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4

偏廳內, 話題暫告一斷落後,衆人默然無話。

林夫人繼續将茶末挑入盞中, 注水調膏,執筅點擊,為客人奉上茶湯。

宋思銳墨眸狂瀾漸消, 心潮平定之際,未發表任何言論。

他當年師從靖國公林紹,所接觸的林夫人,在第二胎小産後持續低沉了好幾年, 寡言少語, 對外人神情淡淡的,不大好相處。

後聽說她對女兒百般寵溺,林千金被寵得十分任性驕縱。

因而發覺昀熹成替罪羊, 他認定林夫人借助棠族異術, 用心邪惡、不擇手段維護女兒。

但此時親眼目睹對方早已走出陰影, 展現磊落坦蕩的儀姿,字字句句愛恨分明……他願意相信她所言屬實。

“林夫人,先前對您遠離京城之舉存有極大誤會,思銳在此向您致歉。”

宋思銳将茶盞擱置一旁,離座深深作揖。

林夫人停下手上動作, 亦盈盈還禮:“三公子言重, 我還沒來得及謝您對昀熹的關心與呵護呢!”

林昀熹見二人道歉來、道謝去,忙拉住林夫人:“娘,您跟他客氣什麽呢?”

宋思銳順着她話鋒往下接:“自家人, 這是我應該做的。”

林夫人固然明白“自家人”,指的是他與女兒共諧連理之事。

然則她不敢草率應承,笑道:“若你林伯父知曉你這孩子不忘舊日情意,定然深感欣慰。”

一句話,強行将“自家人”的解釋,由兒女私情,轉為師徒情誼。

宋思銳微感錯愕,随即理解她的顧慮。

“夫人之言,更好解釋了我長久以來的困惑。譬如說,秦老島主曾言,昀熹小時候‘死過一回’……”

林夫人和林昀熹均眼神一凝:“此話何意?”

“這事,昀熹本人知道,可現今全忘了,我便沒再重提。當初在島上,她的體質和我們大多數人皆不相同,甚至一人力敵數十師兄妹不落下風,原因在于她襁褓時差點保不住小命,是秦老島主雙親用內力和奇毒為她治療,以致她痊愈後天賦異禀。

“如對應林夫人方才所言,幼時那一劫,必是随崔夫人南下途中感染的瘟疫。聽長輩提及,那場瘟疫在南方六道肆虐,老爺子一家确曾在嶺南以北治病救人,時間、地點,皆吻合。

“至于‘昀熹’此名何以延續至海島,說不定……崔夫人誤以為她病故,埋葬時留有本來的衣物印記?這一點……也許得回長陵島向老爺子求證。”

林夫人以手捂住心口,淚目盡是後怕:“謝老天爺庇護,謝秦家長輩善心,好讓我……不致被蒙蔽一生,還能在有生之年尋回我的寶貝女兒!”

林昀熹伸手握向她的手:“娘,您別難過,一切會好的。”

林夫人吸了吸鼻子,把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微顫中蘊含堅定之意。

宋思銳朗目凝視兩張妍麗面容,竟有一息間如置身幻境。

——他的昀熹,有家了!父母則是與他大有淵源之人!

難怪他在海島上初見昀熹,總覺仿佛見過。偏生她渾身刁鑽古怪,導致他心生厭煩,為自己無故關注這野氣四溢的小丫頭而煩躁,一言不合,鬧翻了。

多虧那次被她亂抽一頓,他們随後達成和解,相知相熟相惜相伴,乃至相愛相許。

緘默片晌,林昀熹問道:“娘,您适才說起,‘阿微’臂上胎記早在半歲時毀了,那……她怎會有着與我相似的印記?”

“她的‘胎記’……是三歲時,我們夫婦為遮掩舊傷,憑記憶重新給她刺上的,随年月日久會褪色,和天生的終究有差別。”

“怪不得!小姨她曾和您一樣,打翻茶杯弄濕我衣袖,掀起查看過胎記……想必從那一刻便猜出我是誰!”

林昀熹感嘆這對雙胞胎姐妹的思想舉動如此接近,再回味崔夫人不自覺流露的忌憚,恍然大悟。

宋思銳則聯想到另一樁事,神色一凜。

林夫人輕易覺察他眼角眉梢的濃雲,柔聲道:“三公子想到何事,請不妨直言。”

“思銳只是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小波折,眼下風波已過……”

傅千凝忽然插口:“哥哥是指霍七公子私闖品柳園,意欲帶走姐姐那回?”

宋思銳被表妹揭破,颔首:“是。”

當下,他把霍書臨對他們二人的嚴重誤解道出,并推斷,刻意造成此誤會的,八成是與其交好的崔夫人。

“章魚,你的意思是……小姨想借霍七公子之力,将我帶離晉王府?”林昀熹免不了想起崔夫人反覆替霍書臨美言,并提醒她“三公子非良配”的勸導。

宋思銳劍眉一揚:“沒錯,霍七屢次接近你,或許受她和我父王挑唆之故。我父王暗中作梗,不過順水推舟,好找個理由,将你從我們兄弟身邊抽離;崔夫人真正目的,并非護着你這‘姨甥女’,而是擔心有朝一日你的假身份揭露,她藏了十幾年的換女秘密必将随之揭開!”

林夫人怒氣逐漸被悲色取代:“我真沒料到,和我最親近的妹子,居然無聲無息捅了我一刀!枉我視她為另一個自己,待她推心置腹,念她所念,痛她所痛……她此舉是生生剮我心吶!”

“您別氣惱,是非因由,她勢必要給您一個交代。”林昀熹溫言勸哄。

林夫人轉頭細細端量她素淨的容顏,眼底漫過寬慰:“不幸中的萬幸,我的孩子健康成長,出落得清麗動人,不光擁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顆慈和仁愛之心……我們夫婦教導無方,如若你一直養在膝下,只怕未必能有此身手和性情。”

宋思銳笑勸:“您也別多想,昀熹天性純良,聰明伶俐,無論在何處,必然同樣為善,同樣出類拔萃。”

林夫人聞此言,容色稍緩,遂細細問起林昀熹這十六年來的日子。

奈何失憶的林昀熹只記得夢中相關,而她的夢基本圍繞着“傅小哥哥”,反倒不如宋思銳和傅千凝描述得詳細生動。

林夫人從那對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語中尋獲關于女兒肆意飛揚的童年時光,滿懷感傷之餘,又不乏驕傲向往。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門外傳來仆役低喚,說的是棠族語。

林夫人聽完,皺眉道:“仆人回報,我妹妹受我大侄兒邀約去棠族行館作客;待到行館相請,那邊又說她和小郡主正在逛市集……恐怕,咱們得親自去一趟崔家。”

“也好,我理當以真正的姨甥女身份,正式拜見小姨。”

林昀熹眸光陡然掠過蕭殺之氣。

林夫人讓女兒陪伴客人,自己則出廳張羅,好安排心腹照料兒子,确保諸事妥當。

林昀熹笑睨宋思銳:“我聽娘說了,王爺給你和林家千金有過口頭婚約?”

宋思銳幽幽應道:“是啊!我年幼無知,拉着‘她’的小手,結果‘她’也握住不放,逗得親友滿堂大笑。父王當時喝高了,開玩笑說定個娃娃親,結果所有人嬉笑附和……”

林昀熹悶哼一聲:“你才多大?小小年紀便讨小姑娘歡心?”

“吃醋了?”宋思銳笑貌缱绻,“那是‘林家千金’滿月宴上,我确定,那時和我牽小手的人……是你。”

“……”林昀熹臉上一熱,改口啐道,“沒經我同意就亂摸!”

宋思銳笑而牽過她的手,放在唇上半舐半啃。

“蘸醋的小螃蟹更美味呢!”

在旁的傅千凝雞皮疙瘩掉一地,幾欲抓狂。

——這兩人!當她不存在的?

···

半盞茶時分後,一行人乘車馬趕去崔宅。

外頭陋巷冷冷清清,繞牆花枝凋零,細碎花瓣落了滿地。

衆人難得的沉默引起笙茹好奇端量,她琢磨不透,為何夫人和姑娘神态親密,又似壓抑怒火?

抵達崔宅,院門敞開,裏頭喧嘩聲不歇。

宋思銳等人駐足門外,叩響銅環。

管事匆忙出迎,一見林夫人,歉然笑道:“哎呀!林……大郡主您來了?”

林昀熹這才記起,在外人眼中,父母已和離大半年。

林夫人淡然一笑:“你們喚我‘林夫人’吧!我自始至終是林家人,從未更改。你們家夫人呢?”

“不湊巧,夫人她半柱香前回府,說是有急事需要處理……”

話音未落,一挺拔青衫少年快步行出,正是崔慎之。

他略顯慌張,再認清門外客人時,驚訝地打招呼:“姨母,您回京了?三公子和傅四姑娘也來了!”

依然獨獨忽略林昀熹。

宋思銳當即後退,無聲無息退出院落。

“慎之今年長高了不少!”林夫人打量跟前英俊少年,眼光浮起幾許慈愛,突然眸色一冷,“你娘呢?”

“我娘在我下值前到家,可一眨眼工夫,她說之前盤的鋪子出事了,得立即趕去看一看……我說,等孩兒換下官袍陪她同去,未料更衣完畢,她已倉促離開,且房間一團狼藉……”

“什麽?”林夫人嗅出不同尋常的詭秘氣息,“快帶我去瞅瞅!”

林昀熹緊随在後,遭崔慎之暗藏敵意一瞥。

對應他隐隐發紅的耳根,及林夫人那席話,她大致猜到表弟對“她”态度奇詭的個中因由。

想來阿微出身尊貴,裝扮亮麗,嬌柔妩媚,是京城年輕男子目光追逐的對象。

崔慎之和她名義上是表姐弟,受教于靖國公,近水樓臺,擡頭不見低頭見,兼之在少年郎當中稍顯成熟,對美貌少女存有朦胧幻想,亦不足為奇。

且林夫人深喜他學有所成,一心“親上加親”,說不定私底下鼓勵過他。

然而依照阿微勢利的個性,又有晉王世子、霍七公子、棠族王子等才俊大獻慇勤,哪裏會把小小的崔慎之當回事?

崔慎之極有可能剛萌發了一點念想,就被母親和“表姐”以殘忍方式掐滅。

外加阿微這兩年周旋于諸位貴公子之間,讓他産生鄙夷羞慚之念,表姐弟關系愈加惡劣。

正逢宋思銳去而複返,和傅千凝在偏廳等候,林昀熹放心跟随母親和表弟進入內院。

如崔慎之所說,崔夫人卧房如被洗劫過一般,首飾匣子全空了,衣櫥被翻過,依稀帶走部分秋冬禦寒衣物!

說什麽“鋪子出事”?分明是聽聞姐姐回京,倉皇失措躲避!

林夫人冷淡一哂:“申屠霏啊申屠霏!我真沒想到,你連給句解釋的膽量也無!”

崔慎之奇道:“姨母,我娘到底怎麽了?”

“這得問她,”林夫人杏眸銳意未減,語氣緩和了三分,“反正,她大概不止一次丢下你,你且當她真有急事處理吧!她既有下人作陪,又帶着貴重物品,想來無須你多慮。”

她素知崔慎之的心智和穩重超出年齡,而今又已步入仕途,親娘離家走出于他而言,談不上打擊。

崔慎之是個聰明人,見姨母貿然登門造訪,氣勢洶洶,毫無姐妹溫情,料想她們鬧了矛盾。

他身為小輩,沒理由摻合。

···

因崔夫人找了個蹩腳借口回避,林夫人、宋思銳他們既沒多說,也沒久留,擺出“來得不是時候”的遺憾臉,吩咐崔家上下,“如有夫人消息請盡快轉達”。

林昀熹猜想崔夫人歸家後得悉姐姐歸來相邀,預感她們母女相見遲早會覺察端倪,幹脆收拾包袱暫避風頭。

可躲得了一時,能躲一輩子嗎?連嫡親兒子也不管不顧?

林昀熹無法理解這位小姨的離奇心态和行為,從十多年前的調包,到今日棄子而逃,行事之詭異,匪夷所思。

率先行出崔家大門,她小聲對傅千凝道:“你輕功好,替我跑這一趟,看能否尋得蛛絲馬跡……以及阿微的下落,記住,切勿輕舉妄動。”

傅千凝應聲,從窄巷另一端快步離開。

宋思銳與崔慎之落在後頭,見他憂色甚濃,勸了幾句,承諾會派人探查崔夫人的行蹤,保她平安無虞。

雙方鄭重道別。

待發現自家表妹消失無影,宋思銳長眸微瞪:“那丫頭呢?”

林昀熹壓低嗓門,如實相告。

“……”宋思銳唇角輕抿,“就在崔家仆役說主母外出時,我已讓巷外藏匿的一鳴兄去追。”

“啊?完了!”林昀熹面露悲壯。

宋思銳不解:“什麽完了?”

“你近日事忙,不曉得他倆冷戰大半月……雙雙避而不見。”

“興許撞見,打一架就好。”

宋思銳平添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衆人緩行出巷,林夫人向宋思銳福身道:“三公子,借一步說話。”

林昀熹自覺帶領笙茹等仆役放慢腳步,與他們保持兩丈距離。

林夫人躊躇頃刻,輕聲詢問:“三公子,可否容我面見王爺,讓女兒搬回來與我同住?我正計劃另置新宅,為你林伯父申冤……如有她在,我們母子自是多個照應。”

宋思銳一時間無言以對。

母女二人分隔多年,此等合理請求不該被拒絕。

但他每次忙完急趕回府,無非為和心上人溫存片刻。昀熹一離王府,他豈不得獨守空房?

林夫人只道晉王那關不好過,言詞更加懇切:“三公子,母女好不容易團聚,您能否看在她父親的份上,替我們說句好話?”

“林伯母,”宋思銳索性換個親切稱呼,“我父王那邊,已無心管束昀熹……”

“莫非……令兄耿耿于心?”

“兄長他,知道的。”

最後三字,幾不可聞。

“他……瞧出來了?”林夫人得到肯定眼神後,心痛如絞,黯然欲泣:”老天爺!林家一次又一次相負!實在太對不住他了!”

宋思銳亦覺心酸:“您放心,兄長目下情況良好。我略懂醫術,自當竭盡所能。再說,來日昀熹嫁入晉王府,成了他弟媳,自然也會盡力鼓勵……”

他這番話說得理所當然,讓林夫人略感迷惘,怔然出神。

——她何時答應過……把女兒嫁給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欸?突然冒出個丈母娘?

章魚:我才不要一個章魚睡覺覺!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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