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6

大清早, 宋思銳動身北歸。

但他事前安排的工匠、仆從、雜工、園丁,挑着一箱箱、一擔擔, 有序地進入城西南僻靜處那間無牌無匾的宅院。

他們安靜清除雜草,仔細灑掃庭院,清理破舊桌椅, 并搬來各式新家具和山石盆景。

閑置多時的宅子逐步換上新貌。

林昀熹和傅千凝也沒閑着,抱了新淨被褥、嬰兒包被等必需品,親自為林夫人母子布置卧房。

整個過程中,傅千凝時常斜眼笑睨, 眸子裏盡是戲谑。

“姐, 你要是真搬過來,我哥咋辦呢?他夜裏一個人空虛寂寞冷……你不心疼?”

“呿!別胡說八道!”

林昀熹小聲警告。

“你若計劃夜裏溜進晉王府陪他,大可找我放哨, 我這人很講義氣……”

話未道盡, 被一香囊砸中肩頭。

正逢林夫人懷抱小嬰兒踱步而入, 林昀熹收斂羞态,笑道:“娘,我和三公子商量過,此地周邊安寧,房屋大小正合适, 咱們暫且先住上一段時間, 一來省得弟弟不适應,二來避免過分矚目。”

“嗯,也對。”

林夫人看着她熱切張羅, 将冷冷清清的舊宅布置成溫暖的家,心中安慰與歡喜溢于言表。

林昀熹整理好床鋪,見窗前放置的株桂花盆景,因缺乏日照,蔫巴巴的,邊試着連高幾一并挪出房門外。

笙茹見狀,急忙放下手中折疊的衣服,搶上前幫忙。

林昀熹暗呼好險,若不慎展露力氣,後果不堪設想,遂裝模作樣擦了擦不存在的汗。

她曾覺笙茹昨日借拿衣裳為由,前去給崔夫人通風報信,但計算時間和路程,無論去崔宅或棠族行館,皆趕不及。

既然要扮作未曾揭穿,她只能繼續留這丫頭在側,謹慎對待。

忙活一上午,工匠修繕完畢,雜役收拾妥當,陸續聚集在前院,靜候吩咐。

林昀熹繞着院子轉了一圈,确認活兒都幹得差不多,笑說“大家辛苦了”,只留下六名仆侍和廚娘長駐,打賞餘人,并提醒曲折巷道,切莫走岔。

待數十人歡天喜地告退,林昀熹方看清院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人。

少年素袍銀帶,長眉墨畫,眸若漆點,竟是崔慎之。

“表弟來了?”

林昀熹踏出兩步,友善招呼。

崔慎之本已藏好驚奇目光,沒料兩眼仍舊被她笑顏所吸附。

明明只是最常見的垂鬟分肖髻,發上插着精致海棠簪,一襲簡單家常青绫裙,偏生那雙含煙凝月的明眸,叫他莫名蕩起一層又一層心驚。

崔慎之怔忪須臾,慌忙垂目執禮:“表姐,我今兒提前下值,正好來探望姨母。”

哪怕刻意回避,少女嬌顏染了的金色陽光,始終閃耀他雙目。

“我們還想等拾掇幹淨,再請你們母子來小敘……沒想到你倒先登門了。”

林昀熹假意不知崔夫人已出城,笑着引領他入偏廳落座。

林夫人和傅千凝聞訊相迎,崔慎之被小表弟的降生而驚到——教他百思不解的“姨母抛夫棄女”之謎,終于有了合理答案。

笑談間,林夫人不放過詢問崔夫人下落的機會;崔慎之語焉不詳,旁敲側擊問發生何事。

林昀熹察言觀色,後知後覺昨日對待崔家的事過于失策!

倘若不曾命仆婦相請,即便崔夫人有意回避,亦會探明情況才遠離。

如今瞧她出城後靜待一陣,又派人留城牆邊等候,想必已核實他們曾急匆匆趕去崔家……

此舉擺明在宣告,已覺察“真假阿微”身份及來由!

念及此處,林昀熹扼腕嘆息——這下,崔夫人估計會帶上阿微,躲得遠遠的……

可就算找到她們,又能如何?

打一頓出氣?押解阿微去晉王府賠罪?還是從此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

林昀熹忽而覺得,在沒想好怎生處置這對母女前,眼不見為淨,先把父親的案子和她的蠱毒解決了再說。

···

正當林夫人和崔慎之你來我往相互套話之時,門外來了客人。

當先一人藍袍刺繡華貴,濃眉朗目生威,正是棠族王子申屠陽。

他乍見林昀熹的瞬間,笑意缱绻:“好巧!表妹也在!”

尾随其後的少女妝容精致,外穿煙紫色薄紗長褙子于行走間隐隐泛起綠光,則是其表妹兼未婚妻賀蘭莺。

她妙目含霧,盈盈投向林夫人母子的一剎那,眼底閃過濃烈歡喜與依戀。

申屠陽邊說棠族語邊略微躬身,右拳在左肩上連捶三下,行的是晚輩之禮。

林昀熹半個字也沒搞懂,聽林夫人淡笑應了句“有心”,猜想為日常問候。

“小寶寶……是、是您……?”

賀蘭莺驚喜打量林夫人懷中襁褓,雙手微微發顫,似是想抱而不敢抱。

“我回族後托病不出,确是為這孩子,”林夫人沖她淺笑,“你們三番五次遞上拜帖,我皆無回應……實在失禮,在此向二位賠罪。”

大概怕旁人聽不懂,接下來,他們改用漢語交流。

林昀熹留意到,當那位名叫池訪的巫醫信步入院時,跟随林夫人的玄衣巫醫上前俯首躬身行禮,表現出非常尊敬的樣子。

她心中一凜,料想巫醫當中亦有尊卑之分。

一衆親戚入廳小坐,細訴別後詳情。

林昀熹唯恐母親抱久了孩子容易疲乏,意欲接過,不料賀蘭莺喜滋滋從林夫人手上抱起嬰兒,愛不釋手,問了林夫人何月何日出生,小名叫什麽。

傅千凝和她不算相悉,仍禁不住打趣:“妹子來日定是賢妻良母!”

賀蘭莺窘然一笑,沒答話,美眸凝視小嬰兒飽滿柔嫩的臉蛋,溫情脈脈如水。

林昀熹頗感訝異,一般人談及婚嫁,如情深意重的情侶,大多相視羞笑。

而賀蘭莺和申屠陽已是未婚夫妻,論及此話題,竟絲毫不含“對表兄傾慕多年、得償所願”的喜悅?

好奇之下,林昀熹忍不住偷眼觑向申屠陽。

那人眼光如先前那般,直勾勾落在她臉容上。

林昀熹窘迫漸化為惱怒。

如今,她是林家女兒,林千金所有的親屬關系到她身上,由假成了真。

若非扮演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微”,她真想給表兄甩兩耳光,好把他扇醒。

“阿微,”林夫人适時喚了她一聲,語調柔軟慈愛,“娘做了桂花荸荠糕,本想讓你帶給三公子……目下有客人到訪,便先呈上,娘改日再給你倆做一份。”

“娘,您跟他無須客氣,他既是爹爹的門生,又是……”林昀熹抿唇輕笑,吩咐笙茹跑一趟廚房,續道,“再說,他昨兒回京就為見您一面,今早天沒亮當即飛馬北上,沒個三五天回不來呢!您真不必特意為他做吃的。”

她前面那句話只說一半,可在場之人有誰聽不懂其中含義?

林夫人語帶歉憐:“你也真是的!他肩負晉王府重責,又初入仕途,你怎能讓他為私事數百裏來回奔忙?”

“您錯怪我了……我可沒叫他跑這趟,是他自己非要來……”林昀熹嘟着嘴,語氣滿滿的撒嬌,“他昨晚答應我,容許我多陪您,等過些時日,再搬回來和您同住。”

“昨晚”二字顯然氤氲出暧昧之意。

兼之林昀熹記起宋思銳因傅千凝闖入,被迫在浴室內光膀子晾了半炷香……唇角微彎,耳尖發紅,眸底柔情潋滟,不言而喻。

申屠陽眸光漸暗,賀蘭莺逗娃的笑容亦有隐約凝滞。

崔慎之一直默不作聲旁聽,細察衆人眉眼情态,陡然長眉輕揚。

傅千凝坐在他下首,好奇眨了眨眼:“崔老弟,怎麽了?”

“沒什麽。”崔慎之淡然而笑。

傅千凝給他甩了個“我不信”的眼神,壓低嗓門道:“我老覺你人小鬼大,心思藏得極深,你該不會對你表姐……?”

崔慎之慌忙打斷她:“別瞎說!”

“難得你氣急敗壞,等于招了!”

崔慎之見餘人閑話家常,未太留神這邊,皺眉解釋:“傅四姑娘切勿搬弄是非,慎之絕無此心……至少眼下沒有。”

“哦——”傅千凝笑得打滾意味深長,“那你還老偷瞄她,你不怕我哥那醋壇子挖你眼珠子!”

崔慎之被她胡攪蠻纏幾句,只得如實道出:“我不過……覺得她變了許多。”

傅千凝莞爾,心道:你這小子,倒不瞎。

豈料他悄聲自言自語:“現在啊……表姐不像表姐,賀蘭姐姐也不像賀蘭姐姐。”

傅千凝細看賀蘭莺如瀑青絲挽成妩媚的傾髻,頭上珠翠飾品流光溢彩,其眉若遠山,唇似含朱,粉妝敷面,打扮尤為講究。

更莫論抱着小嬰兒的那纖纖素手,恰似良工用極品美玉雕琢,凝聚人間春色。

她驀然回想初見賀蘭莺時,宋思勉對此人的評價——過去偶爾來京,單純、話少。

對應其寫信邀請林昀熹小聚時,一手楷書筆畫周正,措辭平穩純熟,且和崔夫人神态親密,對林夫人母子無端流露親切熱絡……

傅千凝心底騰起玄妙難言的狐惑。

“表姐”已被人替換,脾性心境,言談舉止,自然不像原來那位“表姐”。

可“賀蘭姐姐”,有沒有可能……?

···

衆人閑談一陣,正好到用膳時分。

宅院內原本人手不足,食材短缺,但林昀熹此行送來宋思銳所備的山珍海味及新鮮蔬菜,外加廚師由晉王府名下酒樓借調,這一頓飯不論豐盛程度或菜品味道,均對得起客人的尊貴身份。

酒足飯飽,林夫人才察覺門邊尚有十二只大箱籠未開啓,輕聲問林昀熹:“你都帶了什麽?”

林昀熹讪笑:“我也不曉得,您看着辦。”

傅千凝竊笑:“你這架勢,像極了回娘家……但例禮全由夫婿籌備,而你一問三不知。”

“你少說兩句!”林昀熹睨了她一眼,“客人還在呢!”

申屠陽幽幽嘆道:“我說表妹現今越發見外了!我好歹是你表哥,慎之是你從小作伴的表弟,阿莺亦與你相熟多年,怎麽在你眼裏反而成了‘客人’?”

誠然,身為靖國公府千金,往日和晉王府的表姑娘從無交集,縱然近來熟識,沒理由視之比自家表兄弟更親近。

林昀熹一努嘴,換上無甚歡欣的笑:“表兄說得是,我一時失言。”

傅千凝則被禮物轉移注意力,笑嘻嘻離座,親去啓封。

第一只長匣,內藏各類書畫卷軸,多為寫意山水或花鳥,雖非大家名作,倒是裝飾良品。

另外七匣分別為文房用具、書冊古籍、用于擺設的玩賞之物,正适合布置廳堂、書房和卧室。

餘下匣子有大批精美杯碟碗盞、嬰兒玩具、熏香、脂粉、梳篦等物,非奢貴用品,但做工、材質皆屬上等,無一不實用,完全符合林家而今處境。

林夫人料知一切均為宋思銳所贈,感慨萬分:“真難為三公子,一夜之間,準備如此周到。”

傅千凝擺弄妝奁中的精致陶瓷盒子,靈機一動,刻意“噗嗤”笑出聲。

“有何值得發笑?”林昀熹狐疑。

“我哥連胭脂水粉都給未來丈母娘備下了?貼心過頭了吧?”

“瞎說!我日後定會常來,放點衣物首飾胭脂唇脂備用,有何不妥?”

林昀熹固然知道,物品絕非由宋思銳親列的清單,興許随口吩咐下去,辦事之人順手從庫房內挑揀或到城中購置,是以樣樣齊全。

意中人對她的家人悉心照料,她沒理由不維護。

傅千凝笑眯眯問:“既是你的,可否借我一用?這半日,我搬東西進進出出,妝花了……”

“你要用,拿去便是!”

林昀熹一頭霧水,畢竟這丫頭乃習武之人,因練習易容術之故,偶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時刻,卻不是愛顧影弄姿的女子。

傅千凝樂呵呵稱謝,提起花梨木妝奁,坐到廳側圈椅上,邊裝作挑選,邊誇色澤好看。

她一貫予人大大咧咧之感,在衆目睽睽下做點不合常理的舉動,反倒不足為奇。

果不其然,首飾脂粉此類事物終究吸引愛妝扮的姑娘,古怪偷笑竊喜引起賀蘭莺側目。

“姐,賀蘭妹子,”傅千凝托起小瓷盒,低聲道,“你倆替我掌掌眼,這兩個顏色……哪個好?”

林昀熹素來對此不在意,聞言幾乎想朝她翻白眼,敷衍道:“都成!”

傅千凝改口追問賀蘭莺。

賀蘭莺的确起了興致,沒好意思在申屠陽和崔慎之跟前讨論女兒家的話題,便淺淺笑道:“這兒光線不足,咱們到門外瞅瞅。”

當下,傅千凝拉着賀蘭莺好生研究了一番,聲稱想學她今日所畫的柳葉眉,帶領兩名侍女,興沖沖步向後院。

賀蘭莺起初頗為勉強,架不住熱情洋溢,又遠不如她力氣大,被她半推半搡,送進一間小客房。

作者有話要說:  阿凝:女人,你已經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點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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