒。

可睡到日上三竿,她連宋思銳何時躺在身側也毫無警覺。

“三公子此話何意?”

“說來是我的錯,我誤判了兄長的心态……離府多日,也沒留下足夠人手照顧你、護着你。”

林昀熹免不了記起宋思勉先一日的沉悶古怪。

“你是說,他在酒裏下毒?”

“他傾慕于你,怎會傷你性命?最多毀你清白……或清白名聲。”

林昀熹如遭雷劈,直挺挺躺着,全然無法相信,近兩月已漸趨溫雅的宋思勉為何動了歪心思。

“我不信!世子他……人不壞!”

“你不妨問問丫鬟們,他昨夜有否進你屋,”宋思銳雙手托住後腦,解釋道,“我在行宮的言行,刺激到他……”

“就算他來過,可如今躺這兒的人是你!敗壞我名聲的人是你!再說,他行動不便,體虛力弱……他往時碰都沒碰我,待我彬彬有禮,反倒是你……”

興許夢內的肆意飛揚給了她勇氣,她忍不住呵斥,又後怕地紅了眼圈。

宋思銳既心酸又心痛:“我和他之間,你越發偏向他了?”

“嗚……你趕緊給我滾!”

她哭出聲來。

一次又一次,縱容他牽手、摟抱、掐捏……他竟随便到了自出自入、同床共枕的地步?

宋思銳定定凝望她,委屈憤然漸化悲憫憐愛。

“你以前幾乎不怎麽哭。現在沒了記憶,人也柔軟許多……是我太自私,我、我受不了任何人觊觎你。”

這番話說得深情又決絕,眼眸沉靜似深淵,令林昀熹止住嗚咽。

四目相對,各自眼紅紅,臉紅紅。

良晌,他迤迤然坐起,正色道:“昀熹,我不求你原諒。等太皇太後賜婚,你就能名正言順留在我身邊。”

“賜、賜婚?”

“是,不論你能否想得起過往,你只能是我的。”

他語調平靜得像是日常交談,偏偏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林昀熹震驚且憤懑:“世子求了一道聖谕,把我從教坊接進府裏;三公子想用一道聖旨,将我捆綁在你房中?

“昀熹曾向二位坦言,一介弱質女流,無權無勢,無依無靠,身不由己。可我始終堅信,世子和三公子皆是鳳子龍孫,乃謙謙君子,如若真愛重我,理應予以三分尊重……因為我失去記憶,也失去了選擇權?必須由你們糟踐?”

宋思銳如冰泉灌頂——一路走來,他所維持的小小親昵,對于有情人來說情趣;對于毫無記憶的她,則只是恐懼和羞辱。

無十載情誼支撐,他的所為和決定,與流氓并無二致。

“昀熹,很抱歉,”他滿臉失望,濃重至絕望,“在你心裏,我真的一點好處都不剩?哪怕一丁點兒……”

林昀熹雖生氣動怒,卻非常清楚一件事。

她之所以敢在他面前發脾氣、暢所欲言,全因他這四個月的諸多寵溺、百般愛護。

至少,她對世子和霍七公子客客氣氣,唯獨與他相處時……無所顧忌。

救場治療的小感恩和被摟來抱去的小抵觸以外,是否還包含着她嘗而未覺的甜意?

因他與夢中人容貌日漸重合,她因害羞而屢屢躲避時,是否有過近乎于思念的關注?

長久以來,她一再退縮、拒絕,絕不是因為讨厭,而是認識彼此間的天淵之別,以至于及時止步于好感,未敢往前一步。

若無橫在他們之間的身份差距,沒有她曾犯下的罪孽,不涉及他的前途,也許……她早就喜歡上他了。

宋思銳等不到她半句回應,莫名有些自暴自棄:“不管你覺得我如何,反正你逃不掉!我要定你!你等着!你欠我一千兩百個擁抱!遲早要還!”

什麽鬼話!

她氣不過,悶聲回應:“三公子一天到晚說這些渾話!我若有力氣,定揍你一千兩百回!”

“成!抱一次揍一下,來啊!”

宋思銳朝她張開懷抱,她扭過頭,俏臉如染胭脂。

二人僵持不下,卻聽遠處有人趔趔趄趄跑近,人未到,聲先至。

“林姑娘!林姑娘!請您……速去勸勸世子爺……”

···

半柱香後,林昀熹從聽荷苑匆忙趕到世子院。

與上回在別院大發雷霆摔東西截然不同,這次老遠聽見宋思勉的嘶吼,痛苦、悲怆。

府醫進進出出,焦頭爛額。

林昀熹提裙奔入,但見巧媛坐在短榻上,死死摟住宋思勉的背;而宋思勉目露兇光,僅餘的兩截斷腿在空中亂蹬,厲聲呼喊,似陷入癫狂狀态。

“爺踹死你們!踹死!統統踹死!”

餘人驚慌失措,或柔聲勸解,或試圖協助巧媛。

“到底怎麽了?”林昀熹拉住離侍婢懷蓮。

“像是……又魔怔了。”懷蓮猶有餘悸。

“又?”

“初初截肢那段時日,便是如此……”懷蓮垂淚,“咱們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終日吼‘踢死她’、‘踹死你’之類的話……”

林昀熹自知脫不了幹系。

斷肢者存在殘肢幻覺之事乃常态,但誘因相當複雜。

痛到極致,人如瘋魔。

她沒經歷過那種深入骨髓、直搗靈魂的痛楚,卻對眼前景像有似曾相識之感,更無端想去拿鏡子!

難道……真要用那狠絕方法?

此等殘忍之事,府醫萬萬幹不出來。

與其讓宋思銳下手,加深兄弟間的割裂,不如由她這個外人來完成。

大抵做了個膽大妄為的夢,她鼓起勇氣,大步行至衣櫥旁,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将沉重妝臺推移數尺。

“姑娘要做什麽!”其餘侍婢驚呼。

“讓世子爺照照鏡子。”

林昀熹喘了喘氣,并非搬不動,是需要更大決心。

旁人均覺此舉太過離奇,猶豫着未作反應;她發狠猛推,強行把帶有巨大鏡面的花梨木妝臺挪到宋思勉跟前。

宋思勉驟然呆住,直視鏡中落魄頹靡的青年,呼吸急促,渾身發抖:“怪物!怪物!拿走!拿走!”

巧媛驚懼萬分,意欲抱起他躲過鏡子,被林昀熹制止。

“巧媛,讓他看一看,讓他醒一醒,”她哽咽語氣透着前所未有的堅定,“沒了的,不能再生,但人還活着,有眼睛、鼻子、耳朵、嘴、手……他還有頭腦啊!”

宋思勉逐漸停下,身子頹軟,兩行清瑩淚水劃過臉龐。

林昀熹頭一次見他流淚,心中愧疚酸楚難言,忙繞過妝臺,半跪在他身側。

她仰起頭,淚光泫然,伸手輕輕拍着他胳膊,溫聲勸撫。

“您是晉王府世子,自始至終都是,大可無所畏懼。”

宋思勉怔然,低頭望向她沒來得及纏裹紗布的手。

片刻後,突然抓住她的右手,翻轉掌心,盯着掌紋細看。

再一次全身發顫。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再一次高估了我的手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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