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0
起初, 林昀熹擔心,以申屠陽為首的“棠族親戚”會有事沒事常拉她作伴, 甚至想好了一大堆托詞。
然則一連好幾天,此前挂在他們嘴邊的“游山”、“逛京城”、“聽戲”……倒像是随口一說,并無下文。
後輾轉從仆役口中得悉, 賀蘭莺病了。
林昀熹雖和這位“表兄的表妹”談不上相熟,卻覺其處事圓滑,待人周到,在貴女中頗為難得。
畢竟, 她以林千金身份示人時, 沒少受謝家姐妹的冷眼;乍然來了一位樂意與她親近的同齡少女,不論懷有何種目的與她接觸,她沒理由伸手打人笑臉。
兼之, 賀蘭莺将與表兄成親, 自然是勸申屠陽“回頭是岸”的最佳人選。
聽聞賀蘭莺患病, 林昀熹雖慶幸自己免去陪逛之責,但更多是擔憂。
她在長陵島時,粗略懂點醫術,如今忘事,憑借晉王府所藏醫書、宋思銳和傅千凝的提點下已記起不少, 原想着親去探望。
轉念一想, 申屠陽身邊有位名叫“池訪”的巫醫呢!
她這半桶水大夫,何苦冒着被揭穿身份的危險,跑去行館班門弄斧?
于是, 她做了開胃健脾的山藥紅棗糕,托人給賀蘭莺捎上兩盒,以示關心和問候。
未料過了十餘天,棠族行館的人送來一封信,竟是賀蘭莺手書。
——林世姐惠鑒,承賜厚贶,齒頰猶芬,至深銘感。愚偶然微恙,幸近已痊愈,希勿念以為幸。茲定于明日午時東城長興樓小聚,懇請光臨,共敘友情。書不盡意,祈恕不恭,敬頌繡安。莺妹謹啓。
一手楷書方正平直,棱角分明,如珠如玉。
說去酒樓小聚,但東城乃商家彙聚之地,用膳後免不了要閑逛半日,“領略京城民俗風情”、“到衣裳首飾鋪子幫忙掌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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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昀熹心道:我懂個鬼啊!現在惡補,還來得及麽?
可宋思銳忙得不見影,傅千凝與她同在海島中成長,對京華盛況所知有限;若事事問笙茹,她心裏過不了那道被人利用瞞騙的坎兒。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她收好書信,領一名小侍婢前往府醫院取些秋冬進補藥材。
剛繞過秋葉墜地的大片杏林,前方一水紅裙女郎攜同兩名丫鬟,手捧一疊類似布袋的物件快步而至,為首者正是巧媛。
“咦?何事勞動巧媛姑娘親來府醫院?”林昀熹略微詫異,“這兩日風起,世子無礙吧?”
巧媛答得禮貌:“謝林姑娘關心,巧媛近日縫了幾個藥包,打算趁世子爺午睡,請府醫配點行氣活血的藥材,好護住膝下患處。”
自林昀熹不計較她私自處罰、還以德報怨授予按摩技巧,兩人關系大有緩和;此後林昀熹遠離宋思勉,巧媛對她的戒備愈發削弱。
興許畫舫那回,申屠陽對宋思勉冷嘲熱諷之際,林昀熹挺身而出,處處維護,使得巧媛好感又增,待她再無最初的怨恨和芥蒂。
二人邊聊邊進入府醫院,各取所需,臨別時林昀熹裝作有意無意問起京中店鋪情況。
巧媛聞言,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帶棠族親戚轉悠?”
“呀!真瞞不過你!”林昀熹讪笑。
巧媛眼底泛起些許憐意:“我知你全忘了,一時半會兒也道不盡,我先與你說幾個最有名的。”
當下,她拿筆紙寫了胭脂水粉、衣裳綢緞、珠寶首飾、文房用品、書齋畫坊、樂器鋪子的名店和所在方位,詳細說起對這些店鋪的印象,還提及京中各類吃食和對應商鋪名,讓她得空可陪傅四姑娘轉轉。
林昀熹大喜過望,笑而稱謝。
并行走出府醫院,蕭瑟秋風送來幾聲琴音,斷斷續續,暗藏天高海闊之氣象。
林昀熹微覺訝異,宋思銳這兩日在鏡湖行宮,按理說沒那麽快跑回王府,還悠然撫奏吧?
“只顧着閑聊,竟把世子爺忽略了!”
巧媛連忙道別,對上林昀熹驚喜的眼神,如記起某事,解釋道:“近一月,世子爺心情大好,正忙着收集琴譜、研究古琴,閑來彈上幾曲,奈何知音太少……偶有感嘆之時。”
“你不正好讨教讨教?”
林昀熹語帶戲谑,內心着實為宋思勉的振作奮起而歡喜。
巧媛愕然,随即輕笑:“也對。謝謝你,也難為你了。”
說罷,略一福身,托着新填充的藥包匆匆離去。
林昀熹茫然不解,既不知她致謝所為何事,更搞不懂自己有何被“為難”。
許久,她目送巧媛的背影拐向廣池,隐約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莫非……精明如巧媛,早已猜出,她僅僅是個替身?
···
翌日中午,林昀熹如約抵達長興樓,作伴的只有笙茹、蕭一鳴和一名女護衛。
宋思銳曾叮囑過,但凡她外出,必須讓蕭、傅二人時刻守着。
無奈從崔家一行,林昀熹已許久未見他倆同時出現。
旁敲側擊問起,只得到支支吾吾或左顧右而言他,想必仍在鬧別扭。
長興樓客似雲來,客堂擠滿了人,店小二将林昀熹領至雅間。門口設有晶瑩珠簾和雕镂百蝠如意木屏風,內裏裝潢雅致,擺設無一不精。
“姐姐可算來了!”
賀蘭莺一見林昀熹入內,笑着起身招呼,妩媚眼眸悄然打量她那襲攏雲銀繡拖裙,綿嗓帶沙:“姐姐這身雲霞綢很是難得呢!提花織錦低調奢華,刺繡和珠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咱們棠族可尋不到這好料子!更無此等手藝純熟的繡娘!”
林昀熹哪懂什麽料子和繡工?
她的裙裳全由宋思銳訂做,那人拿着晉王妃留下的大批嫁妝和私産,只管花錢,大概沒工夫考慮衣裙首飾之類的繁瑣小事,一味叫人選最好的就成。
只是他不喜她穿得花裏胡哨,故而挑選的款式和面料多半以清雅得體為主。
可被賀蘭莺當面誇贊,她不好悶聲不響,遂把對方的棠族華服、繁複頭飾稱贊了一遍。
詞窮!詞窮啊!
“說來慚愧,妹妹欠安,我本該第一時間前去問候,可你知我現下在晉王府身份尴尬,唯有做些小零嘴小吃食,聊表慰問之情……”林昀熹歉然一笑,“倒是妹妹不計較,還邀我出來散心,實在讓我惶恐。”
“姐姐何必見外?”
賀蘭莺淺笑,親手取了一團茶,巧手隔紙捏碎茶團入碾,随後以均勻力度碾茶。
林昀熹仔細端量她,倒真覺她消瘦了許多,雙目猶帶紅腫,雖言笑晏晏,難掩眸底深憂。
“妹子,遇到煩心事了?”
賀蘭莺正用茶刷掃下細如煙的茶末,聞聲手不經意一抖。
她垂下眉眼,煮水協盞,水霧缭繞處,清溪明眸漸漸泛紅。
林昀熹心下一凜,瞧這委屈可憐模樣,該不會和表兄鬧矛盾吧?
賀蘭莺将茶末挑入溫熱鬥笠盞中,注入沸水調膏,嗓音悶悶的:“陪伴我長大的老嬷嬷,早在數月前離世了……可我一直不曉得。”
她話音未盡,兩行清淚驟然滑落,忙放下茶盞和茶筅,草草以手背拭淚。
林昀熹萬沒料到竟是這原因,怔然過後,翻出絲帕,小心為她擦手,柔聲道:“生死有命,還請節哀順變。”
賀蘭莺一時哽咽,反手回握她,如溺水之人拚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十指纖長如嫩筍,玉腕皓白似雪藕,指甲所染蔻丹紅光亮澤,柔媚動人。
林昀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手,巴不得偷偷掐兩下,又覺自己居然對女子起了“色心”,簡直前所未有的荒謬詭異。
賀蘭莺擡眸定定凝視她,眸光悲切中依稀還摻雜了點什麽,如有歉疚,如有羞慚,如有羨慕,如有驚嘆。
林昀熹被這道複雜眼光燙得臉頰一熱,心頭騰湧異樣之感。
——這些棠族年輕男女……何以都愛盯着她看?
遲疑片晌,她忍不住發問:“我、我臉上有髒東西?抑或妝沒畫好?”
賀蘭莺如夢初醒,尬笑道:“不,不是……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
林昀熹內心仿佛有千萬只烈馬狂奔,回響着巨大的三個字——見鬼了!
賀蘭莺收起失态,一手提瓶沿盞壁注水,一手運筅點擊,直至茶湯細沫白霧洶湧溢盞,又以茶匙擊拂出蓮荷圖,才雙手奉至林昀熹跟前。
林昀熹驚覺她技巧出衆,嘆道:“妹子茶藝非同凡響哪!”
賀蘭莺霁顏而笑:“不全是跟姐姐學的麽?”
林昀熹曾聞林千金琴棋書畫詩酒茶皆不俗,偏生她在宋思銳身側只學點皮毛,加上失憶,更是忘了個幹淨,若非常見晉王府兄弟點茶分茶,估計連好壞高下也未必能辨別。
因不确定對方是否知曉她忘事,她含糊其辭:“寄人籬下,我再無此閑情逸致。”
“苦盡,甘自來。”
賀蘭莺柔柔淺笑,自點了一盞。
林昀熹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唇齒間香凜持久,味甘醇厚。
熱茶入腹,暖意擴散,視線相觸,均有親厚笑意,無端滋生出說不清的親切感。
不多時,店小二端來各式菜肴,如套三寶、梅花湯餅、鯉魚龍須面,脆炸玉蘭球、江幹繡球扒竹荪、決明兜子、扒廣肚、清湯鳆魚等菜式。
林昀熹平日在外用膳,宋思銳多半會照顧她口味,以河海鮮為主;此番賀蘭莺請客,點菜盡是京華風味,反倒令她覺着有些新鮮。
她夾向盤中的整雞,意外發覺雞看上去完整,實則無半根骨頭;皮肉剝離後,內藏了一全鴿,同樣已剃去骨頭內髒;最後鴿腹露出一只裝滿海參丁與香菇絲的鹌鹑,奇趣之極。
賀蘭莺莞爾:“自從姐姐去年帶我來此地品嘗過這道奇菜,我便念念不忘了一整年……”
林昀熹收攏驚訝神色,強笑:“嗯嗯,是啊!此菜得先剔骨,後将三禽身腿套好,刀工火候同樣講究……”
她胡謅幾句,唯恐說多錯多,決定來個“食不言”。
賀蘭莺進食姿态優雅,食量極小,每道菜只夾上兩箸,愛吃的便多加一箸,害得林昀熹對着滿桌美食直流口水又不好意思多吃。
這感覺,如同她初次被邀請到宴席上與謝家姐妹陪坐時極其相似。
她暗下決心,改日定要拉上宋思銳同來,關起門,痛痛快快吃一頓!
···
臨近未時,桌上菜肴猶剩大半。
林昀熹暗暗扼腕——這位棠族小郡主真是暴殄天物啊!四海之內多少人溫飽不全,她像嘗味道般吃個兩三口,不怕遭天譴嗎?
賀蘭莺渾然未覺,笑問:“姐姐,咱們不如到衣裳鋪子瞅一瞅?據聞東城攢繡齋的選料和做工最為出類拔萃,不知現下還是不是?”
林昀熹想起巧媛給她的字條,确有“攢繡齋”之名,連連點頭稱是。
看來,賀蘭莺的功課比她充足多了,她完全無須擔心挑錯地兒。
心存此念,林昀熹迅速抛下“沒吃飽”的不滿,整頓衣裳,與外間等候的蕭一鳴等人彙合。
計算路程,只隔了半條街,她們放棄馬車,選擇步行前往。
蕭一鳴曾奉宋思銳之命前來取東西,很快将二人領至攢繡齋前。
鋪內布料琳琅滿目,成衣精美華麗,流露的貴氣讓普通百姓不敢靠近。
夥計一見蕭一鳴,笑得如吃了糖:“蕭大人,好些天沒見,豐采更盛吶!”
店中姑娘們頻頻回望,鬧得蕭一鳴滿臉窘迫——說得他這萬年光棍像常來給女子買衣裳似的!
掌櫃聞聲出迎,卻見落在後頭的兩位麗人,忙賠笑臉招呼。
“喲!林姑娘!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霎時,店內十數雙眼睛不約而同觑向門口,空氣瞬即靜谧。
但見身量高挑的少女相攜而入,纖纖楚腰均不盈一握。
彩衣女子眼睛靈動,容顏稍顯平淡,裝扮顯然為異族人。
而另一人玉容光華流麗,膚如瀉雪,嬌顏堪比春花染露,裙裳雅潔精致,頓時滿室生輝。
林昀熹從不曾到此,被熱情招待,料知“林千金”乃此店常客,向對方報以微笑。
掌櫃認出她全身上下的衣裙皆出自其店,人如樂開了花。
“姑娘比往昔清減了幾分呢!當時三公子命我們按照所報尺碼加急定做六十套衣裙,小的調動周邊裁縫繡娘日夜趕工,比對您過去所制的稍稍偏小了些,還擔心大小不對……目下見您穿着非常合身,才真安心吶!”
攢繡齋量身訂制是出了名的昂貴,許多官家女眷每月定個兩三套,到宴會上一展風采,已足夠攫取旁人目光。
驚聞晉王三公子出手闊綽至斯,衆人無不驚掉了下巴。
林昀熹對行情一無所知,關注點則偏移至另一樁事。
頃刻間,頰畔如火舌卷過,熱辣異常。
只因時隔兩三個月,她方後知後覺——那家夥……究竟如何掌握她的尺寸?
作者有話要說: 章魚:嗯,就是用八個爪子“掌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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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莺莺的信,是常規書信用語拼湊的。
喵喵喵!原計劃寫到林夫人登場,然而我又嚴重高估了自己的手速。
解密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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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鳴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