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3
卧室內簡樸昏幽, 唯窗戶一束光照耀在母女緊貼身影上。
林夫人淚濕了林昀熹肩頭,兩臂箍得牢牢的, 又似不敢用勁兒,生怕不小心捏碎了失而複得的寶物。
林昀熹持續懵在原地,由着林夫人邊顫抖邊抽泣, 始終不太相信其口中闡述的一切。
她生活在民風淳樸的海島上,育于醫者世家,受大衆熱切呵護,行事率性張揚, 亦懷仁愛之心, 從不以惡度人。
可這一刻,她反倒猶豫不決,疑心又落入新陷阱。
——林夫人會否因打不過, 編造謊言來蒙騙她、麻痹她?
畢竟她失去記憶後, 算不清被人糊弄過多少回, 硬生生活成另一個人!
時間長了,她只信得過宋思銳和傅千凝。
然則眼下,林夫人激動萬分,真切得不能再真,且她們二人眉眼鼻唇擺明是同一模子刻出來的, 年齡差也對得上。
林昀熹細味林夫人适才所言, 她說的是——唯一的女兒。
對應此前宋思銳核查的結論,靖國公夫婦僅誕下一女,其後不到半年, 林夫人竟意外又懷上了,那一胎只存活兩個月。
如若她真是“獨女”,如何從京城跑到東海諸島?養在京中的林千金反而是撿來的?
蝴蝶型胎記又是怎麽回事?林夫人為何能辨認?
可她們二人容貌相似到難以分辨的程度,若是撿的……這技巧和運氣未免太厲害了吧?
靈光一閃,林昀熹瞬即想起另一人,又覺太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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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可否告知娘,這麽多年……你身在何地?怎樣找上林家的門,以阿微的名義進入王府?”
林夫人顯然非常肯定林昀熹的身世,言辭懇切,反覆觸摸她的長發,每個細微動作皆滲透溫柔慈祥。
林昀熹突然滿懷希望,她就是自己的母親。
至少,留得半日溫馨,足可填補她半生母愛的缺失。
可她依然沒敢全盤托出,只截取外人了解的情況。
“我……我真失憶了,今年二月醒來時,腦海中有人個聲音告知,我姓林,名昀熹,是靖國公之女,已淪為罪眷。當時家人離散,仆役變賣,身邊只有陸嬷嬷和笙茹。
“後來陸嬷嬷被另一戶人家接走,再沒下文;笙茹則陪我進入教坊,跟到晉王府。我慢慢發現自己的行為習慣和擅長之事,和傳聞的林千金千差萬別,日漸産生懷疑。至于往昔,我只在夢裏斷斷續續憶及一點片段。”
林夫人又驚又怒:“如此說來,你是被人下了蠱,才……?”
“是蠱?”林昀熹錯愕。
林夫人咬牙道:“相傳我棠族曾有秘法,能讓人抹掉記憶,重新過活,我只當此法早失傳……”
“蠱毒,能解不?”
她依稀記起,宋思銳偶有欲言又止之時。
“只怕,要尋到下蠱之人方可确認。”林夫人扼腕。
“天大地大,該往何處尋?”
林夫人冷笑:“這……得問問我那位好妹妹!”
林昀熹一怔。
果然是……崔夫人?
···
當下,林夫人與林昀熹各自換過整潔的褙子,相攜回前院。
傅千凝踱步院內,見林夫人淚痕未消,林昀熹神态凝重,近似的容顏外加同色同質的衣裳,俨然是一對親生母女。
“不就換身衣裳麽?還關起門來說悄悄話好半天?”傅千凝看她們相安無事,不由得暗松一口氣。
林夫人淺淺一笑:“母女久別,難免感懷,讓傅姑娘見笑了。”
她本想直接到崔家問個究竟,見兒子蘇醒哭泣,于心不忍,以棠族語低聲吩咐老仆,命其立即去崔宅,請崔夫人前來一敘。
“孩子,你和傅姑娘先小坐片刻,娘得先喂飽你弟弟。”林夫人雖舍不得放開女兒,可寶寶哭聲漸響,刻不容緩。
林昀熹想幫忙,又知換尿布、喂奶這等事,她基本插不上手,只好拉傅千凝四處走走,看缺哪些物件,好央宋思銳添補。
“咦?笙茹上哪兒去了?”
“說是給你回馬車拿替換衣裳,出門有半炷香工夫……”傅千凝亦覺狐惑,“你和林夫人耽擱好久!我險些沖進去撈你!”
林昀熹環觑四周,見無旁人,悄聲道:“她發覺我非林家阿微……”
“啊?”傅千凝驚得嘴不合攏,“可你們方才……”
“她看過我的胎記,異常堅定,認為我才是她的親女兒,我糊裏糊塗,搞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要是你哥在就好了,他好歹比我聰明些。”
傅千凝的震悚摻雜諧谑:“他才離府三天,你便把他挂嘴邊!不過,剛才你和林夫人從裏往外走的一剎那,我是真覺得……太像了!就連眉宇間的小小倔強都如出一轍。
“上回在崔家,哪怕崔夫人和你有幾分相似,卻沒這種‘母女’的親緣感。所以……沒準,林夫人的直覺是對的。”
林昀熹則念念不忘另一胎記,遂将撥開長發,憑借印象索尋林夫人指尖觸碰過的位置。
“阿凝,你幫我瞅瞅,看這兒有什麽印記不?她說,她女兒出生時,除左臂有蝶型胎記,發間也有……”
“欸?你不說,我還沒注意!這、這兒真有個半月型的青印!顏色很淡,藏在發根內,若是小嬰兒頭發稀疏,興許比較明顯……”
林昀熹的心如被某種柔韌力量捂熱,渾身上下流淌熱潮,最終從眼角滲出。
“造化弄人!半年前,我想不起舊事,堅信自己是靖國公之女,一心痛改前非,将功折罪,謀求自由,好為父親伸冤;其後,你哥告知,我根本不是什麽林千金,我便全心擺脫不屬于我的身份……事到如今,種種事實表明,我才是靖國公和林夫人真正的女兒?”
傅千凝柔聲安撫:“或許,只有這樣,方能更好解釋,你為何與林千金同名、同相貌。”
“可那些人用我來替代‘阿微’,是否曉得我是何人?”
“依我看,純屬誤打誤撞,”傅千凝握住她的手,“事已至此,我不該瞞你了。你從前老嘀咕,說遲遲沒覺察身負武功,自嘲愚笨。實則,你進入王府時,周身穴道被藥制的毛絨細針所封。
“原本應由我協助你拔針,可我在老家耽擱了點時日,中途回長陵島處理事情,我哥等不及,和裴大夫聯手清理,你的內力才逐漸得以恢複。他怕你知曉內情會倍加不安,故而省略掉部分細節。”
林昀熹倏然紅了臉,随即雙手捂住兩頰:“果不其然!那家夥……瞞着我幹了不少壞事!”
羞歸羞,心底終究是感動多于懊惱。
傅千凝竊笑:“你這時才害羞啊!以往你倆亂摸亂親的時刻還少嗎?可憐我幼小純真無邪的心靈,因你倆長期歪膩增長了大把見識!”
“你胡說!我沒有!”
起碼,她只夢見過親親。
傅千凝湊到她耳邊,笑得神秘:“你若記不得,我大可提醒你。有一回下海潛水上岸後,等了半天不見你倆,我下去苦尋,目睹你們……唔……躲在岩石後嘴對嘴,啧啧啧……事後,我哥還糊弄我說‘練龜息功’!當我三歲呀?還有啊……”
“別說了!別說了!”林昀熹連戳她兩下。
傅千凝料想她臉皮不如以前厚,兼之在別家地盤,稍稍收斂了些。
“我哥那陣子滿心留在島上,不想歸京,但目下很難再回到那時候了。”
林昀熹環顧周遭冷清破敗,亦倍感惘然。
一如宋思銳成年後扛起天家職責與晉王府的榮辱,她既是秦老島主的“孫女”,又成林家“獨女”,往後的路該何去何從?
···
二人閑逛無聊,正巧見角落裏擺放鋤頭剪子等物,順手除了點雜草。
待林夫人抱小寶寶來尋時,她們已将石亭一帶清理幹淨。
“你倆在做什麽?”林夫人吃驚又狐疑。
林昀熹因傅千凝一番話,确信眼前美婦與自己的淵源,再看林夫人披一身晴光步近,臉容滿是關懷和疼惜,霎時淚目。
原有的疑、慮、惑……煙消雲散。
她洗淨雙手,快步迎上:“我倆閑着也是閑着,怕您人手不夠,能幫一點是一點。”
林夫人萬沒想到她一轉眼便将孝心落實于行動,更絲毫無嬌縱之氣!
訝于二人舉手投足間的默契和親密,林夫人正想開口試探,不料前院方向匆忙走來一名侍婢,說是有位公子請見。
林昀熹第一反應是申屠陽來拜訪自家大姑姑,可轉念一想,若是棠族王子到訪,仆役斷不會稱之為“公子”。
三人對望一眼,轉身返回大門處,繞過影壁,一探究竟。
朱門外臺階之前側身逸立着一高大青年,頭戴嵌白玉銀冠,銀灰緞袍剪裁得體,映襯昂藏之姿,竟是宋思銳。
林昀熹既驚且奇,脫口問道:“你怎麽來了?”
宋思銳被她這麽一問,眼神略帶委屈,端着風流儒雅登時裂了。
“這位……想必是三公子。”林夫人從其高華氣度,以及和宋思勉頗有幾分相近的樣貌猜出了身份。
宋思銳早在昨夜接到線報,說林夫人已秘密入京。
他深怕此人不利于昀熹,連夜安排妥當,飛馬從北面急趕回京。
聽聞林昀熹受邀到城西南宅子,且只帶了傅千凝,他自然沒法安坐王府等待,唯有故技重施,再一次不請自來。
宋思銳有十年未見林夫人,乍然見對方和林昀熹狀貌、衣飾相類,并行而至,他猝然一驚,愣了片晌才執禮。
“思銳見過夫人,一別十年,聞悉您身體欠安,甚是挂念……”他話音未落,注意到林夫人懷中襁褓,立時猜到來龍去脈,“這、這……林伯父的……?恭喜夫人!”
林夫人笑意泛着些許唏噓。
丈餘外的青年生得極好,風姿殊衆,更是她丈夫珍愛的門生,若與女兒情投意合,自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然而外界眼中,林家僅此一女。
阿微和晉王府的那筆帳,讓合浦珠還的真女兒去賠罪受苦,自是萬萬不妥。
可若任由小輩感情用事,林家聲譽該如何挽回?
林昀熹見母親直勾勾盯住宋思銳,神色複雜,不言不語,忍不住提醒道:“娘,您不打算讓三公子進門?”
這是她在正式相認後主動喊的一聲“娘”,來得猝不及防,又甜蜜暖心。
“看我都糊塗了,”林夫人眨去淚花,連忙作出“請”的手勢,“抱歉,三公子,地方淺窄簡陋,還請恕不恭。”
宋思銳謙遜幾句,剛跨入門檻,後方巷子拐角處快步奔來一人,身穿晉王府侍婢服飾,手提一木匣,氣喘籲籲,卻是笙茹。
傅千凝奇道:“現在才回?”
“姑娘,對不住……馬車換地兒,笙茹找了許久才發現他們藏進巷內,回程時七彎八繞,走錯了道。”
林昀熹素來不苛責于她,只微微一笑:“我對服飾不大挑剔,下回無須特地跑這一趟了。”
“是。”笙茹低低應聲。
林夫人斜睨她,流露極短暫的疑慮,又迅速消散無蹤。
···
重回偏廳,林夫人省下詢問宋思銳來意的客套之言。
她正躊躇怎樣試探這年輕人的心思,未料,林昀熹率先屏退仆役,吩咐笙茹去協助嬷嬷下廚做飯,并親自掩上木門。
“娘,三公子和阿凝,是我自幼相熟的玩伴,在他們二人跟前,您不必避諱。”
此言一出,宋思銳和林夫人各自震驚。
宋思銳一直認定,她假千金的秘密不曾揭露,對待林夫人一連串的親切純屬逢場作戲。
而林夫人則被那句“自幼相熟”而驚到:“這麽說……孩子,你在東海諸島長大的?”
“是,”林昀熹正色道,“我雖忘卻,但夢中浮現記憶的确對得上,而且,我自小便叫‘昀熹’。”
林夫人眼神掠過一絲微妙。
林昀熹續道:“三公子早在我進王府當夜,即看穿我非阿微,這半年來,是他極力相護,一為林家瞞下欺君之罪,二助我恢複體魄和記憶,三來替父親翻案、尋找阿微下落……”
林夫人向宋思銳投以感激目光,深覺他們二人為舊識一事過于離奇。
宋思銳瞠目結舌,已然明晰事情超出想像:“林夫人,昀熹,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三公子,且聽我源源本本講述因由。”
林夫人素手置湯瓶于風爐上,沉靜眉眼漾起微末波瀾。
“當年我誕下昀熹後一月左右,我的孿生妹妹也為崔家誕下一女……”
林昀熹和宋思銳皆面露驚色:“還有這等事?”
“你們先別急……”林夫人挑了四個茶盞,以熱水沖洗協盞,續回先前話題,“兩家孩子年齡相仿,模樣極為相似,宛如親姐妹。豈料只過了四個月,我竟意外懷上第二胎而不自知。等發覺不對勁時,那一胎已沒法保住。
“我出血甚多,受了很大打擊,整個人垮了,更無母乳喂昀熹。恰逢那會兒,我妹妹的夫家崔将軍被貶至西南,妹妹離京在即,抱了崔家小丫頭來探望我。見我虛弱不堪,放心不下,遂讓夫婿先行,
“記得……有一次,她曾抱着女兒垂淚,臉額有傷,我仿佛問過她為何,她則答不慎摔倒所致。我病得死去活來,連自己的女兒都顧不上,哪裏有閑心管妹妹?因夫君剛從侯爵晉為公爵,事務繁忙,常不在京中,府中無主事者,我便讓她們母女在林府多住些日子。
“沒兩日,府裏吵吵鬧鬧了好一陣,我屢屢詢問,得不到任何确切回複。過了十天半月方知,是看護昀熹的老嬷嬷不慎燙傷孩子,畏罪投井。
“我當真病糊塗了,雖心疼昀熹手臂上被蠟燭滴了兩個印子,毀掉蝴蝶胎記,也沒細究太多。見妹妹和崔家嬷嬷照顧兩個孩子甚為妥帖,索性安心養病。
“過了大半月,我夫君歸來,妹妹見我略有起色,灑淚而別。臨別時,她忍痛割愛,讓崔家嬷嬷留下……我起初覺半歲的女兒還無法獨坐,且身體偏瘦,和我異常生分,心底滋生疑惑,總覺這不是我的孩子。
“可大夥兒解釋,說我近兩月沒照料她,不熟才是常态;又說她燙傷後因熟悉的嬷嬷不在身邊,寝食難安,消瘦些實屬正常……臂上小胎記因燙傷毀了,但我細看那孩子藏在發根、鮮少人知悉的彎月形青印亦消失得徹底,更覺蹊跷。
“侍婢們安慰說,紅色胎記伴人到老,但青色的則不一定是胎記,有可能是在腹中的毒素沉積,長大後多半會淡去或消失……
“我見夫君和孩子越發親近,父女情意日漸培養;而我那段時間着實情緒不穩定,人易怒易思,全當異常情況是自己多愁善感時的胡思亂想罷了。”
林夫人調好茶膏,提瓶注水,執筅點擊,湯花初現。
林昀熹倒抽了口涼氣:“小姨她……為何要調換兩個孩子?”
林夫人秀眉颦蹙,手中湯瓶急注急止,加力擊拂,湯色漸開。
“我和她同胎而生,感情甚佳,壓根兒沒想過她會對我做下此事。如若真要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大概便是……崔将軍愛酗酒,酒後不分青紅皂白,動手打人!這事兒,我妹妹堅決不承認,但我後來仔細回想過她臉上的傷,不大像摔的。”
“您的意思是……她估算抵達偏遠動亂的西南邊陲,日子更不好過,于是強行以此方式,把親女兒留在國公府內嬌養,把我帶在身邊吃苦?母女之情深如海,她怎舍得?”林昀熹只覺這理由過于牽強,“而我……怎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東海?”
“這……我暫時想不通。但那年春末,有消息稱,她們母女那一隊人,在南下途中遇上嶺南瘟疫爆發蔓延,崔家女兒體弱,身染惡疾,回天乏術,只能草草下葬。
“那樁慘劇太過悲傷,我在京城聽聞,哭了好些天,恨不得插翅飛到她身邊予以安慰。直至十四個月後,慎之出生的喜訊傳來,我才稍微安心。遺憾沒過幾年,崔将軍舊傷複發,病逝在當地。
“本來崔家獲罪,俸祿已減得差不多,我妹妹本應帶兒子回棠族過活,好為此郡主的富貴生活,可她卻不遠千裏,攜子回京!我只道她為年輕時和父母鬧翻的事耿耿于懷,時至今日,我才看透……那是為了她養在我身邊的女兒!
“我自始至終皆以為,她對阿微視如己出,是因顧念夭折且不忍心提及的長女!誰曾想到,背後如此多的彎彎繞繞?難怪……前兩年慎之越發有出息時,我提議親上加親,她卻極力反對!宣稱以阿微的姿色才華,必定要嫁給皇親國戚,絕不可入倒黴落魄的崔家門楣!
“她這一說法,無疑助長阿微的嚣張氣焰,使得她恃媚而驕,眼高于頂,表姐弟關系日益惡劣……我往日搞不懂她的想法,這下總算明白,這完全因為……他們二人不是表姐弟,而是親姐弟啊!”
當乳霧溢盞,林夫人把第一盞茶推向宋思銳。
宋思銳聽得心驚膽寒,怔忪半晌才致謝。
經林夫人一提,林昀熹後知後覺,原來……她和阿微是表姐妹!
可雙胞胎姐妹所生的女兒,亦能長得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事情沒這麽簡單,目前只是林夫人單方面的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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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