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

在林昀熹忸怩未語之際, 掌櫃端量她身邊的賀蘭莺,憑借其華貴的棠族服飾推斷, 這才是今日真正的大金主,慌忙迎上,熱情接待。

賀蘭莺泯去眼底幾不可察的輕蔑, 迅速換上友善笑容,眼眸環顧四周,蓮步至右側,擡手觸摸一疊絲綢。

看似平淡無奇的煙紫色薄紗, 在她指尖輕佻下流淌幽然綠光, 竟随光線變化而變色!

掌櫃登時面露欽佩之色:“姑娘眼光獨到!此乃小店最新研發的雙色幻紗,能呈現紫和綠兩種色澤,僅此兩匹呢!”

聽他這麽一說, 其他或嬌或媚的女郎好奇張望, 更有甚者移步欣賞, 面上盡是豔羨。

賀蘭莺淺淺一笑:“林姐姐覺得如何?”

林昀熹對此毫無研究,只覺料子別致,顏色柔雅,遂溫聲道:“妹妹乃識貨之人。”

“嗯,那便全要了吧!”賀蘭莺輕描淡寫。

掌櫃猛地一拍腦門:“咿呀!請恕小的眼拙, 竟沒及時認出賀蘭郡主!您比起往年更風姿卓然, 小的不勝欣喜……”

賀蘭莺笑聽他恭維,沿店鋪內繞行一圈,選中面料有繁有簡, 色調豐富,且果斷作出搭配上的抉擇。

林昀熹心中驚嘆,果然是和真正的林千金學過妝扮的王族郡主啊!會挑又大方……

賀蘭莺見她靜立一角旁觀,奇道:“姐姐沒相中?”

“我眼下光景,衣裳夠穿就好。”

她生怕掌櫃發覺自己完全不在行,趕忙搬出最恰當的理由搪塞。

不料掌櫃為讨好她這“貴客”,立馬圓場道:“今年開春後,晉王府的世子爺和三公子先後給林姑娘做了兩批,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小店一直期待能助您繼續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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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落在有心人耳中,自然認定——林千金以樂師之名進入晉王府,媚色惑人,勾得兄弟相争,最終選擇了更為優秀的三公子。如今衣服首飾定不比在靖國公府時差,何須親自下場挑選?

賀蘭莺選布料、定樣式,又随女師傅入內堂更衣間量尺寸。

林昀熹盡地主之誼,領着笙茹和一名棠族侍婢全程陪同。

她耳力過人,一如當初在教坊待命時那般,清晰捕捉外堂數名女子的竊竊私語。

“看來,晉王府三公子對那位……來真的?”

“據說,連才貌雙全的謝家二姑娘也敗下陣來!”

“記得曾去晉王府赴宴的孟千金說,三公子是在她初進王府當夜,從宴席上直接抱走她……貌似一見傾心呢!”

“不過,那張臉确實……別說男子動心,女子也見之憐之!”

“我聽伯父提及,晉王爺掌控宗正寺,三公子在樞密院擔任副職,協理軍務,這幾個月常奉聖命到周邊各軍營查缺補漏,相當于欽差。仔細想想,這不就是當年熙明帝君曾擔任的職位?處理的,不恰恰是無上皇為親王時所處理事務?”

“對比起趙王世子和魏王二公子他們至今仍留在翰林院修書撰史,三公子明顯是儲君頭號人選,聖上豈會容得他與罪臣之女如此密切?”

“可你們看,三公子毫不避諱,還讓那位蕭大人時刻守護……蕭大人什麽身份!那可是四代禦廷親衛!竟委屈到這程度!三公子何等情深,才會罔顧前程和道義?”

倘若往日不曉得真實身世,林昀熹大概會為各種揣測诋毀的言論而心煩。

可她已然知曉自身和宋思銳的淵源,亦兩心相印,除卻為蕭一鳴心痛片晌,餘下一笑置之,不予理會。

賀蘭莺從試衣室出來,挪步到展示成衣的雅間,似聽到外頭幾句交談,柳眉輕蹙。

她示意女師傅拿下兩件帶絨毛的雲紋外披,低聲對侍婢說了幾句棠族語,悠然返回林昀熹身側。

大抵因林昀熹臉上全無愠色,她似乎安下了心,溫言道:“阿莺今日随姐姐故地重游,很是雀躍。姐姐若有相中的衣裙,妹妹贈送予你,可好?依我看……晉王府上那兩位爺,不會為這點小事為難你的。”

“謝妹妹厚意,”林昀熹念及哥兒倆曾為她而針鋒相對,現今總算和睦相處,不由得笑了,“晉王府上下待我不薄,我什麽都不缺。”

賀蘭莺若有所思:“如此甚好。我和表哥一度為你擔心,萬萬沒想到三公子不但傾慕于你,還待你千憐萬愛!姐姐果然魅力無窮盡吶!”

林昀熹自問在崔家那日和宋思銳表現得相當克制,對于賀蘭莺來說,所謂“憐愛”,或許僅源于掌櫃那句話?

她當然不能直言他們本是一對,只好推托道:“我哪來的魅力!定是因我父親之故,三公子才格外照顧些。”

“嗯,三公子待林家的情誼……可謂深重。”

賀蘭莺眼眸微垂,誰也無法捕獲她長睫毛下劃過的凜然。

···

待二人帶領侍婢從攢繡齋行出,蕭一鳴信步迎上,見林昀熹如舊,似未受閑言碎語影響心情。

但他放不下心,低聲道:“姑娘切莫理會無知小人,一鳴為您和三公子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林昀熹笑道:“蕭大哥不必多慮,過命交情,豈會輕易受外人挑撥?”

賀蘭莺聞言,腳步微頓。

衆人沿長街緩行,路過一間門面寬敞的樂器鋪子,內裏筝、琴、琵琶等高懸于牆,件件做工不凡。

眼看賀蘭莺目露向往,林昀熹問:“妹妹要買樂器?”

“不,”賀蘭莺搖頭,“好久沒聽姐姐彈筝,忽而有些想念罷了……”

“我……手受過傷,皮肉雖愈,筋骨已損,怕已無緣與弦為伴。”林昀熹語帶唏噓。

賀蘭莺朱唇輕啓,話未出口,林昀熹忽見鋪子內一名少年的背影,既驚且喜。

“阿流?你怎麽在這兒?三公子他……回城了?“

那人灰衫整潔,正是宋思銳的一名侍從。

他唇畔含笑:“回姑娘,三公子目下尚未歸來。小的奉命至此,為給鳴幽古琴更換琴弦。”

“原來如此……”

林昀熹唇角揚起無甚歡悅的笑。

——某人赴行宮,一連去了四五日,音信全無!派人進城,只沖着他的琴!沒良心的家夥!

賀蘭莺聽聞“鳴幽”二字,眼神一亮,終究沒多言。

林昀熹大致猜出,她內心對大宣文藝充滿欣賞和憧憬。

衣着、飲食、愛好處處偏向“林千金”,想必希望與意中人愛慕的女子靠攏,好博得更多關注吧?

林昀熹暗憾自己是個假阿微,半點兒忙也幫不上。

···

回到聽荷苑時,園中寂寂,暮色深沉,卧室內孤燈輕晃。

林昀熹推門進屋的一瞬,步伐停頓,擺手屏退左右。

撲面而來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那是她分外熟悉的香芋和牛乳味道。

果不其然,外間條案上等待她的,是一精美竹制食盒。

正當她彎起嘴角,試圖揭開盒蓋時,身後微響挪移。

不等她回頭,兩條臂膀從背後繞來,将她圈進暖融懷抱內。

緊接着沉嗓柔柔落向她耳廓,“逮住了一只偷吃的小螃蟹!”

林昀熹早憑極輕呼吸聲料知宋思銳藏身于角落,回想途中碰到的憋笑仆從,定是事前被提醒過“不可洩漏他回城的消息”,好為她制造點驚喜。

由着他的唇帶酒氣,沿耳側輾轉游向腮邊,她輕掀竹蓋,以竹簽挑起一塊紫芋奶糕,驀然轉身,順勢堵住他俯首吻來的唇。

宋思銳嘴巴突如其來多了一物,啼笑皆非,又不能直接咬斷,免得另外半塊掉落,只得張嘴叼着軟糕,宛若聽話的小狗。

借微弱燈火,二人相互對視片晌,眸光纏繞。

小別數日醞釀的思念,盡在欲言又止中。

他赤袍穿得正式,發上玉冠鑲金帶珠,顯然剛從宴上趕回,連家常服都沒來得及更換。

林昀熹心念微動,以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

“老聽到有人說我在媚惑你……為了免受不白之冤,我得做點什麽,省得白白擔了這虛名。”

說罷,她雙臂環上他後頸,踮起腳尖,啓唇銜住他沒能吃進嘴的一截糕點。

二人以額相觸,貝齒輕叩,同吃一塊奶糕,咀嚼吞咽入腹,各自笑靥如蜜。

許久,宋思銳等不到她下一步動作,低笑:“分我一半糕點,這算哪門子的‘媚惑’?”

林昀熹嘟起粉唇,在他唇上溫柔一印,赧然笑問:“如何?”

他給了她一個嚴肅且不為所動的眼色。

“這樣呢?”林昀熹笑嘻嘻貼向他,柔軟與堅實再無縫隙,還笨拙地朝他抛了個媚眼。

宋思銳皺了皺鼻子,意示嫌棄。

“那……怎樣才算?”

他頰邊隐隐掠過紅意,語調含混,笑意缱绻中夾着一絲啞音:“你得挖空心思對我抱抱親親,纏到我七條腿發軟才對。”

“為何不是八條腿?”林昀熹茫然。

他料想她聽不懂其中葷味,忍笑道:“日後,你便知。”

“故弄玄虛!”

林昀熹清音暗啐,安靜閉目依靠着他,感受蘭竹清氣,回味齒間香芋甜味。

宋思銳從連日的喧鬧應酬中平靜下來,同樣對平淡安寧的美滿倍加珍惜。

外界紛紛擾擾的議論抛諸腦後,未來能否重獲記憶的隐憂暫且不表,疑案謎團放置一旁……此時此刻的共處,短暫,溫馨,遠比任何事來得重要。

往往是挨在一起的心跳力量,以及緊貼所傳遞的暖意,讓他們于世間重重險境中抵擋惡念的侵蝕。

分不清站了多久,直至腿腳發麻,腹中饑餓,二人方依依不舍松手,雙雙分吃竹盒中的點心。

于林昀熹而言,時而互喂、時而争搶的場景,僅僅是夢中片段的重溫。

而在宋思銳眼中,卻是他整個少年時代的延續。

如果可以,他真心祈願,能與她嬉笑打鬧到老去之日。

···

此後,因賀蘭莺隔三差五相約,林昀熹取消回品柳園長住的計劃。

雖說王府內不便習武,但跑去傅千凝所住的蓮心閣,避人耳目練幾下亦未嘗不可。

此外,忙碌的宋思銳無須來回奔波,就能悄悄見上她一面。

他偶爾會像先前那樣偷偷溜到她屋裏,給她“暖床”,相擁而眠,始終未越雷池。

中秋前兩日,林昀熹收到了一封信。

并非賀蘭莺那端正典雅的楷書,而是源自林夫人的親筆信,

信中稱,林夫人已回京,請她到城西南老宅一聚。

寥寥數語,行書字跡宛若麗樹。

薄薄的玉箋,沉重得讓林昀熹雙手發顫。

她從衆人口中得悉,靖國公夫婦原本情深愛篤十餘載。

然則去年秋末,林家落難,林夫人索得一紙和離書,連夜舍棄家人,趕回棠族,更閉門不出整整大半年!

外加宋思銳年幼的回憶中,林夫人性子陰沉,寡言少語,不好相處;而崔夫人曾談及,雙胞胎姐姐脾氣倔強,一貫固執,除了丈夫,誰的勸也聽不進……

假設“替換千金”這一出,真是林夫人為保愛女而為之,那麽這次會面,意義何在?

裝作若無其事歸京,試探“假阿微”是否想起往事?

加強藥力,要她一輩子當替罪羊?

抑或眼見林家翻身有望,定了新計策?

林昀熹不敢輕舉妄動,偏生宋思銳北上布防,未知歸期,她不便找借口,唯有拉上傅千凝同去。

西南舊宅實乃林夫人的私宅,因和離後與林家撇清幹系,于官府查抄中得以保存。

城西南多為官府家眷休憩的場所,亭臺樓閣古雅,是城中相對清幽安靜之處。

林昀熹、傅千凝下了馬車,随笙茹七拐八繞,行至一座無牌無匾的白牆院落前。

登上臺階,笙茹叩響朱色大門上鏽跡斑斑的銅環。

良久,數人腳步聲近。

門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青磚雕影壁前的兩名仆婦,其後是一位身穿紫衣的美豔婦人。

年約三十六七,秀眉杏眸,挺鼻櫻唇,和林昀熹有四五分相似,卻和崔夫人一模一樣!

若非對方比崔夫人稍稍豐腴些,眼角眉梢的氣度截然不同,林昀熹差點以為“小姨”來了。

她心底滋生出某種微妙的異念。

有那麽一刻,她覺得……素未謀面的親生母親,如若尚在人世,或許也是這般年紀,這般美麗吧?

林夫人視線對上她面容的瞬間,清澄水眸缭繞霧氣。

仿如混雜了愧疚、哀愁,又帶久別重逢的驚訝與喜悅,更多的是釋懷和欣慰。

她呆然注視林昀熹片刻,小心翼翼将懷內錦緞包裹的襁褓往前送了半尺,嗓音柔和中暗帶顫意。

“阿微,來……抱抱弟弟。”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紋家的頭頭鴨、木昜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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