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3

“昀熹, 怎麽了?”

宋思銳收斂驚訝,也試着将手收回, 以免吓到林昀熹。

不料,這回反被她緊緊握住不放。

窗外晴光明媚,暖暖金芒落影如畫地。

二人側卧在床, 身披薄衾,四目相對……場景與上次聽荷苑醒來時尤為相似。

只不過,那時他衣襟輕敞,笑得風流缱绻, 而她則驚慌失措, 羞憤交加。

時隔兩月,歷經種種變化,雙方關系和各自心态截然不同。

林昀熹既不想投入他懷抱, 又舍不得退卻, 最終選擇握住他的腕。

睡過一覺後, 腦子似已脫離混沌狀态,大有豁然開朗之感。

從前使她惶恐、心虛、迷惑的現象,少了雲霧包裹,一點點呈現出澄明氣息。

若說忘了家人面目、過往是非,忘了本身所擅長之事, 也忘了如何用甜言蜜語勾住男子, 更因遭逢巨變而性子柔順,活成了與此前大相迳庭的樣子……她大致能接受此說法。

然而,輕而易舉奪刀、傷人, 且力挫二三十名武藝精湛的男子,于重重圍攻下毫發無傷?

她絕不相信,做上幾個虛妄飄忽的夢境,就能熟習一身武功!

一旦性格、習慣、心境與人們所描述的“林千金”有了最不可思議的差別,她越發懷疑,夢中某些事……興許并不是徹頭徹尾的幻想。

如夢境部分為真,那真真假假,該如何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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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處的海島,與宋思銳旅居的長陵島是否有關聯?

她要怎樣向身側男子解釋?

若得悉她并非恩師的女兒,他是否還會心存思慕、處處相護、百般寵溺?

而真正林千金在何處?

她為何會成為林千金?

一連串錯綜複雜的疑問如狂潮湧來,不斷沖擊支離破碎的意念,使她重新變得拘謹和忐忑。

話到嘴邊,檀唇幾番翕張,始終未道出口。

宋思銳左手被她固着,唯有悄然擡起右手,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淚花。

他安靜等待她開口,并以溫柔眼神予以寬慰。

林昀熹心潮久久未平,綿長緘默将焦慮重重疊加,放棄之念漸生。

正打算胡編搪塞之際,她猛然記起他曾鄭重叮囑——你只需銘記一事,我才是你最親的人,信我。

假若坦誠相告,她确實只願信他一人。

深深吸了口氣,她五指緊攥他的手腕,仿佛試圖從中攫取力量,身體則不自覺蜷縮成團。

“三公子,我或許……不是靖國公的獨女。”

微微顫抖的話音,軟弱中透着自慚形穢。

宋思銳一怔,神色略帶緊張:“你……想起什麽了?”

“我想不起任何事,只是慢慢發覺,許多細節完全對不上號……我也不曉得自己是誰,怕說出來,別人會斷定我是瘋子或傻子……”

她下意識靠向他,又恐遭他不留情面拒絕,是以挪移數寸後立馬停下。

宋思銳因這微弱的親近之意大受鼓舞,探臂擁她在肩頭。

“昀熹,無需擔心,更無需害怕……咱們一步步來,萬事有我。”

林昀熹抿緊雙唇,片刻方覺他全無驚色,遂鼓起勇氣問:“你不訝異?”

宋思銳憶及她曾在夢中嘀咕過一句“傅章魚,算你有點義氣”,心念一動,反問:“你當真未回憶起半分舊事?連……做夢也沒?”

“做夢”二字引發她一哆嗦。

“昀熹,你老實告訴我,你夢見過與京城無關的人和事嗎?”他暗暗捏了把汗。

林昀熹面露羞愧之色:“我确實夢見過好多……不屬于‘林千金’該有的經歷。”

“能詳細告訴我麽?”宋思銳貼着她的鬓發,柔聲哄道。

“那……你可不許生氣,”她怯怯地往他懷裏一縮,“我夢見自幼生活在一大海島上,常跟人打架,還與別的男子定了親。”

宋思銳唇角輕勾:“你和誰打架呢?跟你定親的男子,姓甚名誰?”

林昀熹臉頰緋紅徹骨:“我、我記不得了。”

“長得好看不?……像我嗎?”他滿臉諧谑。

“你非要問這個?”

林昀熹戰戰兢兢,假設個別事件确切發生過,那她豈不是……徹底辜負了傅家小哥哥?

宋思銳正色道:“那人叫傅展瑜?”

“啊?”

她的夢境零零散散,因此從不知曉那少年的真實姓名。

可“展瑜”和“章魚”發音頗為相近,難不成此人真實存在,且與三公子相識?

此傅家,和彼傅家有關聯?

她……完了!

宋思銳溫聲道:“你說‘那家夥’有頭腦、善僞裝、八面玲珑,還很粘你,所以取了綽號叫‘傅章魚’,對不?”

“你從何得知?”她幾欲想哭,“他人呢?我……我該如何是好!”

“傻昀熹!你沒懷疑過,‘傅章魚’是我?”宋思銳哭笑不得,只好用力圈住她。

“……!這、這怎麽可能!你是堂堂晉王府三公子……何以受人打壓,還忍氣吞聲?”

林昀熹整個人淩亂了。

“我受誰打壓了?不都是你在打壓我?”

他笑得顫抖,她驚得發抖,兩個人抖成一團。

“你又在騙我,對不對?”

林昀熹小嘴一扁,眼淚大顆滑落,嗓音平添難以置信的錯愕,以及後知後覺的竊喜。

誠然,若他不了解她的過往,豈會信誓旦旦宣稱,他是她唯一選擇?又怎會在危急關頭讓她“奪刀”?

吸了吸鼻子,她哽咽問道:“你為何沒早告訴我?怕我承受不了?我如非林家女兒,那……我究竟是誰,姓什麽、叫什麽?我怎會失去記憶,活成了林昀熹?你自稱姓傅所為何事?”

一連串問題如連珠炮般砸向宋思銳,教他啼笑皆非。

“我擔心你搞糊塗了,且你一開始對‘林千金’的身份深信不疑,外加涉及我恩師林伯父全族的安危……我只想先助你恢複記憶,尋找林千金下落,查清真相,好讓你們各歸各位。

“至于你,你原本的名字也叫‘昀熹’,是秦老島主的孫女。但據我所知,老爺子的子孫早在十七八前死于和海盜的惡戰中……估計,你不一定是秦家血脈。

“由于你和林千金容貌極其相似,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我因而揣測過你與我恩師、師母一家會否存有血緣關系的可能……”

林昀熹聽得一頭霧水,茫然未解。

宋思銳見她淚目圓睜,苦笑:“我就說嘛!你一時半會很難接納……咱們真不能急!你要是心情尚可,不妨和我聊一聊,夢見過哪些人事?好歹把與我相關內容告知予我。”

她支吾其詞:“也沒夢見什麽。”

難道說,別的一概沒入夢,只夢見她追着他抽打,事後又拿糕點去哄他?

總不能說夢見他被人踹下海,她擔心不已,跳進水中尋他吧?

還有非要他卸下袍裳,趴着由她紮針、上藥!

更別說乖乖閉眼由他撬啓唇齒……

宋思銳凝視她如浸染朱漆的臉,薄唇揚起戲谑笑意:“昀熹,你臉紅了!你必定記得,你對我做過什麽,或者,我對你做過什麽。”

“咱們不說這個,好嗎?”她語氣幾近哀求。

他淺笑:“好,我這人向來不愛說,只喜歡落實行動。”

說罷,低頭以唇輕熨她頰畔。

林昀熹驀然回首,總算明白他那句“無論下手或下嘴,的确比以前‘柔弱’多了”的含義。

她伸手環上他頸脖,感受唇上溫度,入耳是他力的心跳。

不管夢境或現實,他的懷抱一如既往厚實溫暖,宛若嚴冬火焰,予以她安穩歸屬感。

長久以來的謎團并未消解,但所有如履薄冰的謹慎和糾結,終将融化在撫慰下。

“我該稱你三公子,還是傅章魚?”

她壯着膽子,把臉貼向他。

宋思銳笑道:“目下在京城,人前嘛……你且喚三公子,人後你愛怎麽叫都成。”

“可我想不通,你乃天家貴胄之尊,何以改名換姓、隐去身份、任勞任怨?”林昀熹好奇,又解釋道,“我所夢的皆是瑣碎事件,無頭無尾,難猜來因去果。”

宋思銳墨眸掠過極隐約痛意:“這得從我母親病逝起說起……”

當下,他簡略談及晉王府多年來的情況、生母傅氏病故前後的形勢、他年幼時如何蒙上“刑父克母害兄、不利六親”的不白之冤,又是如何陰錯陽差随外祖父到長陵島求醫。

“我初到島上時,冒充阿凝的親哥哥,故而杜撰了‘傅展瑜’這名兒。起初,我和你、沈星長、文琴、老六他們格格不入,還因端着京城貴公子的架子,口出狂言,惹怒過你……”

林昀熹聽他提到夢中玩伴之名,更确信夢內場面非她虛構。

“于是,被我拿荊棘追趕、抽了一頓?”

“竟記住我最狼狽的時刻?你太壞了……”他邊說邊捋起袖子,向她展示右臂一側,“你那會兒可兇殘了!啃得我皮開肉綻!喏!還留下一點印子。

“那次我鼻青臉腫,傷得不輕,你爺爺問起,我說不小心摔的……大抵是沒把你供出來之故,你主動與我和解,後來自認老大,非要罩着我。

“你從我那兒學練字,我則随你習武,天知道我比你年長四年,高出你一頭有餘,卻給你當了十年跟班,是何種滋味。”

林昀熹捂臉:“我好像覺着理所當然。”

“嗯,我也覺得理所當然。”他笑時眉眼柔光潋滟。

“可我好好的在島上過小日子,怎就沒了記憶和武功,還淪為罪眷、沒入教坊?”林昀熹蹙眉問,“他們認錯人了?”

宋思銳眉峰漸凜:“既然事情說開了,我也該仔細問一問。你醒時,是否堅定認為……自己就是靖國公府千金?”

林昀熹颔首:“這是我僅存的認知,此外,我模模糊糊有個概念——諸多磨難全是我自找,我得乖乖聽話,才可保父母性命。”

“果然陰毒!”宋思銳冷笑,頓了頓,溫言道,“昀熹,你切莫懼怕,我定想法子助你複原。”

他生怕提“蠱毒”之類的話題,引起她不安,便輕描淡寫含混過去。

對照棠族洗刷記憶的秘法,他料想昀熹身懷絕技,內力高強,本身能抵擋住少量毒性,且被灌輸新身份時處在昏睡狀态,接收的信息極其有限……

他忽而念及一事,神态重歸凝重:“有個事兒,你有必要清楚——笙茹,她應是來監視你的。”

“什、什麽?”

林昀熹打了個寒顫,回顧屢次讓那丫頭贖身均遭拒,心下頓時明朗。

“你得忍住憤怒,裝作不曾察覺身世有異,更不知曉她的用意。這對咱們有好處。”

“你意思是……順藤摸瓜?”

“對!”

他直覺林家千金唯恐入教坊遭罪,機緣巧合下遇見面目相像的昀熹,從而使計逮住,逼迫她成為替罪羊,還留了丫鬟在旁監督,沒準兒還暗地裏通報情況。

一來容顏身材幾乎無區別,實在沒人能辨;二來可推托說遭逢大難,失憶且性情大變;三來,誰也不會料到,這世上竟有人膽大包天,敢犯這滅九族的欺君之罪!

要不是他這晉王府三公子恰恰是“替罪羊”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這樁調包案也許真能瞞天過海。

一想到他的昀熹平白無故遭牽連,生生挨了一大堆藥針,受盡委屈,他磨牙吮血,暗自下定決心。

——林家阿微,我宋思銳一定會尋到你!

林昀熹琢磨不透他所思所想,只注意身上貼身小衣幹淨無血跡……不由得漲紅了臉:“我我我何時換的衣裳?”

宋思銳笑了:“你又羞什麽呀?我昨日那昏昏沉沉的樣子,想親手給你換都換不來……是阿凝啦!”

對應夢中小阿凝喊她“姐”,而傅四姑娘則喚她“昀熹妹子”,她雲裏霧裏。

“我是不是太笨了?鬧了半年,居然誰也沒認出來,傻傻信了自己是什麽公府千金。”

“昀熹,你不笨,你在我們那幫年輕人當中,學東西最快,反應最是靈敏;如今,忘事了,又點迷糊,才易受蒙騙。”

宋思銳輕撫她的青絲,一再安慰。

林昀熹愁眉不展:“萬一我永遠想不起過往……怎辦?天大地大,要去何處找尋林千金?”

“會找到的,”宋思銳語氣篤定,複換上安撫笑容,“如若你想得起往事,你便能欺負我到老;如若記不起,就由我欺負到老。”

“欺負到老”,無疑是他給她最美好又最深沉的諾言。

林昀熹心底湧起酸酸甜甜的暖流,眼眶泛紅,粉唇嘟囔:“咱們非得相互欺負嗎?”

“決定權在你。”

他目視她清麗無垢的嬌容,笑着掂起精致下颌,俯首寸寸靠近。

當兩片溫熱的唇如花瓣覆向她唇角,他哼哼而笑:“昀熹,這次……能否再‘柔弱’些?”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千絲的四十三章啊!

好戲才剛開始,哇卡卡~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麽麽我的贊助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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